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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宫闱深深3 ...

  •   普楚尔瞪大了双目仔细观瞧:
      但见眼前的妇人,大约三十余岁光景,苍白浮肿的面庞上,一双飞扬的丹凤眼空洞无神地望向普楚尔,眼角周围横竖凌乱的几道刚被指甲抓破的血痕,让人触目惊心。脑后的长发乱结成团,已经花白了大半,几缕鬓发乱蓬蓬垂在胸前,身上穿的一件半新香色撒花“富贵荣华”规矩锦罩袍,已经揉搓得七扭八歪。床当中一个掐丝珐琅的手炉因盖子摔开了,炭灰洒得被褥上到处皆是。清宫推崇“重洁不重艳”,内宫一向最看重整洁规矩,连同宫女居住的下房,均是要洒扫得一尘不染。自入宫以来,如此狼籍的场面,普楚尔还是第一次见。正在疑惑,袄襟上的手却又向下坠了坠,普楚尔虽又惊又怕,也只得将头向床上那形容大变的女人靠近了些。
      只见她唇形端正,但全无血色的一只秀口,圆张着急喘得上下气不接。像是心里有成千上万句话,欲诉无力,任由一行热泪顺着眼角滚落到唇边。普楚尔忙把自己胸前掖在纽约上的一方帕子抽出,双手握着给公主拭泪。
      “母亲!呜呜——”跪在跟前的无双轻声呜咽着,耦合色棉绫袍外,绛色宫缎狐皮背心子的胸襟上,也落得斑斑泪痕。顾不得自己满面是泪,弃了已经湿透的帕子,抻着衣袖为建宁公主擦拭流入鬓角的泪水。一名宫娥见状,忙奉上公主平日洗面用的细麻布手巾,却因板涩被无双扔在一旁不用。
      “救救——”建宁喉咙里含混地吐了两个字,然力竭再难继续。挪移着将手里握着的无双的一只小手,放在普楚尔手上,拼力睁大了双眼,游散的眼神里,只写着两个字:恳求。
      普楚尔心里一紧,虽不知晓其中原委,但那眼中的添犊深情却是不必说也能明白的。因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幼年父母、兄弟、姊妹尽失,部落族人遣散各地,如今隐姓埋名流落异乡,误入宫闱生死未卜。无双之嫡母贵为公主,并且健在,命运尚如此孤苦无依、受尽凄凉,更何况自己呢?想到此,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珍珠般,连绵不断地滚落下来。
      此时,无双却脱开握着普楚尔的手,身子扑倒在床沿上痛怮不止,脸下的衣袖湿冷、冰凉,浸透了母女二人的泪水。
      建宁公主下嫁吴应熊后,只身住在公主府,平日不与额驸同居。无双与兄长世璠,皆与父亲住在平西王世子府内。吴应熊与阖家亲属,无旨意宣召,是不能随意觐见公主的。碍于礼制,公主额驸虽是夫妻,但一年到终,相处大约也不过一、二个月,故而成亲十八年,膝下只育世璠一子。世子府内,吴应熊还娶有几房庶妾,均是汉族女子,但也只生了无双一个弱女,阖府人丁不旺。家眷们只有每年除夕、元旦和公主千秋(生日)才到公主府叩拜一次,皆是小心翼翼,恪守君臣之礼。无双因是唯一的女儿,嫡母建宁公主视如己出,时常同世璠一道被召进公主府内住些时日。
      无双记得:因为住进公主府,便可整日游玩不必上书房背书,因而每每奉召,和世璠两个皆是欢天喜地。经常是觐见前好几天,兄妹俩就兴奋异常,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父亲吴应熊性情温和,平日话语不多,但酷爱读书,对子女进学要求甚严。见此情形,总是一边微笑,一边摇头说:“如此一般顽劣,也是罕见。可见是亲兄妹了。”
      兄妹俩由父亲吴额驸陪伴送入公主府,如朝廷和云南平西王府均无甚重要事情,父子三人便会一并居住在公主府内。无双记得公主府内富丽堂皇,比世子府高大宽阔很多,花园面积很大,种植着各色的植物,从冬到夏,总有鲜花绽放。兄妹俩觐见公主后,照例要向公主请安并“汇报”自己的近况。在无双眼里,嫡母虽贵为公主,但却是最慈爱宽和的。无论兄妹俩说些什么,她都是微笑着很认真地听,望着他俩的眼神,也总是慈祥的。即便父亲有时“告状”,说些兄妹俩淘气、挨罚的糗事,公主也是饶有兴趣地听着,并不训斥、责罚他们,至多说一句:“如此很不好。世璠和妹妹俱要听阿玛和师傅的话。”
      随后的几天,无双每日都坐在花园中秋千上,边荡秋千,边远远地看着哥哥世璠拿着小弓和公主母亲比赛射箭。公主骑射本领高强,巾帼不让须眉。世璠每每都败下阵来,垂头丧气的模样引得无双叽叽喳喳笑个不停。父亲捧着一本书坐在身后的藤萝架下的汉白玉圆凳上,被她的笑声吵得直皱眉头,却又无可奈何。
      往事历历在目,恍若隔世般不堪回首......
      那些快乐祥和的日子,随着吴三桂杀死了云南巡抚朱国治,发兵讨伐康熙皇帝和清廷,而永远地结束了。可叹:
      巴陵一夜雨,
      肠断木兰歌!
      一家人,骨肉离散,死的死,逃的逃,自己是靠皇上法外施恩才得以苟活至今,但也落了个逆贼之后的骂名。在家破人亡、孤苦无依的日子里,无双大多生活在回忆里,脑海中一遍遍地重复这些温馨的画面。当时不懂得父亲为什么容忍兄妹俩荒疏学业,到公主府戏耍。后来渐渐想明白:父亲大概也是借此才得以与公主像平常夫妻一样生活几日,共享天伦之乐吧。生在帝王家,又逢乱世,虽富贵已极,又有何趣?终落得长江逝水楚云飞,不过南柯一梦。如今看到自己蒙恩进宫蓄养,公主联想往事,担忧重蹈覆辙、悲剧再现,以致惊厥至此!
      无双想到此,望着枯瘦的建宁公主,不由得哭道:“是我害了公主。母亲若有不测,双儿再不活着!”
      公主却是只呆呆地望着普楚尔,宫女取来“回神丹”来喂,却撬不开牙齿。普楚尔回身接了过来,送到建宁口边,柔声说道:“请长公主放宽心。太皇太后和皇上均在此,定会护佑双格格福寿双全的。”
      建宁公主闻听,竟微微张开了口,任普楚尔将“回神丹”缓缓喂下。普楚尔见建宁公主肯吃药了,赶快又取了一杯温水来。摸着杯子试了温度,跪坐于床前踏板上,托着公主的头,缓缓将水送下。复又将公主放回衾内,掖好缎被。收拾了床上的手炉等物,静静地看护着公主。因心下宽慰,加之药力,又过了一阵,建宁公主便渐渐气息平稳,昏然入睡了。
      普楚尔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放下,对身边的无双说:“应无大碍了。”无双点了点头,心里存着万般感激,只是碍着太皇太后和皇上不好拜谢。
      普楚尔回身看着太皇太后,嫣然一笑。
      太皇太后拉起普楚尔,仔细地上下打量起来,口中未曾说什么,心里却高看了一等,又重新有了打算。
      康熙只是一愣。未曾想到娇憨天真的普楚尔,竟能够处乱不惊,应对自如。不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侧影,心下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更是割舍不下了。因又想到她毕竟是福全送来侍奉太皇太后的,将来如不送还回去,恐怕福全及天下人误以为自己贪色不义,圣德有亏。因先皇顺治强纳董鄂妃一事,惹出天下逆臣贼子、不轨之徒多少口食?太皇太后汲取了教训,自小便殷殷教导:宫闱之内,事事皆需谨小慎微,依礼行事,做天下庶民的典范。坐了华夏的天子,必须依照孔圣人的训诫,先做了君子,才得成为圣王。
      正想着,复又见她回眸一笑,灿若流星、美艳绝伦。满腔的克己复礼之道,又被眼前这天仙一般金玉为质,冰雪为心的人儿,搅扰得如同乱麻一般。

      回到慈宁宫的时候,已是凌晨了。太皇太后命道:“苏摩尔,今日太晚了,宫女们想必都已睡了。普楚尔受了惊吓,你自领她到你房里歇息,不必惊动他人。”
      苏麻喇姑领命,太皇太后走了几步又转身望着二人,笑道:“哀家看得出,普楚尔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今晚的事,你必是好奇,将来有一天哀家会亲口讲解给你。但你需懂得,宫廷里面有很多事是不得讲出去的。如此也是为了社稷安危,为了苍生太平,不得已而为之。你可记住了?”
      普楚尔福了福,回道:“奴婢谨记,请太皇太后放心。”
      见太皇太后无甚不妥,康熙方放心跪安而退至宫外。苏麻喇姑和普楚尔跟在后面恭送着。正欲乘轿,康熙想起普楚尔受了惊吓,少不得低声叮嘱苏麻喇姑道:“普楚尔今晚救了长公主的命,解了太皇太后和朕的难处。但想必也是受了惊吓的,请苏摩尔额捏(母亲)妥为照看。”又令李德全从随身携带的药匣内取出两颗药丸,亲手接过,方递予普楚尔道:“服了两粒安神丸应可睡得安稳些。”
      普楚尔因想着建宁公主和自己的苦难悲伤,不禁冷冷地望着这生杀予夺的帝王,淡然行礼回道:“遵旨。奴婢谢皇上赏赐。”起身行至跟前双手接了两颗药丸。指尖相触,康熙满心感激,忍不住悄悄一握。普楚尔却立即烫了一般缩回了自己的手,退后几步,远远站着。
      康熙只道她腼腆害羞,微微一笑,便上轿而去。
      太皇太后年迈之人,经此一番折腾,身心俱疲。但因过了平日安置的时辰,便如何也不能入睡了。索性坐将起来,也不命宫女点燃灯烛,歪着靠在锦被上,心想:“福全福晋很有眼力,普楚尔着实聪明机灵。苏摩尔毕竟年岁大了,精力不及,也该添置个得力的帮手,方才妥当。”心里便盘算安排起来。
      此刻,普楚尔在苏麻喇姑房中,弓着身子和衣躺在外间窄窄的一张黄杨嵌斑竹的绣榻上,睁着大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屋顶,暗暗地想:怕只有等到裕亲王爷回来,自己才得远离这深不可测的宫廷,和那热血与白骨堆成的博格达汗了!
      故而心里默念道:好主子,如何让人等得这般心焦?想到这里,已是脸红心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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