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宫闱深深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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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海将军点头不语，又给福全和自己满了酒，半日方才幽然一声长叹。
福全第一次在人前将普楚尔称作“爱妾”。心下因为失言而略有悔意，转念又反复掂量着，将这“爱”字与“妾”字与普楚尔那倾国倾城的容貌，娇憨质朴的品格连系在一起，竟是字字句句、桩桩件件皆称心如意。心里不禁又将这芳名和那“爱妾”的称呼默念了几十遍，高兴得眉开眼笑，神清气爽，全忘了身外破烂茅草屋的阿臢不堪。图海将军的几声长吁短叹竟全未入耳，喜形于色地说道：“她的身世，想来同老将军还有些渊源。”
“哦？——”图海放下手中的粗瓷大碗，不解道：“王爷此话怎讲？”
福全道：“将军帅京城三万家奴兵平定察哈尔布尔尼亲王叛乱，所建奇功，妇孺皆知。她本是察哈尔阿布鼐的家生子，随父母一道归了本王的庄子。若无老将军，本王和她怕也无此缘分了。”
图海朗声大笑，说道：“老奴看王爷一表人才，果然是翩翩公子、风流倜傥！”端起酒碗来，饮了一口，一只臂膀搭在膝上，斜着身子放下嚼了一半的一块鹿肉干，接着说道：“王爷有所不知，这察哈尔的女子是最奇情的。老奴刀下之鬼数不胜数，早已忘了布尔尼和他兄弟罗布藏的模样，但这察哈尔的一个女奴，却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言罢，图海微阖了星驰醉眼，惋惜哀叹不止。说道：
“王爷当知，当日布尔尼反叛朝廷之时，正是南方战事吃紧之日。皇上已无兵士可派出平乱，急招老奴商议对策。老奴建议皇上，招募各王府、衙门家丁、奴隶组成一支敢死队，不许以军爵，只赏钱财。”
“皇上依了老奴的主意。可战事吃紧，国库怎能不紧？大清天下危在旦夕，然国库空虚，皇上都裁减了用度，每日只吃两样菜；太皇太后连嫁妆首饰都捐出来筹措军饷，哪有银子打赏这些家奴。在下只得告知家奴们：察哈尔乃大元嫡胤，绵延三百年，宫中金银财宝如山。只要抓住了布尔尼和罗布藏，这些宝物尽归家奴兵丁，皇上不取一纹。这些家奴兵丁闻听怎肯惜命，布尔尼的防御不堪一击，不肖几日，便做了刀下无头之鬼。”
这一段故事，福全亦是熟知的。只是见老将军谈兴正浓，不忍打断，只得听着。图海却长叹一声，毫无一丝杀敌取胜的痛快。复又说道：
“老奴这段传奇，王爷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后面的故事却不为人知了。皇上责怪老奴，不请旨意擅自杀了布尔尼和罗布藏。可当是情形，那家奴兵丁杀红了眼，刀枪哪又有长眼的？尸首都是在乱尸堆里凭衣裳认的。”
福全点点头说：“当时情形，如此也是没有法子。”
图海又说道：“老奴奉了皇上的旨意，到盛京拘押阿布鼐的大牢，拿了血衣，告知他的两个亲生儿子俱已正法，羞辱他背信弃义、罪有应得。”
福全接过话茬，问道：“想必阿布鼐必是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吧？”
图海沉重地摇了摇头，说：“阿布鼐不愧为成吉思汗的后人。看了一眼，便头也不抬地冷笑道：这是我亲生儿子的血衣。你该再给大清皇帝看一看，这也是他的亲人的血。说罢，就拿起他的笛子吹起了曲儿。”
福全听图海说出逆臣这等犯上的话，忙阻拦道：“老将军想是也有酒了。几日劳乏，我俩胡乱歪一会子，天亮了好赶路。”
图海却全无悔意，激动地有些哽咽道：“老奴与王爷一见如故，想来也是命该如此。求王爷让老奴借着酒壮胆，和这号哭的北风遮羞，把心底这不曾与任何人说过的话，倒出来吧。”
福全见图海如此，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遣走了身边的兵士，听着他叙说。
图海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接着说道：“老奴暗自佩服阿布鼐的血性。只等旨意一到，即将他就地正法。阿布鼐已拘押多时，在狱中却有一从察哈尔跟来的女仆随身侍奉。每日里煮好了奶茶和饭食，与他送来。时常浆洗衣物，故而阿布鼐虽陷牢狱，却仍保有蒙古王爷的堂堂威仪。老奴当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又是带兵打仗之人，见那女子有几分姿色，又仪态不凡，便有了几分好感。一日吃醉了酒，正遇着她从牢里出来，二话未说，便将她扛在肩上，弄到僻静处醒酒取乐。”
福全听说，不以为然呵呵一笑道：“老将军实在是太善感了。打江山的将士哪个不是如此？阿布鼐的阿玛，林丹汗战败给太宗皇帝，几位福晋还不是尽归了太宗和几位王爷？将军如此不但不为过，只怕那个女人也是愿意的。”
图海又摇头道：“林丹汗的几位福晋俱不是察哈尔女人，而这阿布鼐的女仆却是。老奴只顾按着她取乐，哪管她的心思？而她也并未十分反抗，挣扎了几下，便顺从了。老奴也以为她是见旧主不中用了，谋算起自己的出路。因而更加肆无忌惮，几乎每日都去寻她作兴。她只每日不变到狱中侍奉阿布鼐，也不见什么颜色转变。而对老奴，她也是越来越顺从，温婉得令在下动了心，不忍再如此作贱她。”福全听到此，也是兴致阑珊起来，急着想听完这段乱世情缘。
“过了些时日，皇上的旨意终于到了。我心里甚喜。便又寻了她来，一边弄着一边告诉她，明日便要将阿布鼐正法。她因性子和模样都合我的意，之后就可以做了我府中的侍妾，一生一世在一起，共享富贵荣华了。”
“这可不是她修来的福分？”福全叹道。
图海却不回答，只自顾自地说下去：
“她仍是婉转顺承的样子，由我折腾了半日，嚅嚅地说了句：明儿送走了主子就来。第二日因皇上赐了全尸，阿布鼐受了绞刑而死。我等了她半日不见来，便去寻她。谁知——”图海痛哭不已道：
“她用一口薄板棺材为阿布鼐收了尸。自己却，”
“怎样？敢问不会——是殉葬了吧？”福全试探着问，话一出口，便后悔起自己的冒失。
“若是殉葬还好。她啊......她用匕首剜了自己的一双眼睛，割破了面，浑身如血人一般，残喘着等着我。”
“听见了我的惊呼，她哭也似的干笑了两声，说：将军看我的模样是否还合心意？我留着不清不白的身子，只为侍奉主子到死。说罢，便一头撞向棺角，头破血流而死。”
说到伤心处，图海已是老泪纵横：
“我抱着她的身子大哭了一场，比自己死了还难过一百倍。想那行武之人，这生若得此贞烈女子相伴，便是战死沙场，沦落阶囚，又有何惧？官爵、军功都是可舍的！有了她，今生足矣。可惜……我厚葬了她，只留下她的一缕头发，日日带在身边。如果某日不测，为国尽了忠，无需马革裹尸，只愿有她的一缕秀发为伴。凭着这缕秀发，来世或许还可得以相认。”说罢，图海从腰带上的褡裢里取出一缕缠绕着红丝带的，辫得齐整的小辫子，捧在手心里，摩挲不已。
福全听得眼睛也湿润了。沉吟一刻，不忍惊扰图海的回忆和幻想，自己也沉浸在一片悲情之中，怅然若失道：“秀发在此，想必香魂应未曾走远吧。”
图海听见此话，抬起红肿的泪眼，望着福全感激地点了点头。可叹：
西下夕阳谁把手？东流逝水绝回头。
世人不解苍天意，恐使身心半夜愁。
已是深夜时分，北风的怒号声小了些。宫内一片漆黑，唯独乾清宫西暖阁的水晶玻璃灯璀璨异常。屋里只有李德全及两名太监恭肃侍候，镶金嵌玉的熏笼内燃着苏合香，笼上架着被褥并寝衣等物，以备皇上寝眠时使用。
康熙皇帝盘腿坐在炕上，背后垫了几个厚厚的织锦妆花靠垫。眼前的花梨木炕桌上铺着华丽的、绣着二龙戏珠的桌衣，上面的奏折分作三摞，各堆了十几件。阅批过的，都另放在对面炕上。
李德全看了一眼镀金大座钟的时针已指向了十一，又看了看仍在专心批改奏折的皇上，有心催促皇上早些安置，又担心挨骂。正在踌躇，乾清宫的大门，忽然嘎呀呀——慢慢地推开了一条缝。刘猴子的窄长脸，从缝里闪现出来，使眼色令李德全出去。
李德全侧过头去看了看正在批改周折的康熙，见无甚动静，便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去。
刚出了门，就被刘猴子一把攥住了手，七扭八拽着李德全肉敦敦的身子，来到拐角僻静处，窃窃私语道：“太皇太后命请皇上到景祺阁东院去。”
李德全大惊，乃问：“这老晚儿了去？出大事了？”
刘猴子耳语道：“景祺阁东院那位主子又犯病儿了。”
李德全白了一眼，道：“又不是第一次犯了。每次不是着几个人按住了，挨过一阵儿就好了吗？”
刘猴子急得脸红脖子粗，狠狠地拧了李德全一把：“只管混说!走漏了风声，死的就不是你一个儿了！”
李德全不敢叫唤，忍着疼，嘶哈着说：“每次都不曾请皇上，这是为——”
刘猴子嘀咕说：“折腾一天了，怕是快不行了——”
李德全不解地耳语道：“年下不是说还能给太皇太后请安拜祝吗？”
刘猴子瘪了瘪嘴，白眼一翻，窃道：“那不过是说给天下人听的。”
正说着，听见康熙在房内干咳了一声。李德全忙摆了摆手，示意刘猴子不要再出声，一前一后两人躬身进去。
康熙头也不抬，扬着眼角瞄了一瞄，说：“刘猴子回去禀明太皇太后，朕这就安置了。”
见康熙误以为刘猴子是替太皇太后来劝安的，刘猴子同李德全交换了一个眼神，低声回道：“禀皇上，太皇太后有请。”
康熙大为不解地抬起头，问道：“太皇太后？”复眉头一皱，急急地大声问：“太皇太后身上不好吗？”
刘猴子快步走到炕前，压低了嗓音，小声说：“太皇太后安好。现在景祺阁东院候着陛下呢。”言语间，特别把“景祺阁东院”一字一顿地着重说了。
景祺阁东院？康熙转而心里明白了意思，却并不马上起身，慢悠悠地沉着嗓音问：“闹得很厉害吗？”
刘猴子低眉顺眼道：“太皇太后说，怕是见最后一面了。”
康熙点了点头，着李德全服饰更衣，吩咐不用銮驾，只带着几名亲近的近身侍卫，乘着暖轿，悄然无声地出了乾清门一路往北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宫闱深深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