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三生(上) ...
-
我知道梦妖在哪里,虽然涯一直瞒着我,但他显然低估了我的智商。
梦妖,自然是在梦里。要想见他,只需做梦便行了。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在梦里见到他,但我想我可以,因为我是异能者。
事实证明,庸者千虑,的确是可以一得的。
我小心地避开空中那些飞舞着的包裹着各种梦境的彩色泡泡,慢慢走到穿着黑色斗篷,低头吹着木笛专心造梦的梦妖面前。
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有些耳背,梦妖像没听到我的脚步声,依旧低着头,气泡一个接一个地从他手里做工粗糙的木笛孔里飞出。
于是我决定暂时抛却礼貌之类的问题,清清嗓子道:“那个,梦妖爷…”
梦妖抬头的刹那,我由衷地庆幸自己的“爷爷”还没喊出口,因为斗篷下分明是一张三十多岁女人的脸。
你想想,把人家喊老了倒没什么,但连性别都没分清就不是常人能接受的了,和款式没接受过行为举止教育的妖。
“你是涯守护的异能者?”梦妖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怎么,涯肯让你来找我了?”
“他不肯,是我自己找到你的”我诚实地回答,顺便拍了下马屁,“梦妖姐姐这么说,一定是知道我来的目的了。”
“叫我婆婆吧,我活得比涯那小子都长”梦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你与沉息有过三世的缘孽。三千年前,他初次见你,将你救了。此后每千年,他都会在等待中与你相逢。最后一世,他甚至为你生生逆了天道命意。”
“三世一轮回,你们的缘已尽,不该再有任何纠葛,这也是涯极力阻止你见到他的原因。”
“千年?”我艰难开口,“为何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才能重新开始一世?”
那涯他要等多久?
梦妖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感情:“一般人自然不需要,但你是异能者,命运本就同他人不同。”
“那,请带我去和沉息相逢的三世的记忆里,有人告诉我,你可以帮我”我低下头恳求。
“何必?”梦妖回身看我,眼神淡漠而悲悯,“凡人的生命对于空城之主而言不过是弹指间,没有你,沉息将永远守着空城,有你,他的千万年时间也将同样寂寞。何况已过去的三世,又有何意义?”
“求求你”我咬紧了嘴唇。
梦妖的目光有些复杂,他抬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气泡,那些梦境看起来脆弱无比,然而世间却不知有多少人沉溺之中解脱不得。
“好吧,我答应你。”梦妖终于点点头,“我会将你们的三世相遇编织成一个梦境。只是我要提醒你,三千年的记忆不是谁都有勇气,也不是谁都足够坚强去承受的。”
我摇了摇头:“我一定要看到那些记忆。”
梦妖叹了口气。
深秋的雨泠泠落下,待看清了雨中的场景时,我却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这里是一个破旧的小庙,到处躺着衣着破烂的小孩和老人。
我站在庙外,望着里面那些呻吟着的面黄肌瘦的人,虽然知道自己在这个空间里并没有实体的存在,却还是小心地走到墙角边,在那里躺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在他身旁跪着一个看上去比他小了三四岁的小女孩。
少年似乎病得很重,脸颊泛着异样的潮红,眼神也是茫然混沌的。
“哥哥,我去给你拿药。”小女孩手足无措地说,起身便要走,却被少年枯瘦的手一把拉住:“阿吟,你不能去,那个地方会毁了你的。”
少年的声音沙哑得吓人,阿吟眼里的泪顿时滚落下来,蹲下来抱住他:“我不管,哥哥,我不让你死。”
“哥哥不会死。”少年费力地抬手拍着她的背,“我死了,谁来照顾阿吟呢。”
阿吟“哇”地痛哭出声,然而周围的人都遭受着和兄妹相似的命运,谁也无暇理会他们。
终于,少年的眼神越来越涣散,放在阿吟肩上的手也慢慢滑落下去,阿吟抬起头,惶然地看着哥哥的脸。似是下定了决心,她慢慢咬紧下唇,将少年扶回墙角的干草堆上躺好,然后飞奔出庙。
我一惊,正要追上去,却觉眼前一阵眩晕。
再睁开眼时,眼前的场景赫然换了。
灯火通明的一家青楼前,阿吟跪在台阶前,紧紧抱住一个老鸨模样的人的腿:“我求求你收下我吧,求求你,我哥哥病得好重,他快死了。我求求你救救他。”
“臭丫头,老娘昨天让你留下你不答应,现在又想来求我,门都没有。你哥哥死了关我什么事,快走开,别影响我的生意。”老鸨厌恶地挥了挥帕子,示意旁边的两个龟奴将她拉开,随即扭着腰走进门内。
阿吟被扔到了大街上,她没有哭,只是抬手嘴角抹掉被龟奴踢出的血,站起来慢慢走向黑暗处。
我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心口一阵阵地痛,阿吟是我的前世,也许是感应,我知道,她此刻只想赶紧回到哥哥身边。
不知走了多久,她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雨地里。
这是一个僻静的小巷,又是深夜,她若就这样死在这儿,只怕也不会有人发现。
阿吟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然而,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忽然响起。
她想睁开眼,却发现已经没力气掀开眼皮了,只能透过朦胧的一点点视线,看到濛濛细雨里,一个白色的身影慢慢走向她。
只一眼,我便认出,那是沉息,三千年前的沉息,长发白衣,清冷似月。
我捂住嘴,看着他慢慢走近阿吟,蹲下身,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阿吟的唇角忽然微微弯了弯,摸索着握住他的指尖,声音细如雨丝:“哥哥。”而后便闭上了眼睛。
场景再次转换时,已是在一个朴素却非简陋的房间里。
“哥哥在哪里?”床上裹着被子坐着的小女孩只能是阿吟了,而另一边的石桌边,坐着的却是沉息。
听见阿吟焦急的问题,他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他死了,被人扔到了乱葬岗。”
阿吟怔了下,似是没有听懂,茫然地微张着唇,呆呆地看着他。
沉息也静静看她,半晌,阿吟终于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却并未如我所想般痛哭出声,相反,她神情安静地问:“是你救了我吗?”
“是。”沉息点头,随即又问,“你不难过吗?”
阿吟摇头,牙齿紧紧咬着的下唇几乎快沁出血来:“阿吟不难过,一点也不。既然你救了我,我会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沉息眼里闪过一丝急遽的光,他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注视着她蕴满雾气的眼睛:“你在骗我,你明明觉得很痛苦。”
“不。”阿吟倔强地抬起头,“哥哥说过我要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的,所以我永远不会难过。”
她的下唇被自己咬破了,此刻血慢慢渗了出来,沉息抬手,轻轻擦去那鲜艳的红色:“这里是空城,你可以留在这里,好好活着。”
“谢谢你。”没力气站起来行礼,阿吟便低头致谢。
“我叫沉息。”沉息轻声道。
阿吟自此留在了空城,空城并不是永远只有沉息一个人,事实上,经常有各种各样的人或妖从这里经过,然而他们也都只是过客,除了阿吟。
这个小姑娘似乎并不觉得这座空荡荡的城有多寂寥,在哥哥离世的伤痛渐渐淡去后,沉息经常可以听见她的笑声。
像是空城里的风铃声,却更加清脆悦耳。
她似乎并不需要玩伴,一个人也可以捉迷藏,踢毽子,像所有普通的女孩一样成长。
阿吟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沉息便以救她的那一日作为她十岁的生日,每年的那一日,他会一直坐在高楼的窗台上,看着她在城楼下的池塘边折柳枝,然后编成花环送到他手里;或是坐在岸边,将脚伸进水里拍打着水花,嘴里还哼着人家的曲子。
阿吟十五岁的那一日,她穿着淡紫色的纱裙跑到他面前,笑得眉眼弯弯:“沉息,十五岁及笄,你看,阿吟已经长大了。”
沉息浅浅地勾起唇角,伸手抚了抚她颊边散乱的发,阿吟却紧紧抓住他的手,神情有些紧张,也有些羞涩:“沉息,我嫁给你好不好?”
空城的城主表情有瞬间的错愕,他静静看着眼前脸色有些绯红的少女,慢慢抽回手。
那一刹那,他清楚地看到,阿吟眼里惊恐的神情。
他忽然粲然一笑,张开双臂,声音清雅低柔:“好。”
阿吟瞪大了眼睛,待反应过来后,立刻扑进他怀里,紧紧揽住他的脖子:“沉息,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我早就喜欢你了。我一直在等自己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
怀里的女孩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暗藏的心思,沉息只是轻轻抱住她,认真地听她说着。
直到最后阿吟抵不过困意,在他怀里沉沉睡了,沉息方低下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我也喜欢你。”
沉息甚少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地望着空城里来往的过客,除了阿吟来找他的时候。
那个好动的姑娘总是喜欢揽着他的脖子,把自己遇见的人与事一点不落地讲给他听,只有这个时候,沉息才会开口。
只是,阿吟忘了一件事。
凡人的生命不过百余年,更有生老病死,而沉息的时间,早在很久前便停止了。
他永远是十九岁的少年模样。
而阿吟,却会一天天长大,然后,一天天变老。
十年弹指而过,二十五岁时,阿吟终于开始注意到自己的模样已经慢慢有了成熟的韵致,甚至染上了岁月的痕迹。
她开始躲着沉息。
以往她总是缠着的人,如今却恨不得他再也看不见她。
她知道自己早晚会变老,而沉息却永远会这么好看。
那时候,她配不上他。
于她而言,那是最可怕的噩梦。
沉息知道她的害怕,却无能为力。
一天傍晚,他在一棵梨树后找到阿吟,却发现她正捂着嘴,十年来第一次落泪,哭得声嘶力竭。
而她手里,正握着一本从一个书生那偷来的诗卷。
沉息瞥了一眼,看见一句诗:“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他将阿吟紧紧揽入怀里,闭着眼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指尖微微的颤抖。
阿吟将剑横在脖颈边时,沉息正静静靠坐在树上,待他回眸时,正看见阿吟挥动手腕。
她穿着淡紫色的纱裙,裙袂散开时,一如十年前那朵盛开的花,不同的是,这一次,染上了鲜红的颜色。
沉息沉寂的黑眸在那一瞬间黯淡下去,下一秒,他扶住阿吟倒下的身体,单膝跪地。
“沉息,我真的好想和你在一起。”阿吟像从前一样揽住他的脖颈,眼泪潸然而落,“可我害怕,我害怕我老得连自己都不想看到自己了。”
沉息抚住她的脸,一向寂静的瞳孔里晕染了绝望的痛楚。
“我喜欢你。沉息,喜欢你。”阿吟将脸埋进他怀里,喃喃轻语,“一直都,喜欢,喜欢你。”
沉息垂下眼帘,慢慢拥紧已经没了呼吸的女孩,一滴泪水潸然滑落。
异能者千年一轮回,沉息再一次看见转世的阿吟时,她已经变成了“清风山庄”的大小姐,也是驱魔世家林家的继承人。
作为异能者,林琳自小便拥有不同寻常的灵异资质,也正因如此,这个十七岁的姑娘傲气得很,除了与她自小一起长大的驱魔世家的皇甫家少主皇甫落,她便几乎没有瞧得入眼的驱魔者了。
但她终归年幼,眼前的场景,便是她因逞强不愿让家人随行,结果被困在了深山树林内。
林琳并不害怕妖魔鬼怪,却怕极了山林间的野兽。
此刻深夜,听着四周的狼嚎虎啸,她不由吓得脸色苍白,蜷缩着身子靠在大树边,只小声唤着皇甫落来救她。
正当她迷迷糊糊将要睡去时,一阵空旷的铃声将她惊醒。
驱魔者天生的警觉让她立刻站了起来,腰间长剑已拔了出来,目光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厉声喝道:“谁?出来!”
月光下,那个一身白衣的少年披着月色走出来的时候,林琳的表情有刹那的怔忡,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久远的事。
然而那样的感觉只有刹那,林琳看着沉息,神情仍是戒备的:“你是谁?”
“我是沉息。”清冷得像风一样的声音,却仿佛带着千年的沉重的记忆,白衣的少年望着她,“你迷路了吗?”
“是又怎么样?”不知为何,林琳总觉得他不会是坏人,便嘴硬道,也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然而话音甫落,她忽然目光一凛,身后,有妖。
正当她手中长剑将要出鞘时,只听身后一声吃痛的尖锐啸声,待她愕然回头时,那个相貌丑恶的妖怪正挣扎着化成黑烟。
她立时反应过来,回头看时,那个白衣少年手里仍牵着一根如月光般透明的线。
“是你杀了它?”林琳愕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见那妖已伤不到林琳了,沉息指尖的线也渐渐散去,他望向对面容颜如旧,却全无了往世记忆的少女,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空城城主。”
“空城。”这两个字似乎触动了心里某个地方,林琳忍不住皱起眉。
“琳儿!”一个焦急的男声传来,打断了林琳的思绪,是皇甫落!她惊喜地回头,大声应道:“我在这里!”然后回过头,却呆住了。
那个人,不见了。
“沉息。”她不由轻声唤道,却没有人回答。
“琳儿,没出事吧?”皇甫落一把拉过她,仔细察看着,林琳无奈地应:“有事,差点被老虎吃了。”
皇甫落轻笑出声,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头,方要开口,目光却在她身后的某个地方停顿了下,随即恢复了如常笑容:“肯定饿了吧,望叔带了糕点,你先过去吃,我帮你拿包袱。”
“恩。”林琳嫣然一笑,回头看了眼方才沉息站的地方,才转身走向皇甫落来的方向。
“狐妖落叩见空城城主。”直到林琳走远,皇甫落才单膝跪下,声音恭谨。
沉息的身体自黑暗中慢慢浮现,他低头看着地上跪着的锦衣公子,声音平淡:“守护者?”
“是。”皇甫落眯了眯狭长的凤眼,“落奉命守护异能者。”
沉息不再说话,转身走向黑暗里。
“城主若是为她好,便不该再出现。异能者有自己的使命,上一世城主改了她的命格,再不能插手了。”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沉息却似并未听到。
直到那个白衣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落方站了起来,神色有些复杂。
林琳再也没见过沉息,那个夜晚于她就像是个意外,过了,也就忘了。
一年后,她与皇甫落成亲。
当天晚上,林琳在新房内等得无聊,便自己摘了喜帕,溜到院内的池塘边坐了下来。
夏夜的湖水是清凉的,她见四周没人,便脱了鞋袜,将脚伸入湖水里踢着水玩。
水花溅起的时候,她愣了一下,隐隐觉得似乎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这样,无所顾忌地光着脚,拍打着水,只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算了。”
林琳轻声对自己说,张开嘴轻轻哼唱起江南的曲子。
月光下,容颜娇俏的少女嫁衣如火,却不知灼伤的,是她身后那个白衣少年的眼,抑或是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