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空城》樱七月

5、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女自怜。
　　—《牡丹亭》
　　我见到白芷的时候，那只臭狐狸已经消失了一个星期了，所以无怪于安逸了几天的我在见到一只蓝色的蝴蝶突然变成个古装美少女的时候，会极不淡定地尖叫出声。
　　所幸我妈闻声推开门的时候，她已经变回了蝴蝶，停在我还在微微颤抖的握笔的手边，悠闲地拍着翅膀。
　　老妈狐疑地看了眼正努力装出无辜的样子看着她的我，凶了句：“没事叫什么叫，你爸昨晚回来太晚，还在睡觉呢。”然后干脆地关了门。
　　我松了口气，一回头，发现那只蝴蝶又不见了。
　　“你是妖？”估摸着那个一身蓝衣的少女此刻应该站在我身后，我却不转身，只小声问。
　　“我叫白芷。”她的声音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像是露水一样轻轻的，却干净透彻，“异能者，我终于找到你了。”
　　毕竟已经经历了一些怪事，我慢慢镇定下来，回过身，看着眼前容颜美好的女孩：“你找我作什么？”
　　“求你帮我。”她忽然毫无预兆地跪了下去，声音急促。
　　我吓了一跳，又不敢靠近她，只得也跟着蹲在地上：“你别跪你别跪啊，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你是妖，我只是人，我能帮你什么呢？”
　　“只有你能帮我。”白芷定定地抬眸，看着我，“你是异能者，你可以连接两个空间。只有你能帮我找到陆夏。”
　　“陆夏？”
　　“是，陆夏，我找了他一千年，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白芷悲哀地说，“异能者千年一轮回，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拜托你一定要帮我。”
　　看着这样一个美人在你面前梨花带雨，即便是女生也不会忍心，我叹了口气，原本想到涯不在，有些不敢插手这些事，不过现在看来是不能不管了。
　　我将她扶起来：“我答应你，帮你找到陆夏，但你要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什么也不会。”
　　白芷破涕为笑，慌慌张张地用手擦去脸上的泪：“谢谢你，异能者，白芷定会报答你的。”
　　“不用了。”我微微一笑，“你别叫我异能者，好怪，我叫千泷。”
　　“千泷姑娘。”白芷嫣然一笑，“蝶妖虽然法术低微，却拥有一项其他妖没有的异能，我们可以将接触过的人的一生的记忆变成幻境。若是姑娘想看到自己千年前的记忆，白芷可以帮你。”
　　“千年前，那是我的前世？”我愕然道，“你那时便见过我了吗？”
　　白芷点头：“千年前我不过是个法力低微的小妖，只能维持一刻钟的人形，但我确实见过你。”她嫣然一笑，“我去过空城。”
　　空城？我有些莫名其妙，正要追问，忽然想起人家是来找我帮忙的，我反而问东问西起来，忙改口：“你先告诉我我该怎么帮你吧。”
　　“你随我来。”似是犹豫了一会儿，白芷方轻声道。
　　我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便觉得一阵目眩，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荒废的院子里。
　　四面都是杂乱茂盛的草，不远处的亭子破败不堪，里面的石桌石椅上也长满了青苔，看得出这里曾经或许是一个春光停驻的花园，但如今已经废弃了。
　　“你愿意看看我的故事吗？”白芷轻声道，随即笑了笑，“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动人的故事，他根本就没见过我。”
　　我一怔，回头看她，却见她已闭上眼睛，周围风声渐大，她轻薄的衣裙也随之飞扬起来。长及脚踝的黑发散开如一匹绸缎。而后，她周身散发出淡淡的蓝色荧光。
　　四周的景物模糊起来，我知道她正在创建幻境，索性闭上眼睛，直到耳边风声渐消，才睁开眼。
　　那一瞬间，我差点以为自己走进了画里的世界。
　　目光所及处，是各种各样的怒放的花朵，眼花缭乱却丝毫不令人反感，美好得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一只蓝色的蝴蝶在我眼前飞过，袅袅婷婷地飞进花丛中的小路间。
　　我知道那是白芷，便没有迟疑地跟上去，直到它停在一株白色的牡丹上。
　　顺着那株花看去，一个白衣的俊美少年正倚坐在一棵木槿树下，手执一卷诗书专心看着，目光澄澈安静。
　　午后的烂漫春光里，静谧的书生，柔和的风声，温煦的阳光，几乎令人沉沉睡去的美好画面。
　　事实上，那个书生确实在不久后就枕着那本书睡着了。
　　白色的花瓣细碎地洒了他一身，他睡得很恬静。
　　这时候，一直停在花上缓慢地扇着翅膀的蝴蝶终于悠悠飞了过来，它在空中盘旋了几圈，久久地停在少年书生上方，似乎在迟疑着什么。
　　随后，那只小小的蝴蝶逐渐化成了一个清秀美丽的少女，自空中俯下身，微低下头，轻轻吻上少年的唇。
　　几乎是在同时，少年从梦中醒来。
　　然而当他睁开眼时，眼前所见只有木槿树茂密的枝冠及细碎飞扬的花瓣。
　　他微皱了皱眉，伸手抚了抚嘴唇，有些迷茫地向四处望了望，随即淡淡一笑。
　　而他始终没看到的是，身边那株牡丹上，那只小心地躲在花蕊间的蝴蝶。

　　幻境至此结束。
　　我有些惊讶，这便是白芷的故事，一段根本未开始的故事？
　　“他就是陆夏，他住在这里的一年时间里，我一直默默看着他，他写的每一首诗我都能和曲唱出来，却从来不敢靠近他。直到那日午后，一向用功的他在树下睡着了，我忽然不知为何鼓起了勇气，吻了他。之后他进京赶考，我便再没见过他。”白芷慢慢道，“那时我道行太浅，根本无法维持多久的人性，后来我终于能够自如地变作人的模样，便一直在找他，一直。”
　　“那么，我要怎么帮你？”我轻轻握住她有些冰冷的手，“我怎么找到他？”
　　“人死后会入轮回道，在那之前，必须先过忘川。”白芷望着我，眼神有些复杂，“忘川边有一个摆渡的老人，他指引所有的亡魂前往轮回之道。我想，要找到陆夏的轮回，只有找到这个摆渡之人。”
　　“要怎么找到他？”我顿了下，有些害怕地问，“要我死吗？”
　　白芷摇头，表情有些歉疚：“你是异能者，自然不需要这样做。我会借助你联通忘川所在的冥界与人间，只是白芷法力尚且低微，若有任何纰漏，法术结束时你可能会留在冥界，回不来了。”
　　“什么？”我差点尖叫出声，这还不叫死！！留在那个只有死人和什么摆渡的老人的鬼地方，我还不如自己也变成亡魂。
　　“你若是不愿，白芷不会强求的。”白芷见我一脸害怕的模样，忙道，“打扰异能者了，是白芷唐突了。”
　　谁让你嘴贱，都不问清楚就胡乱逞能，这下好，答应了人家的事怎么能反悔，我欲哭无泪，又看着眼前清秀的蓝衣少女，只好硬着头皮道：“没关系，我答应了你便一定会帮你，我相信你。”
　　信个大头鬼，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却见白芷突然跪了下去。
　　怎么又跪了，我赶紧将她扶起来：“怎么好好的又跪，现在可不用这个了。”
　　“千泷姑娘，大恩大德白芷永生不忘。”连台词都和电视里一样，看来妖里的确有很多比大多数人都要有人性的，我正感慨着，却听她轻声道，“千泷姑娘，我要施法了，一定要拉紧我的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松开。”
　　“啊？哦。”我赶紧攥紧她柔弱无骨的左手。
　　闭上眼睛的刹那，忽然闪过一种奇怪却熟悉的感觉，似乎时间有片刻的静止。
　　就像在那座巨大的空城里，那个白衣少年出现时的时光停滞。
　　我差点想要睁开眼睛了，然而转念一想，这应该是白芷在施法，于是定下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脑中混混沌沌地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胸口越来越闷，像是经历了一场高空过山车后的眩晕感觉愈来愈强烈。
　　“白芷。”我忍不住轻声唤她。
　　身旁寂静无声，我顾不得会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忙睁开眼，却见身边的蓝衣少女正呆呆地看着前方，眼泪簌簌地落下。
　　“你怎么了？”我吓了一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只见到一条巨大的川流不息的河。那一瞬间，仿佛有巨大的风从心上蔓延而过，一股莫名的强烈的悲伤令我忽然蹲下身，将脸埋进臂弯间。
　　眼泪差点夺眶而出的时候，白芷的声音悠悠响起：“摆渡者既然知道我来此的目的，又何必用这样的手段？是我求异能者帮忙的，你擅自对她用迷幻阵，怕是违背了规矩吧。”
　　几乎是在她声音落下的同时，心底那股难过得几乎让人晕过去的悲伤消失了，我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望着眼前那条黑色的河流，心底只余下淡淡的哀伤。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白芷拉着我走到岸边，高声道，“我答应你，绝不破坏规矩，我不求与他厮守，只想陪着他，像千年前一样地陪着他。”
　　除了河水安静地流淌的声音，没有任何回答。
　　白芷忽然放开我，跪了下来：“白芷愿意用一千五百年的道行，换取见陆夏一面的机会，求摆渡者成全。”
　　良久，对岸传来悠悠的轻叹：“为何如此执着，你们的故事止于开始，本就是无缘。”
　　“那又如何？”白芷的身体忽然一颤，随即微微一笑，漆黑的冥界里，那样的笑容纯白如栀子花，连我也看得痴了，“什么因果缘分，白芷从来不信，白芷只信自己的心，只信情。”
　　半晌的沉寂后，我几乎都以为此行无望了，却听那个声音轻轻道：“既是这样，我便让你见到陆夏。”
　　话音甫落，对岸的茫茫雾气忽然散去，一个白色的身影自雾中走了出来，衣袂飘扬，容颜似玉。
　　我“啊”地惊呼出声，随即赶紧捂住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陆夏，我终于找到你了。”白芷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更多的却是慌张的惊喜。
　　“你为何找我？”陆夏远远地站在对岸，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听到他声音里怜悯的笑意。
　　我忽然有些怔了。
　　千年前，白芷是妖，陆夏是人；而今，白芷仍是妖，陆夏却已经是冥界的摆渡者。
　　千年前未开始被结束了的故事，如今，也无法继续吧。
　　“我喜欢你。”白芷慢慢站起来，一字一字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我知道，你找了我一千年。”雾气散尽的同时，我看到了陆夏的微笑，那是对众生的怜悯的微笑，却不是给白芷的笑容。
　　我无端地觉得愤怒与不平，白芷这样执着地寻了他千年，陆夏却早已不是那个在树下吟诵诗篇的少年。他甚至不愿给白芷一点点的特别。
　　白芷怎么会没有发觉这些，然而她静静地望了他片刻，忽然嫣然一笑：“那么，你便该还我一千年。”
　　陆夏微微怔了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急遽的光芒。
　　而我只能看到身边蓝光一闪，白芷的身体已经慢慢变得透明起来，散成点点蓝色的荧光飞向河的对岸。
　　“这里又黑又冷清，你怎么可能不寂寞？让我留下来陪你吧，我听说每次有亡灵渡河，这里便会开满曼陀罗，我会变成其中一株，你找不到我也没关系，我看得到你，便足够了。”
　　伴随着少女的最后一句话，白芷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还没得及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望向陆夏，却见他张开双臂，任那些光迹自他怀里流淌而过。
　　“傻丫头，那年树下，我一眼便看到了你。那只蓝色的小小的蝴蝶，你陪在我身边那么久，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梦里的那个女孩是你，只是我当时不肯相信罢了。”我听到陆夏轻声道，“无论过多久，我都能认得出你。”
　　忘川的河水流淌而过，发出巨大的响声，在瞬间吞没了我的视线。
　　“白芷。”我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然而下一刻，地面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完了，白芷留在了这里，那么我怎么办？
　　这个念头闪过的下一刻，我只觉脚下一空，身体便坠了下去。
　　混乱中，似乎有人轻轻将我揽入怀里。
　　“涯？”我迷糊地问。
　　没有回答，对方怀里有冷冽的气息，我蓦然想起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黑暗中的那张苍白的容颜：“是沉息吗？”
　　空灵的铃声摇曳而起，伴随着铃声响起的是脑中的嗡鸣声。
　　这样的感觉，很熟悉。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抱着我。
　　“我们以前就见过，是不是？”
　　沉息依旧没有开口，他的身体是温暖的，却又似乎带着一种莫名的清寒。
　　我忽然觉得很累，紧紧攥住他的衣襟，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