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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空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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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的月光落满了斑驳的城墙,风吹过空荡荡的城楼,无声地盘旋在四周。
寂静如画的世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入耳里。我茫然地望着脚下空落的古城,难以辨认这里是幻境还是普通的梦。
一阵大风忽然吹过来,我忙伸手攥紧了单薄的外套,只觉得那样刺骨的风,几乎要冻结了身上的血液。
恰在此时,耳边恍惚响起沧老却熟悉的风铃声。
我在刹那间回过神来,落城的那个幻境里,空灵的铃声,白衣的少年,全都在脑海中闪现。
我回过身,一眼便看见身后城楼的瞭台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白衣的少年。月光下,他的眉眼苍白清秀,同上次一样倚着墙壁侧身而坐,漫不经心般屈起左腿,右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闭着眼眸。
其实,上次从落城回来后我便追问过涯几次这个闯进了落裳的幻境里的少年。但涯除了告诉我他是什么空城的城主,而且活得比他还久之外,其他的什么也没问出来,包括他的名字。
本着任何上了点年纪的人都不喜欢听别人尊重长辈的称呼(譬如涯~~),我思索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哥哥。”
古旧的风铃声戛然而止,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周围的空间在我话音落地时便发生了什么变化。
月色明朗,白衣的少年慢慢睁开眼,侧头看向我。
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知到了那种变化是什么—时间,时间停止了。
那个清冷的少年有一双比夜色还要冷寂的黑眸,那样深不见底的眼神,似乎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无起来,连同我的呼吸。
这样的凝滞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他唇边浮起一抹笑意,眼底迅速闪过的光芒如同烟火般绽放和寂灭。
眼前的画面随之散落成碎片。
我睁开眼睛,坐起身,脸上一片冰凉,抬手一摸,竟然是泪水。
我抬头看向窗外的月光,方才的梦境逐渐拼凑完整。
空城的城主。
那个独自在空城里守了千万年的少年,那个永远感知不到时间的人,他该是怎样的寂寞?
我抬收捂住脸,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
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都会莫名地悲伤,哪怕只是个虚幻的梦境?
有些无聊地踢着脚下的落叶,我再次探头看了看树林深处,那只白色的类犬小动物还是没有出现。
真是的,平时还没发现。现在想想,每次都是那只狐妖主动来找我,而我只知道他每天傍晚都会在这个郊外的小树林里散个小步,但也难保他今天没有因为吃多了肠胃不适而临时取消散步,那我就是白跑一趟。
眼瞅着快天黑了,鉴于我那不经意间便连接异空间的特殊体质,害怕再遇上什么怪事,我决定先打道回府,并在下次问清楚涯的狐狸洞究竟在哪。
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土,我方才转过身,便感觉到自己的裙角被某利齿类动物咬住。
不生气不生气,顶多裙子上多两个洞,下次穿短裙就好了。有求于人的我拼命按捺住一脚踢飞脚下的那只狐狸的冲动,转身瞪着它。
小白狐“无辜”地看了我一眼,优雅地转身跑进林子里,我无奈地跟着小跑追上去。
“停!”眼看着都跑到林子深处了涯还没有停止散步的意向,我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这才见那只小狐狸停下来,变回翩翩美少年的模样。
“哟,小千竟然主动来找我了,是不是几天不见想我了?”涯笑得风情万种。
我喘着气瞪他:“我想你就真是见鬼了。”
“嘘。”涯凑上来低头道,“小心哦,这话可不能乱说,不然真见到鬼了。”
“我……”我实在无语了,只好赶紧切回正题,“空城城主是什么妖?”
提到他,涯的脸色又变了,但立刻恢复了颠倒众生的笑容:“小千怎么还念着他呢?你说你上次在落裳的幻境里不过惊鸿一瞥,都没看清他的样子,哪及得上我这个货真价实的美少年……”
“我看清楚了。”我打断他,“昨晚我梦到了他,在空城里。”
涯细长的眼底闪过惊异的光,脸上的笑也慢慢敛去了:“小千,他对你说了什么?”
我觉得有些惊讶,本来以为他会问“你说的是真的吗?”或者“不可能!”之类的电影白痴台词,但显然涯前辈还是有点头脑的,至少他得问题直指了话题中心,省却我一堆废话。
于是我干脆地摇头,想了想,补充句:“他只是对我笑了下。”又想了想,再补充,“可是我看到他笑,却只觉得难过。”再想了想,继续补充:“不过他长得真好看,特别是眼睛……”
“小千,离他远一点。”涯忽然出声,声音里夹着怒气,我立刻识趣地闭嘴,同时担忧地打量着这只一向嬉皮笑脸的狐狸脸上的严肃神情,暗暗揣测是不是我夸空城城主长得好看惹他不高兴了,并极力琢磨补救办法。毕竟,惹恼一只可以保护自己的妖是不明智的,虽然这只妖好像从未救过我……
但显然,我高估了自己对涯的影响力,因为涯接下来得一句话明确表现出他对我的话的无视……
他说:“这个梦妖,竟敢帮他的忙,我上次求了她半天都没用!”
虽然完全没听懂他得话。但我还是立刻趁机问:“那你先告诉我空城城主究竟是什么东西?”
涯低头看着一脸期待模样的我,半晌,才咬牙道:“他不是什么东西!”
这这这,就算没人家长得帅也不用人身攻击吧。我愕然了半天,本想斥责他两句,但想到如果我回他一句“他不是东西是什么?”就陷入了“是不是东西”的无限循环辩证,只好作罢,并决定离开这个心胸狭隘的老妖,回家要紧。
谁知道才抬起头,就看见本来已拂袖而去的涯又转身走回来,一边拉起我的手腕一边嘀咕:“真麻烦,还要送你回去。”
我这才惊觉,刚才他如果真一走了之了,我少不得会迷路,然后传说里的各种妖怪就会趁机出现,然后我少不得……死得连渣都不剩。顿时大为庆幸涯还算重情义,但又一想,如果不是碰到这只狐妖,我现在也许还只是个高考解放的幸福孩子,而不是现在这个什么怪事都要插手,却半点法力没有的异能者,而罪魁祸首刚才还想丢下我。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一不小心没控制好情绪哭出了声。
涯的脚步一顿,我又一不小心没控制好步子,撞到他坚实的背,然后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平衡,向后踉跄几步坐到了地上……
我终于放声大哭。
大概是被我凄厉的哭声吓到了,涯楞了半天才忙忙地蹲下身来扶我:“怎么了?”
我打开他的手,哭着投诉:“你个臭狐狸,敢凶我!”
“那不是凶你,我是在气梦妖。”
“你还嫌我麻烦!”我不嫌弃你是妖怪就够给你面子了。
“我没有嫌你麻烦,只是担心你……”难得见涯无措的样子,我报复性地哭得愈发大声,便哭边偷瞄他的反应。
只见他低下头,叹了口气:“好吧,是我错了。”
我见时机到了,抹了抹脸上的泪:“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告诉我空城城主是谁?”
涯无奈地叹口气:“沉息,他不是妖。”
“那是什么?”
“没有谁知道他是什么,但他一直都是空城城主,而空城一直都存在。”
“一直都在?”我拉住他的衣袖,疑惑地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算。盘古开天辟地还是女娲炼石造人?”
“你去问盘古和女娲好了。”涯哭笑不得地用扇柄敲了敲我的头。
我捂住被敲的额头,没工夫报仇,只是追问:“他一个人过了那么久,不会寂寞吗?”
涯淡淡一笑,漂亮的凤眼眼角弯了起来:“或许吧。”说完一把揽过我的腰:“走路太麻烦,飞回去算了。”
我忙要拍开他的爪子,身体却已腾空,手赶紧改变方向揽住他脖子,同时在心里把涯骂上几十遍。
然而涯却忽然皱了皱眉,落回地面,细长的眼眸眯了起来望向前方。
我好奇地顺着他得目光望去。
那是货真价实的一个,哦不,是半个鬼。因为它真的只有一半,而且那仅有的一半,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
尖叫声到了嘴边便没了,主要是吓得太厉害,喊不出来了。
涯的手后知后觉地遮上我的眼睛,我趁势躲到他身后去,却听他依旧用那种懒懒的语气轻声说:“不知姑娘设下这迷雾可是想留住在下?”
我仔细看了看周围才确认他那声姑娘喊得是对面那半个鬼,心中着实佩服他的眼力,竟能判断出这个烂的连剩下的半边都快没了的鬼的性别年龄。
“嘿嘿嘿”怪异的笑声当然只能来自于那位“姑娘”,“我要她。”
用脚趾头想想这也知道这个她指的是我,我赶紧又往涯身后缩了缩,同时默默估量着妖对鬼的胜算有多大,最后决定相信涯一回,毕竟对方只有半个,数量上我方占那么一点优势……
涯低声说了声“一步也不要动”,随即身影一闪,便不见了。
我条件反射地上前追了几步,才反应过来涯刚刚让我别动,问题是我现在已经动了。
原地静默了几分钟,我看了看周围的茫茫白雾,确定自己迷路了。
试探着跑了一段,我终于明白,鬼打墙之所以令人胆寒,就是因为真没人能从鬼设的迷阵里走出去。
我索性不跑了,主要是没吃晚饭,饿得跑不动了。
于是我停下来,等着涯打赢那半个鬼后看看能不能找到我,虽然此可能性极低,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正当我等得快睡着之时,周围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第一,那不是涯,涯走路从来都没什么声儿,变回了狐狸都是这样;第二,那也不是刚才那个鬼,因为他们不走路,用飘的。
脑中迅速闪过这两个念头后,我蓦地一惊,那来的是什么?!
就在我抱着立刻转身没命地跑的念头时,我却一眼看见了来者的长相。
我之所以能看见他,是因为他走过的地方,雾便会慢慢淡去。
而这个人此刻正站在我面前,穿着白色的衬衫和浅色的牛仔裤,手里提着一盏没有点燃的灯。漆黑的刘海覆盖着长长得睫毛,比夜色还寂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整个人便像是一束月光。
沉息,那个存在了千万年,却从来都是一个人的空城城主。
我呆了半天,然后重新思考了一下称呼问题。为了避免他发现我私下里打听他的身份,决定和上次在梦里一样喊他哥哥。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口,沉息便微微笑了下。
说实话,虽然他这个清浅的笑比那只狐狸的嬉皮笑脸看着顺眼多了,但对于这个连他是什么都还不知道的空城城主,我还是害怕居多的。所以他这一笑,我反而不敢开口了。
也不知道沉息有没有注意到我惊惧的眼神,但他长长的睫毛动了动,轻声道:“沉息,我叫沉息。”
他的声音很好听,但是我无法形容,用个比较不贴切的比喻就是:当你躺在树林里时耳边吹过的风声,或者说是透过窗台落在你身上的夜半的月光。我原以为他活了这么久,就算容貌什么的不变,声音总该变沧桑的。
“沉息哥哥。”我愣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喊了句。
“跟我来。”他向我伸出手。
我内心挣扎了半日,回头瞅瞅涯好像没有追上来的迹象,最终选择相信他。
把手放在他掌心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微带些凉意的温热,不由松了口气,这至少说明他不是鬼之类的无生命体。只不过他为什么提着一盏不亮的灯引路?
我诧异地跟着他走向白雾中,却惊愕地发现我们走过的地方白雾便会慢慢散去,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引魂灯什么的?
我还沉浸在胡思乱想中,沉息却忽然停了下来,松开我的手:“在这里等他罢。”
我又花了几秒钟时间,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让我在这里等涯。
我抬起头,眼前是一座古老的城,铁铸的城门敞开着,城墙上落满了斑驳的痕迹,在月光下清晰得像是树上的年轮。
这就是空城?
那座连时间也停滞不前的空城。
我茫然看向沉息,却见他已经迎着风走向城门。
苍白的月光下,那个瘦长的身影显得格外静谧,夜风吹起他白色的衣角,像是一只孤独的白鸽。
几千年,几万年,或者更久。
他一直在这里,静静凝望着世间的变换。
于他而言,千万年不过是一个转身的瞬间,人间却已换了桑田。
他被囚禁在这座空荡的城里,永恒,却也虚无。
沉息,你该是怎样的寂寞?
我避无可避地抬手遮住眼睛,眼泪潸然而落。
许久,感觉到有人蹲下来,轻轻抱住我。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愿你再见到他。”涯的声音轻轻响起,“沉息身上承载着千万年的寂寞,那样的荒芜与空白,你承受不起。”
“那他呢?他怎么办?”我哽咽着问。
“那是他的宿命。”涯转过头,望向那座渐渐淡去的空城的轮廓,“我们都只能沿着宿命的轨迹走下去。”
“等?等什么……”突如其来的浓重的倦意将我弄得昏昏欲睡,靠在涯肩头,我模糊地问了句
“你的生命,与我们而言实在太过短暂了。”耳边响起涯的轻叹,“他一直在等……”
寂寞的深处,本来就空无一物。
“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妈妈边解下身上的围裙坐下来一起吃早餐边问我。
我顿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回答:“在半夏家玩到十一点半的时候才看到时间,然后就回来了。”
“是吗?”妈妈狐疑地看着我,“我在房间里可没听见你开门的声音,”
“我怕吵到你们睡觉嘛,所以就放轻了手脚咯。”我喝完最后一口汤:
“妈你唠叨完没,我回房间了。”
“别总玩电脑。”
“知道啦。”门关上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台,果然窗户是半开的。
那只臭狐狸永远不记得关窗!
我愤愤地走过去打算关上玻璃,却意外地发现窗台上放了一颗水果糖,下面还压了张纸。
龙飞凤舞的几行毛笔字,自然是出自涯。
“最近别来找我,那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待我们找到新的地方,我再来找你,最近自己小心。”落款,涯。
不错,写纸条都晓得用白话了。
我微微一笑,转头看向窗外繁华的街景,眼前却不由闪现出那个白衣少年比夜色还要深邃的黑眸。
沉息。
知道吗?有时候,即使站在这样热闹的景色里,我也会同你一样,觉得寂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