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行》大羿

2、第 2 章

　　烛光和星火在黑夜里构成另一个世界。
　　“今天终于可以成为岚哥哥的新娘子了。”
　　“女孩子嫁人了就要矜持一点，喋喋不休的妻子最惹人厌烦了。小姐文文静静的样子才最好看。”
　　“我才没有喋喋不休。他听我讲女鬼复仇记，总是听得很高兴，只有奶妈你扫我的兴。”
　　“小姐可以先安安静静地把妆化好吗？”
　　“啊，疼，头发绑太紧了。”
　　“要绑紧一点，难道小姐要披头散发……像女鬼一样嫁给少爷？”
　　“不，要漂漂亮亮的。”少女扬起尖尖的下巴，嘟着被涂得红艳艳的嘴唇。
　　浮风揉着发酸的颈子睁开眼睛。腐朽的房梁上结了一层薄薄的蜘蛛网，后面那堵墙左半边的砖块都没了，从桌子下可以判断出她现在是在一个破旧的城隍庙里。但是盖在她身上的棉被散发着干净的气味，而她浑身的淤泥也被仔细地擦去了，穿在她身上的是一件过于宽松的和尚装。
　　如果浮风没有看错，靠在卧榻边的陵现在一旁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飞快地纺纱。屋角的一口大锅里在煮着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你醒了吗？”陵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啊。”浮风不知眼睛该看向哪里，“你在纺纱？”
　　“嗯，飞速纺纱，我最擅长的事情，在乱世还蛮好用的。对了，”陵说，“这件衣服是问附近的寺院要来的，不是太合身，不过可以穿。你昨天那身衣服和包裹里的我都洗好晾在外面了。”
　　“我知道了。”
　　“到时间了。”陵走过去掸灭了大锅下的柴火堆，然后乘出一碗汤递交给浮风。
　　豁了口子的碗里，绿绿的菜汤不住地荡漾。
　　“我家的生活条件不是太好，请暂时多忍耐些。一定会变得更好的。”
　　“不用这样的。”
　　“什么？”
　　“不用这种谦卑的态度也可以，”浮风慢慢把碗放到地上，“粗鲁些也没有关系。我只是个风尘女子，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
　　“不，你是我决心爱护的人。”
　　“很遗憾，我身体最近不是太好的，不见得能为你生孩子。”
　　“我们两个这样……会不会像一对小夫妻呢？要是能不再孤独下去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还有几天就要从军了。”浮风说，“我的事情自己会想办法的。”
　　“要不然想办法逃掉好了。”陵眯着眼睛对灰白的天空比划了一下。
　　“那当初为什么……”
　　“为了二两银子的奖赏，反正最后一定会被强召，那还不如在可以拿钱的时候主动报名。但是现在又后悔了，去战场送死好像又是一种不负责任，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去的。”
　　“呵，说话挺老成的。少年人不是一般都会想建功立业吗？哪里像你这么权衡银子和性命。”
　　“因为，我差不多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战场的存活和勇武无关，完全是凭运气。”陵凑到浮风耳边小声说，“钱在柱子旁那块青砖下面，拿的时候小心不要让别人发现了。”
　　说完陵又拿过一个自制的织布机，纤长的手指灵活地翻动着，不一会儿就很麻利地织好了一张布。
　　“还有，一会儿桑婆婆会过来，把布交给她，她会拿一个鸡蛋交换的。我先得去帮王大嫂带半天孩子，可以换两块豆腐。”

　　临近正午的时候，天色开始渐渐明亮起来。浮风揉着被照得暖和起来的布匹小声说：“真是的，这种态度……就好像完全是把我当作妻子了一样，开什么玩笑。”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背着箩筐走进来了。她身上的皮肤起满了疙瘩，一张脸上满是坑，左眼珠还吓人得突出来。
　　“桑……婆婆？”浮风迟疑了一下。
　　“害怕吗？”桑婆婆瓮声瓮气地问。
　　“有点……被吓了一跳。”浮风垂下长长的睫毛。
　　“那孩子在我的病还没好时，就一直照顾我。”老婆婆说，“照顾一个行将就木的麻风病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不知道，”浮风说，“简直无法想象这样的事情。”
　　“因为好心。”桑婆婆说，“所以在他面前收起烟花女子的那一套。不要欺骗，要诚实地说出哪怕恶毒的想法。”
　　“看得出来吗？”
　　“不需要看。这年头兵荒马乱的，美貌的良家女子怎么敢漂漂亮亮地住在长安街。”
　　“倒也是。”
　　“这孩子长相斯文，性子也软绵绵的。无论从外在还是内在看，都是个缺乏男子气概的人。”
　　“也许吧。”
　　“不过，真是再也没有比他更善良温柔的人了。”
　　“真正温柔的人是非常脆弱的，总是轻易会死去。”浮风说，“我不相信活着的人会真正温柔。外在表现的一切都只是自我保护的手段。”
　　“陵说，温柔是强大的力量，可以让人无论面临多么艰险的情况都能活下去。这就是他的手段。”桑婆婆说，“鸡蛋在这里。”

　　依赖。
　　人一旦对什么产生了依赖，在失去之后，就会连原本的力量也一并消失，成为任人宰割的弱者，生不如死。
　　所以不可以有这样的感情。如果不小心有了，也要连着血肉彻底挖出来。
　　这就是我在乱世的生存之道。
　　浮风重新换上鲜艳的衣裙，以几乎恶狠狠的力度用发钗梳理自己的长发。她还未来得及站稳，一口血又吐了出来，血丝顺着她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往下流。
　　生病了就会被厌恶，被排斥于社会之外。人的性命较之国家不过是池塘里的芦苇，拔去几本根本无所谓。可是我的命就是我的全部，怎么可能无所谓。
　　秋风卷起满地的落叶，浮风提着竹竿渐次击中纷纷而落的枝叶，空气变成了温暖的金色。旋转的衣裙像兀自开在苍凉大地上的鲜花。
　　一个轻微的响声让浮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站在小道尽头的陵满脸不好意思：“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没什么。”浮风放下手里的竹竿。
　　“好厉害，看起来真漂亮。”
　　“跟他学习的。”浮风说，“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这看他舞剑。我只有十岁，他已经是十八岁的少年郎了，根本不会把我放在心上。为了能够接近他，我经常假借练剑的名义粘着他。因为学得不专心，学得并不好，只有两个花架子。”
　　“浮风的丈夫，你还是很喜欢他吧。”陵温柔地看着飘到手心里的碎叶。
　　“早就不知道了。喜欢这东西并不能帮人活下去。”
　　“可以的。”陵淡淡地说，“我希望浮风不要忘记这种感觉。”
　　“是吗？他环住我的腰，握住我的手教我练剑的情形还恍如昔日。”浮风说，“好像稍微觉得有点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