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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世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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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四年五月,霍启兵至平京。
平京被围的时候,沈尧一直猫在驸马府的房顶上。
身下的屋内,从容因通天的火光和厮杀叫喊声收受了惊吓不轻,云英正不断地安抚着他。
屋子里七八个侍卫,两三个仆人,都在紧张焦急地等着外面传来消息,随时准备护送小主子从暗道撤走。
沈尧眯起眼,眺望皇城附近密密麻麻的黑甲,二百多年前,戢武王伐景的时候,大抵便是这般模样。
霍家的叛军同护城的将士足足战了一夜,沈尧觉着霍家会败,原因很充分,楼长频迟迟未传消息送从容走。
果不出所料,第二日卯时,街市上争相传告:霍启被擒,叛军皆伏。
沈尧小心地掀开瓦盖瞄了一眼屋内的情形,从容在云英的怀里睡得正酣。合上瓦盖,几个起落,人便出了府外,闪进慌乱的街市中。
夜里,重重天牢最底层。
楼长频站在铁门外,时隔近一年,再次相见,楼长频已经料到,必定是一个牢内一个牢外。
景帝下令活捉霍启,但因他抵抗得太过厉害,所以受得伤不轻,一道刀伤自后肩斜下一直开到了侧腰,小腿中了一箭,其他细碎的伤痕更是数不过来。
如今人虽在天牢里,却有三名太医来料理他的伤势。
因流血过多,眼下霍启仍处于意识昏迷的状态,虽灌了几贴药下去,依旧高烧不退。
眼睛动了几下,霍启猛地伸手去扯包扎好的止血带。
“别动。”楼长频飞快上前按住他的手。
看清楚眼前人的那一刻,霍启宁愿自己已经死了。
霍启只是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成王败寇。
尽管楼长频反应不慢,但因他的动作过猛,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她不得不取来一旁备好的止血带和伤药替他重新包扎。
戍边十余年的军旅生活使得她手下的动作干脆利落游刃有余。
伤口很快便重新包扎好。
楼长频伸手替他拉好被子,低声劝道:“莫再动了。”
一时间天牢内静得如同坟墓。
锦被下,楼长频握住他的手,如同一个平常的妻子那般劝他:“你若肯就此放手,我便同你一起离开,我们可以去远一些的地方。你不是一直想去燕北看雪山吗,其它国家我们也可以去……”
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霍启沉默得如同石雕,可是楼长频能给他的,只有这些了。
“你好好养伤,我明日再过来。”
楼长频走后霍启合上眼,彻底死了心。
她是庆国的长公主,同样,他也是偌大霍家的嫡长子。
他爱了近二十年的女子,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楼长频以为一日不行,但若她每日都去,总会等到他答应的一日,可是霍启连第二次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
翌日清晨,狱卒便来报,霍启狱中自尽。
尽管群臣极力反对,楼长频仍然亲手葬了他。理由很简单:她是霍启明媒正娶的妻子,若是不能亲手将他下葬,那便同他一起死。
以如今楼长频在庆国的地位,此时若谁说想杀她,简直就是拿自己脖子往道口上撞。
威胁,永远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霍家的叛乱,使得整个庆国的统治阶层彻底动荡了一番,以成怀瑾为首的成家和景帝一手扶大的叶家,逐渐开始在朝中瓜分势力。
百官皆觉得,一个真正属于庆帝的时代终于到了。
与此同时,几乎没几个人知道,此次兵变中有一个甚至比楼长频更为关键的女子:陶菀。
昔日名满京城的花魁,驸马霍启的宠妾,正是庆帝安插在霍启身边的探子。
楼长频也是直至一日在后宫偶然了遇见了众人口中的菀贵人后,方知此事。
所以当陶菀遣人传信说要见她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犹豫地便去了。
陶菀如今住的云山楼,曾经是丽妃生前住的骊山苑。
因陶菀荣宠正盛,眼下的楼内布置华丽奢侈之程度,比往日的骊山苑只过之而无不及。
楼长频随着宫女在院内转转绕绕了许久方见到了她住的阁楼,走进时,陶菀正座在香椅上品茶。
陶菀只一个眼神,引她进来的宫女便带着其他下人消失得一干二净。
楼长频不得不说,陶菀这探子当得极成功,非但是自己,几乎在周围所有人的眼中,陶菀仅仅是一个痴情的风尘女子罢了。
在驸马府时,楼长频很少注意她,所以对她的印象并不多,如今再见,物是人非,总觉得十分陌生。
彼此一番沉默的打量后,陶菀放下手中的瓷杯,先开了口。
“我四岁那年,天下大旱,爹娘用我换了一袋粮食。人牙子见我模样生得周正,便将我卖进了京城的青楼里,杨妈妈待尚我不错,十七岁,陶菀已是名满京城的花魁。”
“上至天子朝臣,下到黎民百姓,天下间形形色色的男子,我见得多了。有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朝三暮四,你哄得他高兴了,他便多喜欢你一些。
可我从未见过霍启那般死心眼儿的,你同梅幼安的消息一传到京城,他便将我包了下来。两年后你回京,直到我入府,你方知我的存在,你说他这两年多的银子,是不是白花了?”
陶菀伸手按在胸口上,声音变得有些急促:“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了一个痴情的,可他不爱我,你说我是该高兴还是该恨?”
陶菀恨她,尽管从始至终她都对自己毕恭毕敬,未曾有一分越俞之举,但见她的第一眼,楼长频就知道,这个女人恨自己。
恨不得活剐了她的那种眼神,尽管埋得再深,毕竟她在战场上见得多了,仍然可以一眼察觉。
陶菀仔细的地打量着楼长频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舍不得错过。
女人间的感觉很微妙,有时没有缘由,没有言语,只一个眼神你变可以肯定对方的心态。
除了恨,楼长频从陶菀的眼神中看到了自信,这种自信突然让她觉得不安。
安公公的徒弟小江子突然闯了进来,显然是跑得急了,匐跪在地上满脸泪痕地看向楼长频,上气不接下气:“长公主,陛下和太子,皆是中毒了!”
楼长频只觉脑中轰地一声炸开了,转身凶狠地瞪向陶菀:“解药呢?!”
陶菀终于笑了,仿佛一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
她看着眼前怒不可遏的女人,丹唇轻启,缓缓地只吐出了两个字:“晚了。”
楼长频一把扯下腰间的玉珩,扔到小江子手里:“速去镇国公府找成怀瑾,让他把张景和给我带进来!”
“来人!把菀贵人压起来!无论她跑了或是死了,你们谁都休想活!”
“不必麻烦,”陶菀失了力气,朝着椅背彻底靠了下去,口鼻皆是缓缓涌出了暗红色的血,一双血丝网络的眼睛充满了嘲笑和讥讽。
“楼长频,你就一个人长长久久地活着吧,你连死都不配。”
云山阁的吊顶,嵌的是西域进贡的琉璃镂空雕花,日光透进来,五光十色晃得人睁不开眼。
陶菀仰头望着眼前越来越暗淡的光华,仿佛回到了昭和元年的上元佳节夜,因新帝的登基和关万山的倒台,整座京城盛况空前。
二层画舫上,霍启执着她的手一同看摇曳满江的灯火。
身后是玉瑶姐的歌声:“暄春向暮,万卉成阴,有嘉艳方坼。娇姿嫩质,冠群品,共赏倾城赏倾国……”
陶菀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如同那晚江上的烟火,霍启的出现,燃尽了她一生的光华。
玉瑶姐说得没错,她是带毒的丹蔻,是剜人心肝的妖精。
于她而言,爱而不得便是死,可一个人死,太寂寞了,她已经寂寞了一世,不想死后还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
身为伎子,本便为世人所弃,天下大乱,与她何干。
“愿来生……”
然而柔软的唇瓣只是轻微地动了下,随后,一双魅惑众生的眸子带着主人一生的喜怒哀乐,彻底地散了。
楼长频赶到东宫的时候,八岁的小太子已经去了,戢恪还留有一口气在,然而见到她时那一声“阿姊”,彻底耗尽了这最后一口气。
楼长频呆傻地揽着戢恪冰冷的身子,虚软跌落至地,她只觉着支撑自己一生的坚持,顷刻间轰然坍塌,头脑一片空白。
与此同时,身后无数的宫人朝臣,则如同一座耸天大山,几近将她碾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