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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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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她每日同初涟一同醒来,替他整理好衣衫,送他出东宫上朝,随即自己去书房写写字看看书,偶尔和吟吟一起做做女工,在自己的院子里精心伺候了一株桃花,闲来在榻上打个盹,傍晚亲自下厨做上三两小菜等着初涟回宫,晚上伴他批阅公文再于他温暖怀抱悠悠睡去,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下人们都夸,说太子妃是顶好脾气又亲和的,虽顾及主子身份不多接触,却是真真切切关心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平日里勤俭持家,又能将太子起居一应照料得有条不紊。本以为太子妃是名门闺秀,怕是娇生惯养,素日不懂如何当家作主,却不成想是如此妥帖地打理着东宫事宜。初涟听了也是打趣她,她便笑着扑到他怀中呵他的痒。
就这样,日子平缓地滑到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院中一树桃花开得正红。
这一夜初涟遣人回来说,宫中有些事情未处理完,不能赶回来同她一起用晚膳了,窈蓝便也应了,命人收拾了一桌菜肴,遂打发了吟吟,独自一人在宫中散步。
月色正好,各宫庭院都开了大片的鲜花,簇簇团团,看着人心醉。她也不知走到了哪儿,看见院子里一片梨花开得煞是好看,便提着裙摆轻轻走了进去,站在花树中俯身细细嗅着花香。
她素白衣裙同梨树混为一体,竟也在夜幕中教人再辩不出来。
所以当那个日夜响在她耳畔心中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她一惊,刚想出声,却又听见还有旁人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听见有人压低嗓子说着“天莲草”“时候到了”之类的字眼,进了这座并未点灯的宫殿。
她素白指尖轻拈着梨花雪色的瓣,又缓缓松开,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遥望天边皎洁明月,洒下一地湿冷的清光。
窈蓝垂下眼,却转瞬之间便飞身跃进大殿的窗户中,衣袂翩翩,却没有一丝声响。
她在暗处,看着初涟一群人打开暗道,她便隐了气息,跟在最后一个人身后也踏进暗道,一路向下又不知过了几重机关,到了一个极冷的密室。
她隐在屏风后看见跟自己长着同样一张脸的易鸢面无血色地躺在一块千年玄冰之上,周身缭绕着缕缕寒气,初涟紧紧盯着她,听着身边的人道,“殿下,太子妃如今已度过中毒九九八十一天的危机,又寻到了这圣药天莲草,老夫可保太子妃在十日内便苏醒。”
他听着,那样好看的面庞上流露出一种难见的温柔神色,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又蹙起眉。
窈蓝看着,不自觉想伸手抚上他眉心,她最不喜欢他皱眉,虽说还是好看得过分,但是她知道他只有在不开心的时候才会锁眉,她每次都会将那些褶皱抚平,她不喜欢他不开心。
可是她听见他问,“仲先生确定不会有什么差错么?本宫要的是万无一失,我要看到她完好无损地醒过来。”
“殿下请放心,老夫愿拿项上人头担保,太子妃服下天莲草,十日后必将完好地站在殿下面前……”
他眉心渐渐舒展开来,然后笑道,“那本宫就放心了。”
然后她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安静地躺在那里一身水碧色衣裙的女子,不顾千年玄冰的极寒坐在易鸢身侧,却背对着她。
她见他的手牵起她的手,如他曾牵过她那般。
太子妃洪福齐天,可太子妃是躺在那里的易鸢,却不是她窈蓝。
是从小养在将军府锦衣玉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格乖巧温顺,冰雪聪明的易鸢。
不是风吹雨打,阴晴不定,无坚不摧,不动磐石,安如泰山,置身他二人这场风月之外的窈蓝。
初涟注定如那夜烟花,太短暂的相遇本不该萌生爱。
可她不信邪,不信未曾见识过烟花和爱情的人,不懂人间极致的薄凉。
而今终于明白,她从不是这场风月的参与者,不过是误打误撞的见证者罢了。
易鸢即将苏醒,他便连再同她用上一顿晚膳也觉得惫懒。不论她从准备食材到烹饪有多精心,用上多少道工序,玩弄多少种花样,最后做出的菜肴有多可口,只因易鸢将归,他一句不喜欢,便全盘推翻。
她终于承认她输了,彻头彻尾,这般惨淡。
这一瞬她才真正觉得冷,觉得牙齿都要忍不住打颤,她自问生来已是学会许多事情,她会隐忍,会承受,会原谅,却觉得竟比不过初涟半点——他会伪装。原来夫妻之心,男女之情,他都能收放自如。原来百般呵护,万般温存,他都能悉数导演。
原来不过是一场戏,唱了太久,自以为可歌可泣感天动地,到头来,生离死别是自己,长歌当哭是自己,感动的,也不过是自己。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房内,如何熄灭房中通明烛光,又是如何在初涟身上还带了屋外的冷意拥住她时,为了演好假寐还轻微嘤咛一声。
她只是觉得冷,她自己躺着,已经够冷了,但好在她渐渐已经适应这一个人的长夜——可他偏又出现。
他出现也就罢了,却带了一身的寒,让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丁点温暖,都流失殆尽。
他就这样拥着她,当作不知道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女子即将醒来,当作不知她心底对他一腔情意,不发一语。于是她只有继续配合着,安安静静地演着另一人。
尽管她打心眼儿里觉着,另一人的命,较之自己,好得实在过分。
翌日初涟醒来,却发现从小轩窗透过的清晨熙光洒进房中来,梨花木梳妆台前,她早已披上淡绯色的薄纱裙,朱红的半月形桃木梳上绣着精致的云纹,被她素白的手指握住,红色和白色一下下在如墨般的乌发中穿梭流淌,不疾不徐。
一抹柔光映在她侧脸,纤长的睫毛更是衬得她整个轮廓分外柔软,光洁白皙的香肩和秀气的锁骨在染了绯红的薄纱的笼罩下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她在铜镜中看见他醒来,未曾转头,对上他一双眼,扬起唇角,盈盈一笑。
三分魅惑,三分娇羞,三分柔情,一分神秘——拿捏得恰如其分,不差分毫。
他眸色有些深,用手撑了身子侧卧,素白的里衣前襟微敞着,露出大片裸露的健壮胸膛,一派慵懒模样,肤色如瓷一般耐看。眯了眼,拍了拍床边的锦缎,声音带了几许暗哑, “过来。”
她却待梳完最后一绺青丝,轻轻放下桃木梳,匀了黛粉,对镜悠悠勾勒起细长的柳眉。
初涟也不急,指尖点着床榻,一下一下,就那么看着镜中的她画眉,容颜在晨光中是看不真切的惊心好看。
她勾完最后一笔,微微侧了脸庞,扬起下颔,铜镜中的女子颜色无双,竟叫人生生瞧出倾国妖冶的意味。
初涟微微蹙了眉,瞧着她含着似有似无的笑姗姗而来,步步生莲,坐在了床榻一侧,他却将锦被拉起来,将她围起来,一边拢紧道,“晨早凉,怎么穿得这样少。”
她伸出莲藕似的玉臂,双手勾了他的脖颈,笑道,“为妻在等夫君醒来,穿给你看的。”又眨了盈盈的双眸,“怎么,不好看?夫君不喜欢么。”
他亦笑起来,牵了她微凉的手,拢在手心轻轻搓了搓,待回暖后放在唇边深深印下一吻,“自是好看……只是以为夫人会问我,‘画眉深浅入时无?’”
她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兀自瞧着他,烟视媚行的模样,指尖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却终是咯咯笑了起来,软了声音道,“差不多到时辰了,夫君起身吧?”
他却伸臂揽过她双双向床榻倒去,待将她稳稳护在胸前,懒懒圈住她薄纱下纤细的身躯,鼻尖萦着她发间散出的幽冷香气,声音带了满满的惬意,“大好韶光,倒真让人不愿再奔波了,更何况温香软玉在怀,夫复何求啊……”
她无声弯起唇角,仰了头望向他,央道,“夫君又在说笑了,大丈夫心怀天下,又怎会贪图红袖添香一时温暖。为妻深知,夫君在醒掌天下权和醉卧美人膝之间,早已立志前者,又怎敢阻拦?夫君,起身了,可好?”
他望着床榻顶端,是静好安宁的图式颜色,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抚了抚她的长发,“替我更衣罢。”
她仍是伺候他盥洗穿戴妥帖,认认真真系了衣衫上的结,却觉得不够好看,于是又重新系过,他含笑瞧着她,也不催促,待她左右打量过后觉得整齐,才微微后退一步。他刚要环住她的腰,窈蓝却踮起足尖轻轻印在他唇畔一吻,行了礼笑道,“臣妾恭送殿下。”
初涟眼中似蕴着无边的温存,修长的手指别好她鬓边一缕碎发,于一室暖光中转身离去。
她始终笑着,就着成片的阳光看他衣袂扬起的细小灰尘在空中飘舞,最后尘埃落定。
她眸中盛开的笑意一寸寸,就那么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