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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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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又是那一片雾蒙蒙的山林,他捂着胸口,被一个红衣的女孩拖着手,飞快地向前跑着。
他已是到了极限,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躬下身子。女孩急忙俯身搀扶他,可是他却看不清她的模样,只听她急道,“小白,你不能停下啊,他们就要追来了!”
他握着她的手,只是摇头,“你快离开这里……他们……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女孩却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咬了似血红唇,俏生生的脸庞却苍白得可怕,“不可能!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有危险——”
场景飞速地转换,他依稀见浓雾中弥漫了一片血色,万丈高的悬崖边上,旌旗猎猎,三千铁骑一字排开,却依旧是无可奈何。
那被风吹得有些扭曲的黑金色“易”字旗下,有人心同铠甲一般冰凉,他听见风里传来百战沙场的铁汉似哽咽的破碎声音——“臣,恭迎殿下回宫……”
有一抹红色似是笑了,微微扯动了唇角,笑得像一朵开在悬崖边上艳极的花儿,随后衣袂飞扬,翩然如一只身轻自在的蝶,坠入深渊,风吹得她发丝渐渐遮挡了容颜。
他冲到崖边高声哭喊,耀眼的红却依旧渐渐没入雾中,再寻不得……
“飞飞……飞飞……飞飞——”
初涟从梦中惊呼坐起,额角有冷汗涔涔而下,他捂着胸口,忽然疼痛莫名。一片黑暗中有微凉的手指抚上他的额头,轻声唤道,“殿下?”
他瞳孔微缩,似是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随后将手覆在窈蓝手上,声音极哑,“我在。”
窈蓝忙从身后轻轻环住初涟的腰,声音放得极柔,“殿下可是魇着了?”
初涟揉了揉额角,“只是梦见了位故人……”
窈蓝食指轻轻替他揉着额角,轻笑道,“既是梦,殿下也莫要挂心上了。”
初涟唇边扯出一抹苦笑,“莫挂心上……是啊,事隔经年,斯人已逝。只是故人时时入梦,想忘,也是不能。”
窈蓝手指微微顿了顿,随即如常,便关切道,“殿下可是心口痛了么?”
初涟眼眸一黯,“陈年痼疾了,无碍。”随即笑道,“夫人怕是不知,为夫幼时体弱多病,好些回妙手神医仲鹤先生都说回天无力。”
窈蓝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上,“确是算宫闱秘闻了,那后来是怎么好起来的呢?”
初涟望着朱红锦缎鸳鸯衾,似是呓语道,“后来么……再寻不着那位故人了,想寻到她吧。”
窈蓝紧了紧抱住他的手,轻声安抚,“殿下洪福齐天……窈蓝惟愿殿下,此生再无劫难。”
有风带起纱缦,夜如潮水,将一切尽数吞没,只有庭院月坐中天,洒下一宫银辉,湿冷无声。
二月初,发生了一件举国同庆的事儿——边关战事告捷,易大将军班师回朝。
当夜初涟在书房同她嘱咐了许多关于易鸢的细节,窈蓝一一记下,仿着易鸢的模样做给初涟看,直到初涟也觉得再无一丝破绽。
这一夜她却辗转反侧,夜半初涟从背后揽过她,安抚似的拍着她的后背,掌心传来的温热是她安心的由头。
第二日天甫见亮,她便随初涟一同起身,替初涟小心翼翼穿戴整齐后,她仍是系着他的朝冠。
他看着她削葱般的手指与浅金色的丝带交相翻飞,心下不知柔情多一些还是不忍多一些,在头脑未反应过来之前,已是牵着她的手印下一吻,“今日面见大将军不要太过紧张,毕竟如今你是太子妃的身份,易将军也不会与你交谈太久。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有我在。”
窈蓝怔了怔,低低笑出来,又端端正正行了礼,“是,臣妾谨记。恭送殿下。”
初涟又深深望了她一眼,遂转身离去。
梳妆的时候,婢女为她戴上了那副易大将军特意快马加鞭命人送来的红玉耳坠,长长牵绊,几乎垂到肩头,一身月牙白衣裙更衬得佳人人间绝色。
窈蓝遣退了所有宫人,对着铜镜良久,悄然莞尔,那笑容是满心满意的苍凉和疲惫,却偏生好看到倾城无双。
她将那副嫣红如血的耳坠缓缓取下,换上了一副浅碧色翠云耳珠,指尖触及雪白的耳垂,是入骨的凉。
她还是在琼楼玉宇的皇宫大殿见到了这个世人心中不倒的战神,英姿飒爽却也渐露老态的男人,这个铁骨铮铮驰骋大江南北立下赫赫战功的男人。
她端坐在太子初涟身边,看着这个男人大步流星走了进来,逆着光的轮廓似乎还带着大漠飞雪的冰凉,对着龙椅上的帝王屈膝,朗声道,“臣易子昂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耳畔是席间所有的喧嚣,是旁人所有的恭喜,她始终得体笑着,偶尔同那些也向她道贺的人一一举杯,像一台机器一样对所有人的问候对答如流,直到身侧有一双温暖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她才如梦方醒,转头望向初涟。
只听皇上关切地望向她道,“想必爱卿早已听闻太子妃前些日子被东宫刺客所惊一事,身处边关,自是无比挂心。”
易子昂忙起身,恭敬行礼道,“臣为圣上驻守边疆,此身早已献给沙场,不敢挂心红尘半分。太子妃有太子鸿福庇佑,臣自是感激不尽。”
皇上笑着起身,持了酒杯走下大殿台阶到易子昂身旁,易子昂见状忙也举起酒杯,皇上拍了拍他的肩,“好!说得好啊!爱卿这数十年戎马倥偬,从未叫朕失望过,朕这杯酒敬你!”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易子昂忙也跟着饮尽杯中酒,又听皇上道,“所幸太子妃毫发无损的坐在这里,不然,朕以何颜面再见爱卿——”
易子昂忙跪下行礼,“皇上,臣——”
皇上伸手扶起他,笑道,“朕都知道,爱卿无虚多说。如今回京,朕怎么也要顾念你思女心切。来人——”
宫中太监统领带了一群下人走向窈蓝,复又听帝王下旨,“朕今日特准太子妃同大将军叙上一叙,以抚将军思女之心。”
她起身,同易子昂一并跪下,朗声谢恩。
行至偏殿,吟吟扶着她端坐在主位之上,易大将军则是立在殿中,听着领头的太监又殷勤了几句,她笑着便打发了下人。易子昂一撩官袍前襟,行了大礼朗声道,“臣易子昂,恭请太子妃安。”
窈蓝眼前恍然有一片氤氲的雾气,如同手边的茶盏,让人觉得不安的滚烫,她起身大步走上前,虚扶一把易子昂,有些哽咽道,“爹爹……”
易子昂闻言竟也几乎老泪纵横,但转瞬却仍是垂头道,“太子妃如今身份高贵,这往日称呼可是不敢再用,还请太子妃唤臣一声‘将军’罢。”
窈蓝也用帕子轻轻试了试眼角,一颦一语间同易鸢如出一辙,“将军所言极是……赐座罢。”
易子昂微不可觉地皱了眉,谢了恩方起身落座,端起茶杯忽又道,“昨日老臣托人送去的那副耳坠子,太子妃可喜欢?”
窈蓝抿了抿唇角,“将军送来的耳坠子自是名贵不凡,只是将军怎的忘了,本宫素来,不用红色。”
易子昂抬眼望向她,她眼睛微微垂下,看着茶盏散发的水气,有些伤神的模样,他心下微动,“太子妃近来身子可大好了?”
窈蓝眼中攒出笑意,轻轻点了点头,“无碍了,当日刺客入东宫,不过是惊吓到了本宫,太子对本宫也是关切有加,随后静养些时日,便就好了。只是还劳烦将军和夫人挂心,倒是本宫不是了。”
易子昂也叹,“太子妃言重了,皇恩浩荡,自是庇佑太子和太子妃安好康泰,老臣一家愿尽绵薄之力,死而后已。”
她眼中再次升腾起泪意,用帕子按了按发酸的鼻尖,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将军也该谢恩出宫了罢……”
易子昂再次起身行礼,“太子妃所言甚是,老臣告退。”
她看见他转身时夕阳余晖清楚地映在鬓边,银丝闪痛了她的眼眸,终于还是未能忍住脱口唤道,“爹爹……”
他脚步顿住,却未曾回头,“太子妃……有何吩咐?”
她唇边一丝不成形的苦笑,“没什么……只是本宫出阁数月,有些想念往日爹娘那一声‘妹妹’罢了……”
易子昂半晌未言语,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带着慈父对女儿无限疼爱的声音唤道,“妹妹,爹爹走了,你在东宫……一切注意,你娘亲也很是挂念你。”
说罢大步走出偏殿,她看着他刀锋般笔挺的背影,有些手忙脚乱地端起茶盏,茶香混着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原本平静无波澜的水面忽地溅起细小的水花,随即一圈圈泛起涟漪。
回东宫的车辇上,初涟见她眼眶泛红,心下也觉不忍,抱住她肩头,她靠在他肩上仍是哽咽,只听他抚着她一头柔滑乌发安慰道,“你家中父亲一直都有人照料,我听东宫的太医说,身子骨也有些起色,你……无需太挂记。”
她啜泣着死死握紧他的衣角,轻轻点了点头。
车轮碾压在路上的声音让人心里没由来的烦躁,如果有一天易鸢苏醒过来,那么她呢,又要何去何从。
可尘归尘土归土,有些人本不该在这处,也终有一日必将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