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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九、
      倘人生是一个走马灯,光华流转间,重复着或同或不同的日子,旁人瞧来,只是剪影一般变换,单薄且无力,便也没什么好唏嘘的。
      初涟那一日离开东宫,有六日便不曾在回来。
      她每一日做好一桌饭菜,由吟吟伴着,听着皇宫的人来报,说殿下今日因公务繁忙,又不能回宫,请太子妃好生照看东宫事宜。
      她每每微笑应了,倒是吟吟担忧起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她,“主子……这都是第六日了……您同殿下,可是生了什么嫌隙?”
      她抬眼瞧着天边火烧似的晚霞和南归的成群大雁,漫不经心道,“没有的事儿。坐吧,今个儿还是你陪我一道用膳。”
      言罢便挽了袖子提箸用膳,再不多一言。
      第七日傍晚,院子里的花儿看起来格外顺眼,她同吟吟用了膳,便独自往花园走去。天边有新月如钩悬着,她走得有些累了,便坐在亭子中央,瞧着一汪清泉里锦鲤戏水,顺手拈了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撒着。
      风带起落花,吹到亭子里,在她视线里一闪而过,她恍然抬眼,瞧见夜色已全然笼罩下来。不知何时宫人们点了灯,放眼望去,一排排暗红的灯笼随着微凉的晚风飘飘摇摇。
      她有瞬间的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有人于亭外缓缓而来,似带回所有前尘往事,更似从远方一路而来,千程疲倦。
      月亮的清辉洒进亭中一隅,却正好照耀在他身上,他仍是初见时那般似笑非笑的神情,容颜无改,语气也无改,他说,“今夜夜色倒是好得很,只可惜了这月却未盈。”
      她停顿了半晌,才转头望向他,“殿下回来了?宫里的人倒是愈发没规矩了,也不知通报一声。”
      他立在那里笑道,“无妨,我也是刚回宫。”
      她点点头,也扯了扯唇角,目光却锁在他身后那通红的灯笼上,仍是有些迷离的模样。
      初涟便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将她抱起放在自己双腿上,又环住她的腰,一双桃花眼含笑望着夜幕,“可知我在宫中这几日,是在做什么?”
      她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不知。”
      他笑起来,看向她的眼睛,“那可想知道?”
      她只是回望,却并未说话,便听初涟道,“父皇请我和几位皇弟看戏。”
      他仍是目光灼灼盯着她,她垂下眼,“哦?那想必是极精彩的戏码了。”
      他答道,“戏码么?我倒没在意。”
      她清浅一笑,“看戏不在意戏码,那殿下在意的又是什么呢?”
      他却笑出声来,这一笑,倒让她觉得,是今夜他最真心的一个笑,他瞧着她道,“戏码倒是个好戏码,但最出彩的,却是那戏子。”
      她也跟着笑,“怎么?可是长得极美?殿下若是喜欢,回头臣妾着人去趟戏班子也就是了。说到底,这东宫是冷清了些,须得新添几位貌美侧妃了。”
      他有些戏谑地看着她,“夫人倒是会说笑,若论美貌,哪里还有人比得过我们当朝的太子妃?只是那是出苦情戏,戏子入戏太深,下了台仍是啼哭不止,倒好笑得紧。”
      他说得好笑,她却听得愣在那里。
      入戏太深——于戏子而言,是大忌。
      入戏太深便有了自己的情感,该有的技巧和遮掩全然被抛之脑后,这场戏于这戏子,于一干看客,都注定是败笔。她应是嬉笑怒骂均不过心,七情六欲皆作云烟。台上戏里如何,下了台,卸了一身铅华,便该让戏中人的故事尘归尘土归土,转身忘记,投入下一场悲欢之中。
      而不是这般,自以为可歌可泣,哭哭啼啼,平白让他人看了好大一场笑话。
      于是她便也笑开了,随着他目光瞧着那弯月,觉得有些像谁笑起来的眼,“这倒是她的不该了,逢场作戏而已,这戏子怕是新人?竟还未看透一场场折子戏里的苦痛别离么。”
      她听见他有些凉的声音响在耳边,“夫人也觉得不该罢?为夫是真觉着可惜,好好一出戏,演过了头,反倒索然无味。”
      言罢他紧了紧环着她的手臂,窈蓝瞧着远处被月色照得似也泛了清冷的纷扬花瓣,好看的容颜同他一样神色难辨,只是声音染了浓浓笑意道,“夫君所言甚是。”
      远处新月颜色正好,晚风夹了花的冷香吹着人的衣衫,红白的衣角纠缠在一处,像是极缠绵难分的模样。
      这便是她记忆里于东宫最后温存的部分。
      随后三日,初涟仍再未回东宫。
      三日后深夜,除了值班的守卫,东宫一切都在沉睡之时,一道墨色身影翩然跃出,轻得似一只蝶,且悄无声息。
      她隐了气息,成功避开所有的守卫,在跃出东宫的一刻,身形顿了顿,蒙着黑色面纱的脸看不出神色,却终是没有回头地离去,身影彻底和浓重夜色混为一体,再难分辨。
      翌日,吟吟左等右等却等不到她起身,于是便在门外唤了几声,久久没有应答便慌了神,破门而入,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梳妆台上一张薄纸,压在桃木梳妆匣下。
      吟吟颤抖着走进,却只见寥寥几字——无论你心中有再多疑问,若想活命,殿下不说,便作不知。看罢烧了这张纸。
      她忽觉力气被抽空,那纸轻飘飘便落下。
      落在往日她常梳妆的地方,如今铜镜仍在,映出的却再不是佳人绝色容颜。
      窈蓝一路北上,终在第四日晌午回到了期南谷。
      这一片竹林还是郁郁葱葱的模样,虽是严寒,却永远是一派生机的模样。她站在入口的巨石前,想,时光悠悠,转眼已近十年。
      她在石上用手指细细绘了一只单翼蝶的形状,眼前竹林的小路霎时千变万化,拼凑出和原来那一条全然不同的小径。
      她笑了笑,踏入小径,越向里走,雾气越大,她屏息躲着路上的石板机关,转过弯,甫落地,却还是听见有破空而来的声响,一支泛了寒光的利箭堪堪擦着她的左肩掠过,霎时带出一道凌厉的血痕。
      她抬眼,再一次确认自己没有记错机关,随即又笑了起来,仿佛遇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
      原来她出谷这些日子,谷主早已洞悉了一切,因而这个下马威给得着实好。她咬呀撕下裙摆上一条布条,拿出一个白瓷瓶涂了些药,便包扎起来。她想放回瓶子的时候,觉得左臂已然开始痛麻了。
      窈蓝怔怔看着这白色,觉得像极了一个人的肤色。随即便想起一双眼,似笑非笑。
      她闭了闭眼,觉得眼前雾气晃得她就要倒下,随即封了自己的几个穴道,再不耽搁向竹林深处的巍峨大殿走去。
      听得眼前黑衣守卫们一声整齐的“参见左使”,她捂着左臂,脸色发白地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走进殿内——有一人仍是她走时的模样,长身玉立在主座旁,面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平静好看。
      他望着她缓步而来,苍白的脸上一双眼无波无澜,屈膝行礼,朗声对着主座上两鬓微斑的玄衣男子道,“绯邪参见谷主。属下奉命出谷,此次失利而返,请谷主责罚。”
      玄衣男子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神色在殿内忽明忽暗的灯火下有些玩味,像高高在上的地狱阎罗,手中握了两个白骨打磨成的骷髅头,半晌无声,殿中便安静地只剩下白骨撞击的声音。
      窈蓝低着头,觉得眼前愈发天旋地转,额上渗出一层薄汗,身体像是被火烧,忽又像是被冰冻。从触动机关伤了手臂,她就知道,她这些日子在外的所作所为,谷主不可能丝毫不知,而知道了,就难纵容她如此儿戏期南谷的命令。可她不曾想,那箭上结结实实淬了剧毒——挽歌,那便是说,她不知何时,便会渐渐觉得万箭穿心,最后失去知觉,再然后浑身溃烂。
      “绯邪,这许多年来,你办事本座是十万个放心的。你同止戈的轻功和剑法,都是本座亲手教的,本座不相信凭你一身本事,在京都这样多日子,竟不能从东宫拿到一封文函。”
      她咬着唇,忍着巨大晕眩后渐渐侵袭上来的疼痛,不发一言,确又听谷主道,“还是说,你根本是忘了自己什么身份?”
      她定了定心神,艰难开口,“属下不敢……”
      两个骷髅带了极重的力道砸在她脊背上,伴着一声怒喝,“不敢?!本座怎没看出你的不敢!”
      她再也支撑不住,一口腥甜的血喷了出来,捂着胸口跪在了地上,“是属下……办事不利,悉听谷主发落……”
      止戈收回看着她的目光,行礼道,“师妹这次任务确是没有完成,让师父无法对主顾交代,可还请师父看在师妹这么多年为期南谷腥风血雨立下赫赫功劳的份上,求师父网开一面罢。”
      那人冷冷看着他们,半晌,忽又抚掌大笑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听起来分外刺耳,“止戈,事到如今你还惦念疼你这个小师妹?你看看她都做了什么,你还有心思在本座跟前演一出兄妹情深?哈,哈!演得好!演得好啊!”
      止戈皱了眉,刚要开口,她却忙跪下,行了个大礼,断断续续地艰难道,“此事与师兄无关……谷主素日最是赏罚分明,绯邪愿以一人之身……换期南谷给此次主顾一个交代。请谷主责罚。”
      那人冷眼瞧着如蝼蚁一般的她,半晌,缓缓笑道,“既然如此,也怪不得本座无情——我逐你出谷。”
      止戈猛地睁大眼睛抬头,却见那人面容在灯火下已有些扭曲,形同鬼魅,他方要开口说话,她却保持着行大礼的姿势,头也未抬,声音平缓而无悲喜,“属下……谢谷主大恩。”
      他便再听不下去一点,忙从袖中拿出挽歌的解药喂她服下。抱起她大步离去的一刹那,却只见她脸上毫无血色,手臂上的伤口鲜血已经变成紫黑色。她闭着眼,颤抖的睫毛像一只摇摇欲坠的蝶,破碎而凄惨。
      待离开了大殿,他一面抱着她回了卧房,止戈刚想起身,霎时却被她纤细的手指握住了袖子,他柔了声音,“我去给你倒水。”
      她却瞧着他,摇了摇头,“师兄,帮我去把我的剑取来罢。”
      他皱起眉,“你做什么这么急?”
      她却轻轻笑起来,像下一秒就要开落的花,“他终于放我走了,可是被逐出谷之人,须得破了七灭阵啊……我没有剑,今次这幅模样,怕是……过不去的。”
      止戈被她一番话气得又冷了神色,“别说你如今刚服下挽歌的解药,又带着内伤,就算你养精蓄锐个把月,完好无损地进了七灭阵,你也一样不见得能逃出去!你忘了么——期南谷走不出活人!”
      她仍是笑着,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啊……”
      他看着她,抚了抚她的发道,“你到期南谷十一年,从未有过一次任务失败,哪怕比之今次这个难上千倍,你也没有完不成的道理。你实话告诉我,你是真的,没有拿到东宫里初涟同易子昂的信函么?”
      她看着他目光灼灼的样子,却只是不语,又听他道,“还是说……”
      她笑了笑,挽起袖子,将皓腕伸出,止戈虽疑惑,却还是凝神搭上她的脉——那脉搏有些许微弱的迹象,但在旁侧,还有另一个脉搏,虽然弱小,却真实的同母体一起跳动着。
      他蓦地睁大双眼,嘴唇翕张,却说不出任何话语,她眼神平静,含笑打断他想说的一切,“师兄,取我的剑来罢……我没有时间了。”
      他看着她,一瞬间眼神变得有些悲凉,让她不忍再看,“我在七灭阵的尽头……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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