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缓缓归》陈泠素

2、无尽回忆

　　在家还是好好的，相洐没想过一出门就再也不能回去。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有选择的余地，全由命运推着走。
　　想着要去玩上一天，玲珑带足了银两什物，一路都是兴高采烈地拖着相洐，唯恐他走得慢到不了凌郡第一高峰钟云山，钟云山哎，哪里是冬闲山可比。
　　咕噜咕噜，马车行驶在山间小路，颠簸得屁股疼，玲珑揉揉肚子，跑到车辕坐在他旁边使劲蹭，撒娇意味十足。灰色布衣，带着斗笠遮阳，俨然一副农夫打扮的相洐几乎是瞬间明了：“再等等。”马车在空旷的草地上停下。
　　“哈哈哈，终于可以休息了。”
　　她扒着相洐肩膀迫不及待跳下车，相洐只听到她“啊！”一声短促的呼声就重重摔在地上。
　　“玲珑！”他急忙去拉。
　　没想到她已彻底昏死过去，相洐根本没反应过来，就算……是不是也太快了？他苦笑。
　　将她轻轻抱起，探探鼻息，果然如所料已无进出。他忽然就有了流泪的冲动。
　　她陷入无穷无尽深渊，仿似从云端坠落，半晌才省起是御云太过不专心，“噗”地掉进了水池子里，水花四溅。摔得头昏眼花还没回过神呢，就被人粗鲁扯起，小男孩怒目瞪着她。
　　“你是谁！”
　　她看小男孩顶着童稚的面容发火的样子还是可爱得紧；“我……”
　　“不管你是谁都得付出代价！”他磨牙。
　　“什么代价？”她无辜道。
　　“你压坏了我的九品莲啊，好不容易就要盛开的。”他抖着手指，欲哭无泪。
　　回头看见池子里残败的莲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御云时走神了。”
　　小男孩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表情，牙齿森白道：“连云都御不好，还要腿做什么，倒不如给我留下一条。”
　　她机灵地跳离两丈远，小屁孩好凶狠。“小弟弟别那么凶嘛，不就一池子莲花，姐姐赔你就是。”
　　“谁是你弟弟！”他一阵气，拈个法诀就攻向她，速度不亚于她，她侧身躲开攻势，幻化折扇却紧随而来，尖利扇缘直指颈上。
　　挥袖格挡化去纸扇去势，借力一跃。她完全没想到一言不妥小屁孩竟然会直接动手，好歹她也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吧，好吧，他还小，他还小。
　　她毫无形象东躲西藏，面前的果树瞬间拦腰切断，看来这小屁孩来真的啊。啧啧，她觉得不能再放纵下去了，不然简直没完没了。站定在池边，只等他扑过来就闪身一让，小屁孩冲进池中之际她闪电般伸手，幻出红绫将他牢牢缚住。
　　小脸涨得通红：“你快放开我，丑女人！”
　　看他动弹不得嘴巴还不饶人，她插腰训道：“小小年纪不学好，你娘亲都不好好教你的吗？”闲闲挨坐他身边看他气鼓鼓道：“知道我是谁么？我父君可是东绯君。”
　　“哼!总有一天我会好好收拾你！”
　　她新鲜地在他小脸上搓圆捏扁，恶趣味逗他：“来啊，快来打我。”小屁孩还是乖乖的时候最可怜，不，最可爱了。
　　“我警告你，你最好把我放开，否则……”小屁孩狠狠磨牙。
　　“真好看，这是谁画的。”刚刚一团乱都没有注意到竹楼旁的楼梯边立着一排排架子，上面悬挂着很多画。
　　“喂！别动我的画！”
　　她把手在衣摆上擦擦，就要去摸摸画上纹路，真是兴奋。
　　左脚拌右脚什么的是人之常情，她踉跄一下就将最前面的一幅拦腰扯破。“呀！”她惊叫，一下往后跳：“对不起……”
　　这一跳可坏事了，一排压一排，华丽丽撞倒身后所有的画。
　　她觉得她很无辜。
　　犹记得有一回她太贪玩，跟哥哥打闹后被哥哥恶作剧地封印了法力丢到了后山遥远荒芜的谷凹，她走了一天一夜还是迷路在山谷里。
　　安静的午夜，朗月西沉，她目睹了从四面八方来的各式各样的鬼，赶赴这一年一度的盛会。她简直吓破胆，从这刻起她就发誓，以后一定要找个强大的能够随时出现保护她的夫君，也可以替她狠狠教训她那黑心的哥哥。
　　心惊胆战熬了几天，她回到家就立刻扑到祖母怀里哭诉着哥哥的罪行，这都威胁到小孙女的生命安全了，怎得如此不知轻重！祖母很生气，哥哥被罚得很惨烈。
　　活该，她磨牙。
　　只一瞬，眼前一花，她沉入无边无际的海水，窒息感逼紧胸腔，只依稀看见那水面光亮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泯灭。
　　鱼游得飞快，鱼鳍尖利迅速刮过她的手臂，引来附近鱼群争相吸食。那一刻世界忽然全都安静了，她想，这回她是真的要死了。但是她其实还不想死呢，就算是把自己贡献给这一片海域将来使得它无限繁盛。
　　一阵撞击让她宁静的心再度激荡起来，她迷茫从地上抬起头，四肢发软地让她只能注视着踩在她手上的缎面锦靴。
　　那女子哼笑一声：“就算他救了你，也轮不到你死缠着他。这回你的血颜救了他，就当报恩好了！从此你们两不相欠，你滚吧！”
　　“我用我一半精魄救的是他，干你何事？”她嘲弄：“说到底，他心里始终是谁都没有的，你，又怎么可能。”
　　那女子似是恼羞成怒，粗暴地拖拉她到刑神台，鄙夷：“我们今天就来场公平对决，输者，离开他，或者…你敢从这里跳下去吗？”
　　所谓邢神台，但凡堕仙陨神，由三十三天抛落，途中身受一千八百刀剑，刮骨削肉，法身尽毁。
　　她微微踉跄，闭了闭眼，呵，公平对决吗，可笑。她退一步，再退一步。
　　清风吹过，她摇摇欲坠，有一股狠狠地大哭一场的冲动。她想回家了。
　　父君，母君，我想回家了。
　　心死如灰。
　　“呵，何需比试，你要，那要了便是，他，也给你便是。”
　　她向后飞掠而起，眼神却紧盯着那出手的女子，堪堪躲过袭来的光剑，突然就后力不继，全身虚脱，她怎么就忘了，她刚刚失了一半精魄，如何还能像往常一般轻松腾挪闪避。
　　她怎么就忘了，她身后可是三十三天的邢神台。
　　转眼间她又像回去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追着同学堂的荆容上天入地地殴打，直揍得他哭爹喊娘，或者是她出了一个好主意被祖母夸赞其聪慧，又或者是她一脸忐忑地徐徐跨上高台，目不斜视，高台下乌压压跪着一地的臣民。
　　一幕幕影像流过她的脑海，跳跃地那么快，她根本无法衔接上，记忆混乱搅和在一起，分不清。
　　随着马车的摇晃，竹帘一下下拍打着门框。玲珑这回可说是大梦三生，醒过来好一会还愣愣的，然后记忆又渐渐模糊。
　　“阿绯，是你……”她哑声开口，又迷惑无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相洐扶她坐起，眼里有一丝隐痛，似是会失去什么珍贵的东西。
　　“嗯。如果你肯，你可以永远都作为玲珑。”只是可能吗？
　　不敢看她一般，相洐掌心拂过前方，朴实马车渐渐幻化成华丽车驾，白玉雕成的围栏触手清凉，就连那轮轴也是洁白无垢，四匹神俊的白马引颈长嘶，接而直冲云霄。东绯君的专属座驾里，纱幔婉转舞动，玲珑是惊诧是紧张，今天的一切都太难以想象了。不，是从遇见姬云绯的那个夏天开始，命运就翻天覆地。她心里想法实在太复杂，以至于呐呐不能言，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从万丈高空往下看，人世都变得渺小，良田，山岚，河流，袅袅炊烟……
　　尚离得远玲珑就看见了充满威势的浓雾，被包裹在一片光芒中，车驾毫不犹豫冲进去，她没有想过岛是浮在空中的，还大得出奇。主岛上山水齐备，乍一看就像尘世一隅，只是雕栏画栋，仙气缭绕一看便知不同，周围还悬浮无数小岛簇拥在主岛周围，细细水流由主岛承接再倾斜而下，经过浓雾的阻隔分散继而化作甘霖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