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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仿似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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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地迥,夏日午后的阳光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使人像是置身于巨大的蒸笼中,连树叶都显得病恹恹的。
“玲珑!”一个胖胖的妇人站在前方的人群尾端喊道,这是一支准备妥当要入冬闲山伐木的队伍,冬闲山,倒是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荫蔽着整个村子的人。
玲珑长得极为可爱,尽管身着的衣服破旧,但却非常整洁干净,一颦一笑间脸上神采灵动。听到妇人的招呼她赶紧应了:“嗳,就来!”收拾好手上的东西迅速跟上了村民们。
队伍沉默的行进在山间小路上,夏天的植物生长地极快,浓密地掩盖着小路。阳光透过大树的缝
隙落下块块斑驳的光阴,被人踩在脚下。玲珑紧跟在大家的身后,生怕跟不上会走丢。为了节省力气每个人都懒得开口讲话,只有知了爬在枝干上不知疲倦地欢快叫唤。
她想起临出门时父亲的告诫:“玲珑,深山野林的,你还小,不要随便乱跑。”父亲摸着她的头顿了顿又道:“假若不小心看见什么东西,切记不可理会。”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目的地,她学着大人的样子摆好工具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工作。她挑了一棵看起来不那么大的树,大概用双手能刚刚围抱住,由于木质坚硬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柴刀开了一个小口子,然后换大斧头。
玲珑人小力气自然不如大人,速度也就慢许多。汗一滴滴地掉进木屑里滚成小球,她奋力拉锯顾不上去擦。
骄阳渐渐西斜,在大人们伐倒大树前玲珑已成功砍倒了她那头小树并除掉枝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她试着想把树干扛上肩却发现太沉了根本都抬不动,懊恼地想不该心贪去图太长,眼瞧着大人们一个个都完成了工作她心焦起来。七手八脚地蹲下终于把树干截掉一段,玲珑试了试还是扛不动,歇息够了的村人们陆陆续续地回家去了,人越来越少了。玲珑憋着一口气,眼眶却红了,只得又砍掉一截,汗把握着的斧头柄都弄得滑不溜秋,她实在是累极了。大人们都劝她说干脆放弃,她只倔强地摇头,就都无言叹息着离去了。
天色渐暗,人慢慢走光了,玲珑边哭边抡着树干,一手胡乱抹去眼泪一手死命的挥动着。磨出水泡的掌心异常生疼,她想起她那早逝的母亲与卧床的父亲,都说没娘的孩子早独立,就这么短短几年光景,她去母亲坟上哭的次数已渐减少,如若母亲还在,是断然轮不到她来养家糊口的,如若母亲还在......她对着寂静的林子,眼泪簌簌而落。
似乎大家都忘记了独留一个小姑娘在山里会不妥,只想着守在家里的亲人在等着自己吃晚饭,要快快回家。贫穷也不会磨砺掉本性的人意志坚定,但每个人都有私心,只是或多或少的问题,每当遇到什么,正常的人首先想到的必是自己和家人。并不是谁都能做到兼济天下,剩下的普通人只好独善其身,也或者根本没去想太多,有的人的心太小,而世界太大了,装不下。
“小姑娘怎么在哭?”随着一声问候一只轻柔的手掌抚在了她的头顶。
玲珑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到一位好看的男子立在身旁浅浅笑着。眉目清俊,披一身艳丽繁复的桃色衣衫,一头墨黑长发用同款簪子松松挽在脑后,少许随着晚间的微风悠悠飘荡,宛如凭空而现的仙子,执扇临风,翩翩而立。
玲珑呆呆坐着,一瞬间似是被这男子的美摄住了心神,不能言语,也忘记了恐惧。
他微微弯腰朝她伸出手:“要不要随我回家?”
轻轻一笑,天地为之失色。
玲珑痴痴地看着他骨节修长的纤纤素手,鬼使神差地握住,脑海一片空白。
“别怕......”他一使巧劲就将她拉了起来,边拿手帕替她擦眼泪边温柔地询问:“我是......姬云绯,你可以喊我阿绯。”
没人说得准世间事是否就只是这般简单,道是有缘,便能穿山越水,于万千人海中与你相遇,只一眼即是永恒,若是无缘,纵使迎面相逢而来,亦陌陌无交集与卿无相关。而往后悲伤的、喜悦的、伤痛的,一切的一切,也没人料得到,皆缘起于今日平淡的邂逅。这究竟是她的苦痛,还是他的救赎?多年以后思忆起今日,或是后悔,或是惆怅,又该是多么唏嘘,多么感慨,怕时光的冲刷早已洗净岁月的痕迹,心淡水止了,天地人事,因果轮回罢!
玲珑被他拖着飞快地在林间穿梭,脚下生风,踏着叶涛,树影掠过朝两边避开。景色逐渐开阔明亮,玲珑吃惊地看到如画美景徐徐展现在眼前,就像是一不小心闯入了另一个世界。杏花林无边无际,远山矗立云端,河流从山上奔腾冲下,卷着嫩粉的花瓣。
姬云绯牵着玲珑去河边洗手,不知何时她掌心的水泡已消失变得莹润白皙,他笑笑不发一言。
两个人排排躺在草地上,玲珑给他讲她的童年,她的母亲,她的一切。姬云绯皱皱眉:“玲珑,不然你就留下来吧,和我一起,好不好?”
玲珑咬着根草,眼神落在蓝天白云里,半晌才回答:“我不在的话,父亲会担心的。”歪头忽然就笑容灿烂起来,口气软软地道:“阿绯,我好饿。”是阿绯给人的感觉太过强大,才会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依靠。
姬云绯微微难舍却仍是取来各式食物,荤素皆备,摆宴杏花林中,只他们二人。玲珑是真的饿了,且家境所致从未见过如此多各色佳肴,此刻丝毫不顾忌形象吃得不亦乐乎。阿绯就坐在她对面,好笑地瞧着她,也不动筷。
告一段落,她抬起头并没看向他的脸,只是研究着他衣襟前的花瓣纹络,又低头打量精致的杯盘碗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阿绯,你家就在这里吗?”
“嗯。”
“你......你为何叫姬云绯?”脑海里似乎闪过什么,玲珑奇怪地问道。
“很久以前好像有人就是这么叫我的,”他不确定地说:“不记得了,过去太久远了。”
玲珑心惊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阿绯你......不是人吧?”
“不是,”姬云绯将折扇捏得更紧了些,瞳孔里有忐忑的颜色:“你害怕吗?”
“当然是不怕的!”玲珑肯定地说,接着使劲给他夹菜:“你也吃!”
我不怕你,我只是怕你在曾经漫长的时光里过得太孤单,我只是遗憾未曾及早与你相遇,我只是,不愿你一个人。
光阴跟随河水缓缓流失又像是没有溜走,太阳一直围着天边转着,但一直没有落下去过。等玲珑想起回家这件事的时候两人已经不知道相处多久了。
“一定要回家吗?”
“嗯,”姬云绯叹一口气眼神黯淡了下去,玲珑接着说:“下次我带纸鸢来,与你一起玩。”
姬云绯只把串着只玲珑铃铛的手镯套进她的手腕处交代:“送给你的礼物。”
她晃动着手腕,手镯上雕琢着的凤凰映着阳光闪闪发光,喜爱极了:“真好看。我一定会经常来找你的。”
从前你不要,以后你会要吗?
“走吧,我带你出去。”软风袭来,容色无双的男子站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中,再次安静地向她递出了手。玲珑再次看呆
此后几年,这座冬闲山就成了玲珑经常来玩耍的地方,一个有着姬云绯的地方。
褪去春寒料峭迎来暖和的风和日丽,沾染得心情也欢快。
两双小脚踩在枯枝烂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玲珑兴奋地拉着连贝去找姬云绯。
“玲珑,真的有像仙女一样的男子吗?”连贝不确定地问。
“当然有啊,等会见到你定吃惊死了!”
玲珑带着连贝一直在林中转圈却苦于寻不到姬云绯所在的杏花林,像陷入了迷障,她将手拢在嘴边呼喊:“阿绯!阿绯我来了!”等了很久,树叶沙沙作响,唯独不见姬云绯的身影。
“玲珑,我们回去吧?怎么可能会有人住在森林里呢?”
“真的有的,我没有骗你,阿绯就在这里。”她懊恼地辩驳,然而只能无可奈何地回去。
归家后的玲珑却惴惴不安地想阿绯不可能不在也不可能不见她啊,如此,她不死心地又跑回了冬闲山,这回她居然不费吹灰就寻到了依旧开得灼灼的杏花林,这几年间她的个子都拔高了不少,但整片的杏花林从没败过,就像阿绯,在岁有枯荣的世间他仍是如初见的那副模样,不晓得等到她成为老婆婆后他是否一如往昔年轻?
她缓步走在花树下,忽然就顿住了脚步,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两三步开外的那株杏花树。阿绯躺在不太高的树枝,正静静地沉睡着,呼吸浅浅,玉色衣带垂在空气中随风飘来荡去。她站在树下仰视着他的睡颜,本来一肚子的话须臾间消失无踪。如果有可能,也许真的就这么站下去,看他到地老天荒。
“你来了。”他忽然笑了。
她惴惴收回目光,脸微微红:“我来找过你。你怎么不在?”
“要带别人来见我吗?”眼前的叶子上爬了一只蚂蚁,他伸出手指一弹:“可是,我想见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你。”都只有你啊。
玲珑醒时是在姬云绯的院落,贵妃榻尚留他的气味,才致使她一梦安然日落西。
黄昏余晖拢着小小院落,姬云绯低头摆弄着,桌上已摆满了一溜各色泥人,发上仍插着那桃花枝充作的发簪,夭夭桃花更衬得他姿容明丽。这人比花娇的公子竟然是喜欢捏泥人的吗?
“渴了罢?”他推给她一杯清茶,尚热。
看她大口大口似是渴极,不觉好笑:“真那么渴?别急。”
如果可以,玲珑,我想照顾你一辈子,这回你可愿意?没有再晚来一步,而是真的由我最先遇见你,占领你世界的每一寸。
她眸底一片清明,笑得开心。
“走吧,丫头回去了,明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
“我也该走了。”他轻轻的声音化在风里。
天气晴好,冬闲山下难得热闹,这日她家请来了全村男女老少,玲珑爹爹想着自己身子不好,要赶紧把她托付出去,为她选的夫家说不上多富有却是可靠之人。乡亲邻里为这村里难得的喜事欢聚一堂,每张朴实的脸上都是笑意,其乐融融。
鞭炮将气氛带入顶峰,仪官唱道:“新娘子来啦!”周围都是一片欢呼声。
将新娘新郎引入喜堂,随即进行了简单的拜堂仪式。玲珑爹爹泪水涟涟地看着两个年轻人给他磕头奉茶,连咳嗽都忘记了。
玲珑成婚不过一年,她爹爹就熬不住去世了,走前拉着女婿的手不放心地嘱托要他这辈子都好生待她,相洐郑重答应。
自后来有一次她再没找见姬云绯便也没有进过冬闲山了,终于松一口气,也叹一口气,没再见到如桃花妖艳的那个人。
就算再见又能够说些什么呢,童年里的梦幻际遇,终归不是现实。
流水湉湉,红彤彤的夕阳照在潺潺溪水上,闪烁着粼粼波光。玲珑浣衣归来,穿过碧绿竹林,待瞧见院门,慢慢呆住了。
相洐今日与别日不同,说不出哪里不同。高高竖起的发,在夕阳余辉里泛着红,将一身白衣也染红了。面孔是那么柔和,眉目淡然。狗狗安静地伏在他脚下,一人一狗构成一幅美丽画卷。
一切仿佛都静了下来,夕阳高挂在树梢,他在院内喝着茶,她在院外望着他。
挎篮的手臂一阵冰凉,“啊!”她一瞥禁不住惊叫,与翠竹同色的蛇正蜿蜒而上,朝着她呲牙。
与此同时相洐准确看她的方向,跟飘的一样瞬间来到她身边,握住她的肩:“可被咬到哪儿了?”
“蛇!”她想推开他,可一瞧哪还有蛇的身影。
他拥她入怀:“哪里有!眼花了吧。”
是么?刚刚明明是有啊。她疑惑地靠在他怀里,那他为何还要问她咬着了没呢?
拖着他回屋,将他按坐在椅子上,用着严肃的语气喊他:“相洐。”
“嗯。”
“夫君。”
“嗯。”
相洐欲拉她坐在旁边,玲珑却固执地看着他的眼不肯动。
“阿绯。”
“嗯。”
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眉眼带笑:“你知道了。”
玲珑不是个太聪明的人,却心思剔透得很。
“你怎么骗我。”
“高兴吗?与我成亲难道你不欢喜?”
我可是欢喜得心都在颤抖,我的玲珑。日夜梦寐,没想到有一天可以梦想成真,尽管这是藏着掖着的幸福,我也会一个人偷偷地在欢喜。
“那天你说……你要走。”结果你真的走了。
“是走来你身边。”他把头靠在她的小腹上,要与你分离,我怎么舍得。你还这么小,如果没有我,谁看护着你呢。
点一盏如豆灯火,相洐替玲珑掩上窗这才坐床前,继续给她讲那故事。
故事正说到纵然男主心狠如斯,女主角偏是痴心不改,引自身一半精魄替男主角活命,女主角仙身沉睡,那另一半精魄转世轮回,忘却往事前尘。
玲珑不禁唏嘘:“她还能回去吗?”
相洐摸摸她的额头温柔问道:“那要看她想不想。如果是你,你还愿不愿意忆起前尘呢?”
她略一思索,眼睛亮亮的:“那前尘里有你吗?”
“有的,”他笑:“睡吧,我也去睡了。明天还要出门呢。”
“故事还没讲完呢。”她耍赖。
“明天再接着给你讲,乖,我们说好的。”结婚一年了,她在他面前仿佛仍旧是那个哭泣的小姑娘。
“好吧。”她放开扯着他衣角的手,听着关门声想起,呼吸渐缓。
夜间她做了一个梦,混乱无稽的梦。
如果我是她,那么——
我会想念及前尘,可我又太害怕那个前尘里有受伤的你。
次日清晨,她起得早,其实向来她都很贪睡,只是第一次出门的兴奋冲淡了娇憨的惰意,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之前整个家的生计压在她肩上,直到成亲以后才容许自己放纵些许。
晨光熙微里,她就去相洐的屋子里吵他起床。
听连贝说他们这样分屋睡是不正常的,表示感情不好。虽然他们已成亲一年,但这种事她压根不懂,小小年纪便失了娘亲,跟爹相依为命,她实在不清楚夫妻间到底是应该怎么相处的。但要说他们感情不好也是不对的,夫君那么疼宠她,她也那么喜欢他,大概他只是因为她夜里睡相不好怕扰着她的睡眠才分房睡吧,这还不是疼惜她么?
只是这种话她还真不好意思说予连贝听。
就着隔夜剩下的旧菜,相洐慢条斯理用完了早膳,见玲珑吃了三碗居然还欲去盛那排骨粥无奈地对他那大胃口的娘子道:“再用一碗就够了吧?吃多了也不好。”
玲珑咧嘴笑:“那就回来再吃。”
“好,回家来再吃。”
“说好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