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骑竹马来》殷小宁

5、第 5 章

　　2010年，6月下。
　　纵使人间的太阳又一次从东边升起，自西边落下。忙碌的人依旧忙碌，闲散的人依旧闲散。世界还是他本来的样子。
　　但是，殷宁的世界，崩塌了。
　　六月温煦的阳光，带给不了她温暖，面对这依旧秩序井然的人世，她只感深入骨髓的绝望。
　　‘为什么，他不在了，我还这样好好地活着？‘她在心里凉凉的问道。
　　她无法接受的是，他都不在了，为什么眼中还充斥着各种人的笑脸。
　　笑，带的给她强烈的不安与愤怒，使她忽略了其实人群中的那些‘罪大恶极者’，根本不认识她的宋承星。他，是她一个人的，她用她对人群的无理取闹捍卫着对他的思念，借此企图掩饰失去他的事实。
　　好难过…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那么的悲伤呢？
　　她游走在孤独的街道，所有画面都那么熟悉，可是她记不清楚了，也不想去深究。
　　这条路，其实是她与宋承星走了千千万万遍的通向家门的街区。
　　画面旋转，她在她的席梦思大床上辗转醒来。
　　醒来过后，又是那从四面八方齐涌而来的悲伤，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这么满的悲伤，一个人断不会积累如此多的伤心，这分量好似已积攒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现在是时候泉涌而出了，它们浩浩荡荡向她奔来，誓要将她浸溺在这片愁苦的海。
　　她坐立不安的期待着什么，她知道，一定会有那么个人，会在最危急的关头拉她一把，虽说在得救之前她定要饱尝死的蹂躏，但是，没关系的，只要他来，那么其他都是可以忍受的。只要他…来。
　　于是，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一如往常的带着他的和煦，面向她走来。
　　她望着他，顿时泪流满面。
　　激动许久，终是掩面大哭，颤声诉到：“他们都说你死了，但我不信，我知道你肯定不会丢下我，对不对？…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我不会相信的…我们…”几乎哽咽不能言，“不可能就这么分开的…不可能的，是不是？“ 她急忙去拉他的手，努力求证：”你现在就站在我面前，你是真实的是不是？我不是在做梦是不是？”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说什么，只是必须得找点话来说，以前她最喜欢静静的与他呆在一起，即使两人都各有各的事做。
　　而现在她害怕两人间的沉默，她怕在她没有话说的时候，他又像这一个多月来在梦中那样，抛下她，悄然走去。
　　眼前的少年，纯洁的宛如圣灵，他的眉眼淡淡，无奈道：“阿宁，你是在做梦，我的确是在你的梦里。”
　　讨厌的宋承星啊，你从不说些我喜欢的话给我听啊，即使是骗骗我，在这种时候，你应该骗骗我的啊。
　　她的泪，止不住。
　　她一边极力想要阻止自己的眼泪去迷糊她的世界，她睁大眼想将他看仔细，一边又以手掩面不想让他看到她丑陋的哭泣。
　　他看着她纠结的动作，眼中浮现飘忽的情绪，他像小时候那样，伸出手，抚抚她的头，说“阿宁，你好好的听我说。”
　　他俯下身来，靠在她的床边，双眼认真的凝视着她的脸，就像往常聊天那般淡淡说道“不要再尝试伤害自己了，知不知道？你不是一向最怕疼麽？”说到此，他拉起她的手，只见她细白的手腕上竟留着一道骇人的伤痕。
　　她哭得愈加肆意。
　　也只有你了，阿星，也只有你会如此在意的。
　　当她用刀划向手腕的时候，的确是痛的，如果那时候被痛苦折磨的已麻木不仁，那么那一刀却是让她周身的每个细胞都重新醒了过来，它们集体感受着着疼痛，要把这痛印入灵魂。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吧？像这些年那样，你做的都很好，今后你也可以继续下去的。”
　　“不，不是的，那都是因为有你在，如果你走了，我就什么都不行了，不行的啊，不要离开我，不要…”她使劲扯住他的袖子，说话说的语无伦次。
　　“阿宁，你要知道，这个世上没有谁失去了谁就会活不下去的，关键是看她想不想活。听我说阿宁，我知道你从小就不快活，害怕一个人却又不习惯有同伴，我一直都知道，你对这个世界的别扭，因为我也有过类似的感受，我一直都理解你。”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诚诚，他要让她明白，她从不是孤独的。在她不被理解，不被接受，流失于人群荒野的时候，有他的守候。
　　“你要记着，你现在的痛苦。它带给你的痛苦越是清明你应该就越能理解，如果你做了傻事，殷叔他们不就也会经历这种痛麽？甚至更严重。身为他们唯一的女儿，你舍得他们在人世孤苦终老？”他知道的，她是还有牵绊的，她的父母。就像他自己放不下眼前的这个女孩，还有他那如大孩子般简单的母亲，苏婉。
　　殷宁知道自己实在太过不孝，自从阿星出事，她没有一天不在伤害自己最最亲爱的父母。
　　她犹如失了魂魄的行尸走肉，在他们面前将自己凌迟，殊不知，在将自己折磨殆尽之前首先毁灭的是那对愿意为女儿挖心掏肺的可怜父母。
　　她整日疑神疑鬼，一惊一乍，嘴里尽是胡话，吓得她的父母恨不得死去的是自己。
　　她不愿意以清明面对他们，于是随意放任自己的迷糊，因为一旦她找回属于自己的意识，那巨大的愧疚感与强大的悲痛与空虚足以将她撕裂。
　　“怎么办哦？我怎么办？阿星，他们都要来拆散我们了…”殷宁痛苦的叫喊，她的思绪回到了那天事故现场。
　　那时她发了疯的扑在断桥的废墟之上徒手挖掘着石块。
　　石块以及列车残骸那般尖锐，她不在乎；她的手鲜血淋漓，她不关心。
　　她只是想着，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些石块怎么可以压住她的阿星？阿星那么瘦，怎么可以…那一刻，她是什么都不敢多想的，她想从废墟中挖出些什么，又害怕真的被自己挖出些什么。
　　当那些搜救人员注意到失去意识疯狂的她在那儿刨开他们刚刚才搜寻完成的区域，他们扑上来企图制止她的自我伤害，可是女孩却是惊慌失措，拼了命的挣扎、哭喊。
　　她只当这些人都在百般阻挠她奔向她的星。
　　她一遍遍的哭喊道“怎么办啊，阿星，他们要分开我们，他们要分开我们啊，怎么办啊…”
　　最后她在悲痛中晕厥过去。
　　接下来就是那四天的装睡时期。
　　再后来，她看到婉姨那瞬间苍老了许多的容颜，之后，她出席他的葬礼，然后，是一段记忆空白期，依稀记得她吞了许多药，企图永远睡去，记得那把水果刀，记得那蚀如骨髓的疼和由心底钻出的冷。
　　她不能接受，无论如何都不能，阿星怎么可能会不在了啊，就只是因为坐上了那趟列车，他就再也回不来了，从此那个要陪她共度美好时光的人，那个要承受她全部爱恋全部期待的人再也回不来了。这是不可能的啊。。
　　在她装睡的第四天，她醒来了。
　　在父母的陪伴下，艰难的走到他的面前，她走向他的每一步都带着沉甸甸的回忆，即使是那些寻常到极致的片段，都是在将她凌迟。
　　如今向他迈出的每一步，仿佛都伴随着一把打磨锋利的刀在挖割她心脏的疼痛，这条路充满艰辛，等她走到终点，想必已是体无完肤，但她必须要走，她是多么不想去走的啊，因为路的尽头等着她的只是他的尸体。
　　他面无血色的躺在那里，任凭她哭得撕心裂肺，却无动于衷。
　　她本就冰冷的手轻抚他沾上冰霜的面庞，那么小心翼翼。
　　她以手掩面，本不想在他面前如此哭泣的，可是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她独自轻唤他的名，异想天开的认为只要听着她的呼唤他就会回来的，她知道他放不下她，他们有许多事都还来不及，他不会甘愿就这么走的，她多么想他应一声，可是，偏偏没有。
　　她就那么抱着他，久久不愿意离开，她心疼极了那么瘦的他，被压在那些大石块和铁架中该有多么的难受。
　　往常她调戏他的时候，会乘他不备抱住他，她就惊叹于他的’苗条’，还玩笑道“星啊，你还是要多吃点啊，不要为了养活我而委屈了自己啊，你可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啊，你可要加油强身健体啊，不然你那轻飘飘的身子万一遇上大风天气，把你吹跑了我上哪儿而找你去？”
　　虽然她的杞人忧天没有引起他的重视，而只是让他把注意力从《微观经济》上收回片刻，朝她凉凉的瞥了一眼，他向来是不和她说这些废话的。
　　思绪翻转，我们回到那片虚幻。
　　“傻瓜，没有人能分开我们，你要知道，分开不是不陪伴。”他看着她的眼淡淡道。
　　“阿宁，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她泪眼婆娑。
　　“答应我，不要企图那么早来找我，因为即使你来了，我也不会来接你。你最好慢慢品味你绵长的人生，找一个他爱你比你爱他多的男人一起生活，经历婚姻。”他温柔的认真的语气，严肃的让她不敢反驳。
　　“你要勇敢的面对人生每一场挫折，勇于坚持，永不放弃。“说着，他还是静静抚抚她的头，为她缕缕她凌乱的发。
　　“你要做一个坚强独立的女人，即使日后会有种种的不如意，你要学会坦然处之…你还要用心经营你日后的生活，学会为人妻，为人女，为人母，甚至为人祖母。总之，你会儿孙满堂，长命百岁，最后的你会是因为年老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他望着她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她的人生啊，他再也无法参与了。所有那些美好的事，他都无缘再见。
　　她望着他，紧咬嘴唇“你没有说，让我不要忘了你。”
　　他只是淡淡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如果记得我会让你不快活，那么你就干脆把我忘了罢。”
　　她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不可能的，怎么忘得掉？这么长的岁月却不是一朝一夕，我怎么忘得掉你，人又怎么会忘了如何呼吸？
　　“你答应我罢。”见她久久盯着自己却不说话，他温声提醒。
　　“好，我会答应你的。”她的声音那么空，那么虚。
　　“你会答应我什么？”
　　“我…我答应你我会跟别人结婚，”她抬眼看着他，激动起来又是泪流满面，“我会有自己的孩子、孙子，我会热爱我的家庭，热爱我的人生，我会努力做个坚强独立的女人，我只会老死在自己的床上，不会放弃自己…”她断断续续说完这段话，本想一如往常那样调笑一番：看，这段台词我接的好吧？我也是有演苦情戏的天分的，是不是？…可是，没有办法，她装不出来。
　　听了她的保证，他满意的笑笑，轻叹一口气，刚要起身，却见殷宁急忙拉住他的袖子，急急道“我答应你这些，以后我就可以来见你了吧？”在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复，她又说“可那时我都老了啊，你怎么认得出我？”
　　却见他只是伸出双手，抚上她的脸，与她额头碰额头，只低低说了一句“无论在那里，你变成了什么模样，我准能一眼认出你。不管你信不信。”
　　她只是忙不迭的点头道，我信我信，你说什么我都是相信的。
　　她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阿宁啊，不要哭，阿星没有真的离开你，你只当他像那年去上大学一样，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继续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没关系的，如果你想他了，就在梦里去见见他，等你们都做完了各自的事，总会有重逢的那天的，这点，你要相信。
　　她看见，阿星的影像逐渐淡去了，那种压抑着她的悲伤也像海水退潮般渐渐退去，一种空虚之感接踵而至，这是种让人绝望的空虚。她想叫，却发不出声，于是挣扎着想要逃离，逃离。

　　她张开双眼，发现眼前的情景格外陌生，这里并不是她的房间，她睡的这张床并不是她的席梦思，如果不是发现坐在离她不远处的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她会以为自己是不是赶上了近几年兴盛起的穿越潮，这年头，随便个什么人都能够穿越逆袭，男的最后是天下霸主，女的则是各种桃花泛滥，甚至还引起各国君主大动干戈。
　　这年头，现实太艰难，难怪那些写书的和看书的都喜欢在小说里寻找平衡。
　　她的思想已游离的不知所以，完全忽视了眼前那个既陌生又有点眼熟的男人。
　　只听又有声响，刚转头，发现眼前一男一女急忙的朝自己扑过来，各种问东问西，把她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才知道是自己的爹妈啊，他们搞什么啊，这一惊一乍的？
　　刚要借口发下飙来着，却见妈妈的双眼通红，显然是哭过，再看爸爸，那个沧桑啊~“阿宁，我的宁啊，你…你感觉怎么样啊？”
　　阿宁搞不清楚，妈妈为什么要这么问，只是轻松回道“还好啊，只是这床睡的不太舒服，腰有点酸。”却见爹妈突然露出惊措的表情，转而就笑了，还是爸爸率先说了，这里睡得不舒服，那就回家去睡，自己的床总归舒服些。
　　说着就让妻子带女儿先走，临走前，父亲说，哎，给魏医生道个谢再走，你这些日子，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
　　殷宁好奇的瞧瞧这个医生，倒是有那么点映像来着，转而又记不起自己当时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里的。
　　出门时回头，正见爸爸仿佛与那个魏医生相谈甚欢。
　　隐隐觉得奇怪，却无法解释其缘由，于是不再去想。
　　回家后几天，只见父母忙着为她的房间大扫除。
　　她母亲告诉她，半年前她的学习压力太大了，加上大学里人际交往上出了问题，她的精神状况很不好，这半年她都休学在家，在魏医生那里接受心理辅导。
　　母亲一说到她当初的样子就忍不住双眼通红，见此，她也不忍再追问个什么了。
　　这几日，她看到父母不停从她房里搬出东西，她只是静静看着那些布偶，公仔，小盆景还有瓷杯，衣服，球拍，甚至还有书，有时候她会出声制止“哎，那衣服我要穿的”
　　“哎，那球拍好好的你们干嘛收起来啊？”
　　“哎，照片又哪里惹到你们啦？”
　　……
　　终于，在几天后，父母觉得她的房间总算是安全了，不会再有什么‘触景生情’的东西了，才让她搬回原来的房间。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她孩子气的朝父母抱怨“哎，我记得原来房间可不是这样的啊，现在这样子完全没有我的风格了啊~”
　　那几天父母和孩子都小心翼翼。
　　他们尽他们所能为她编织她某些遗失的回忆，只是每一段过去都少个他。他们为她编织的回忆里没有他。
　　有时候，看着对面那紧闭的房门，她会有种强烈的冲动想去拍拍那扇门，叫里面的人为她开开门，然后再说一句“我回来了。”
　　每每这种念想总会让她感动的想哭。
　　于是问了父母关于那家人的情况，父母总是闪烁其词，说那里原来住着一对母子，但是在男孩子高中毕业时，他们就去了D国，再也没回来。
　　听爸爸这么说，她只自顾自说，高中毕业走的啊？那那个男孩子小时候肯定和我还蛮要好的吧？
　　谁知父母听到此就急切的打断了她，不，你们不熟的，因为那个孩子比你大两级的，你们根本没共同语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