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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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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娜在邻近的长寿坊找到了新住处,这一带有许多胡人聚居。兰玛珊蒂倒不介意她在自家多住一阵,也好就近说说话、学学音乐歌舞,但她不日就搬了过去——大概是几次碰到海东来,内卫统领的官威实在不凡,善于逢迎的平康娘子也不敢直视。
某个早晨,兰玛珊蒂收到珠娜的一封来函,邀她和几位好友到醴泉坊的一家酒楼小聚。所以这天下午,她提早离了教坊,打扮一番、就去赴约。酒楼的装修、陈设充满西域风情,客人与侍者亦多胡人,一名婢女把她带入一间雅室,请她稍坐等候。过了一会儿,依然不见人来,她又掏出信纸看了一遍:难道记错了时辰?
这时,过道上传来声响:“娘子往这边走,”接着移门拉开,一位女郎入内,从身后小童的手中接过一具胡琴,婢女又上酒菜。兰玛珊蒂眼睁睁地看着彼女膝行至前,薄薄的飞霞妆,织锦提花的翻领胡袍,满头珠翠,装扮入时,更兼仪容闲雅、秀异超群,怎么看都是个丽质天生的佳人——可这佳人,不是路廷安,还能是谁!
“小人见过娘子,”他深深伏拜为礼。
兰玛珊蒂终于缓过气:“珠娜,她的信……”
“珠娘不擅文书,请柬是让街上一个书生写的。小人再写一封,着人换过,好把兰娘请到此处——”说着,又行一礼,“请娘子来,自有要事相告,娘子请勿惊怒。”
——您怎能肯定,请您出去的就是她呢?万一有人利用她的名义,诱使您自投罗网呢?……路廷安曾经说过的话在耳边回响。她没听,多么失策。
“在你相告之前,把脂粉洗掉如何?”兰玛珊蒂迟疑地说,“……你不化妆,更加好看。”
路一怔,歉疚地笑笑,侧过身去,拿了帕子沾水,擦拭他漂亮的脸蛋。抹去脂粉,透出白里泛红的面皮,好似素绢罩里一盏明灯,任何脂粉都调不出的好颜色。她感到鸡皮疙瘩爬满一身、又掉了一地。
“……路郎扮装,也是行家呢。”
“在宫里,小人有时改作女装。圣人喜欢,妃子们也高兴。”
然后,路又卸下头饰,随意挽个发髻,用簪子固定。这么做的时候,还请兰玛珊蒂原谅他的“失礼”;真是够了。
直到他恢复平常的样貌。兰玛珊蒂问:“有什么话,路郎不肯直说,还要到这来?”
“说了,您或许就不肯来了。”
他抬手,指天花板:
“内卫统领与吐蕃使者相约,在楼上会面呢。”
兰玛珊蒂一惊。片刻后道:“这些,我却不必关心。”
“我知道。不过,另外还有一事,娘子想必是关心的,所以,不妨一起说说。”
“……怎么?”
“宋五娘,还在长安。”
她呆住了。
“到现在,还没有送走?”
“正是。”
“我凭什么相信你?”
“娘子大可直接问过统领。”
“直接问?”
她匪夷所思。
“是啊,稍微讲究一点方法,”年轻的宦官漫然拨弄琴弦,“比如您不知听谁说,统领养了一个外室,气势汹汹地拿他问罪。这种时候,统领只会拼命澄清自己,其他什么都想不到。”
她无言以对。怎么,是小路太会做女人,还是自己太不会做呢?
“……就算有这回事。跟你把我骗到这里,有什么关系?”
“因为,您比海统领更在意宋若荀的死活,我又胜过您;”噙着极淡的微笑,他垂眼,信手弹一节《苏莫遮》。
“我知道统领把她藏在哪里。我曾建议,可以由我给他做事,请他放过这枚可有可无的棋子。现在看来,统领没有接受,因他根本信不过我。也因为,一直以来,他对唐宫内宦怀着莫大的敌意。”
“有什么不对的吗?”
“或许。他在毫无必要地制造敌人。”
“……好像你们本来是朋友一样,”兰玛珊蒂冷嘲。
“就说这次吐蕃人的到访。你们宫里不是已经在算计他了吗?不正是你,让吐蕃人吃了几个哑亏?……”说到这,她灵光一闪,“就是他们来这的原因吧?吐蕃人不甘吃亏,可皇宫由着你们把持,主上听不到他们的申诉,所以找内卫统领商量,想法,对付你……”
“娘子果真心思玲珑,”路笑着点头。
“我想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条件,但我却没有对付海统领的意思。我也希望,放宋若荀一条生路,我还希望,海统领别把内宦都视为敌人,这是我释放的善意。他不肯相信,可以理解,但他必然信赖着您。”
“路郎高看了。”
“兰娘可以到楼下去。仔细找找,您会发现统领安置的几个心腹,将这一切告之。又或者,您留在这里,”他站起身来,“……我觉得,海统领跟吐蕃人想做什么,您也不是完全的不感兴趣。”
“……你弄错了一点,”兰玛珊蒂平静地说。
“我留在这里,是想知道,你打算做什么。”
他微微一哂。
随后,路打量这间屋子,把搁在角落的一架屏风挪到中央。“……若在相邻的房间,以统领的武功修为,应该能听出我们的谈话。所以,我选了下面的房间,想必是安全多了。”
她不以为然:“他听不见你,你却可以听见他?”
对方没有接茬。
他一跃到屏风上,当真是身轻如燕,接着,从袖中“变”出一个圆筒,就一手抓着房梁,一手持筒贴着天花板,侧耳细听。“……奏龟兹乐呢,”他一动不动、聚精会神,浑如泥塑木雕。
兰玛珊蒂无事,慢慢吃几样没了热气的菜肴。
又过去三炷香的工夫,小路简直已经长在了屏风上。然而,他忽地跳下,脸色纸一样惨白。
“……这些,您一定不会相信;”他喃喃地说。
吐蕃使做唐装打扮,肤色比一般汉人略深。不过,在人种纷繁的长安,也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海东来跟他曾是不死不休的对手,此时,却围桌而坐、把酒言欢,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真应了那句,“敌友无恒、唯利是存”的老话。
他是军队出身。数十年来,这个家族的每一个男丁都曾在前线对唐作战,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们(论频热说)是最知道不该打仗的人。他保证自己未与唐宫中的任何人勾结,做任何破坏自己出使任务的事情,更没有暗暗地算计内卫统领,欲使其在御前失宠——换言之,其他人则不一定。
大萨满是否反对唐吐和好?——论频热说,也不尽然。几个月前的袭击事件,大体是个误会;“……我若事先知情,定然阻止。那骠国舞姬乃统领的心爱之人,岂是轻易动得的。”
“你们知道她的来历?”
“是啊,翡翠族的神女。大萨满特别珍视的黑雀圣药,就缺翡翠族的一味配料了,他焦虑万分。”
居然真是这个缘故。当然,傻子才会相信,它们飞到长安,只为了抓副药那么简单。
当年的黑雀部落,地盘不算太大,人不算太多,不过籍“圣药”之名,在西南各族享有盛誉,可惜此类“精神价值”从不入唐人的考量。因其地处两国交锋的要冲,摇摆不定到最后,倒向了大唐的敌手,无论海东来还是韦公,都觉得消灭它比拉拢它更加省事。不料余波竟一直蔓延到十余年后,所谓冥冥中的定数,谁能参透呢。
“我问过骠国舞姬,她肯定地说,那种草不能再种。还在长安的地界绑人,也不是明智的做法吧。”
“这件事,怎样道歉都不为过,但我也得为大萨满辩解几句。他想重配圣药,着人给他办事;只不过,放出的鹞子飞远了,也很难管它,抓住了哪只兔子啊。”
海东来冷嗤一声。吐蕃使摆出一副“我当真一无所知”的样子。
“大萨满,非常生气……他认定,是你们那个小宦官拿了假荷包给他,更别说,他干的其他好事。你看,也让我非常为难。”
“海某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是你的手下。”
大萨满一系占据吐蕃的权力中枢,手握重兵的将军也十分不如。他可以,比方说,占卜发现论频热的某个先人,战死而不肯安息,他们就得立刻奔赴疆场,以复仇的鲜血慰藉亡灵,以全族覆灭为代价也在所不惜。这是吐蕃的特殊国情,一般汉人无法理解。
问题是,路廷安所依附的唐宫内宦,宫里宫外、加上整个神策军的势力,其对朝政的影响,比大萨满等辈之于吐蕃,也算旗鼓相当。他固然想摆脱路廷安,却也不必假手一外国和敌国。风险比收益大了太多。
“他是我的手下,也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海东来一字一顿地说。“他还是宫里的红人,主上的心头肉。我不能把他交给你们——也是为了两国的和平哪。”
对方遗憾地坚持:“若不能安抚大萨满的怒气,我没法交差。”
——难道他就可以吃亏?
“……记得,贵使团行期在即?”
“确实如此。”
“贵国上师放出的鹞子,也该一并飞出长安了罢?”
“……这,得看统领的意思了。”
吐蕃人自斟自饮,掩住一缕会心的微笑。
“……我听说,在这些鹞子里,有一头,本是长安的贵人豢养。一日,不知怎的忤逆了主人,一顿呵斥,被其逐出了笼舍。它是心高气傲的性子,竟一路飞到我国,在我先代国师的手下寻得一个庇护之所。虽然还是桀骜不驯,对新主却是忠心耿耿,或毋宁说,对旧主的恨意太深,见到旧主的下人,它都恨不得扑过去又啄又咬。不过现在,我们吐蕃也在休养生息,不想经常劳师动众地围猎,就放这些鹞子出去,自行觅食。结果,它又飞到长安,觅些功劳……”
海东来的心里,一霎间,风急浪涌。
作为内卫统领,他早知道,吐蕃军中,有身世成谜的唐人为之效力。唐军几次吃亏,都有他出谋划策的影子。唐吐议和,他比正经的吐蕃贵族反对得更加激烈,后来,忽然销声匿迹。直到去年年底,交趾环王侵入岭南欢、爱二州,种种熟悉的手法,叫海东来相信,一定又有“熟人”的策动。眼下,此人已到长安……
他不动声色。
“一个叛臣,落个兔死狗烹的结局,怎生对得起他高贵的祖先;”论频热连连点头。
“这人是谁,想必你是有数。我也不绕关子,也问一个人;想统领通情达理,不会作难。”
“阁下也是直截了当。”
“是啊,”他笑容满面,“换成由我来做这些事,打听翡翠草的有无之类,我会直接备厚礼到府上请教,还能免掉许多误会,许多麻烦。”
海东来心里冷笑。论频热手握这样的筹码,何不一开始就拿出来,只怕自己会很高兴地绑了路廷安,亲自来换呢,他没有这样做,是否意味着,那人本不在他的掌控中?……也对。那人是大萨满手上的训鹰,而这两人之间,显然是有矛盾的。
胡虏无百年运。大唐经历了安史之乱这样的祸难,依然缓了过来,换成吐蕃,可不一定。神官们大约想趁大唐最虚弱时,拿到天下最广大富庶的一片土地,不料自己耗不过,先垮了下去。他们指责军方无能,活生生浪费了天赐良机,军人则怪他们没请到“真正的神意”——究竟是谁出生入死,说得头头是道的你们,何不自己上呢?
军人已经退出,谁也不想打一场无利可图的仗。还想趁议和出口恶气,被出卖的反正不是自己的棋子。
海东来意味不明地笑笑。
“我想,使节要请教的可不是骠国舞姬,对不对。”
“放心。是另一个,依赖统领保护的女子;”论频热从袖里抽出一片竹签,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她叫,宋若荀。”
举杯的手凝在半空。“如何?”对方胸有成竹,“拿她换那只‘鹞子’,怎么看都是上佳的买卖。”
“你们拿她有什么用?”
且不问,是如何知道彼女存在的,海东来恼火地想,待他亲手抓住那些“鹞子”,自能见个分晓。“用一头鹞子换一只鸽子,对阁下来说,可不算一笔上佳的买卖吧。”
“统领可见我的诚意,”吐蕃人加重了口气。“再说,我索取这个女子,也不是为我自己。对她有兴趣的人,别忘了,是大萨满啊。”
“他?”
海东来又吃一惊。飞快地思索,宋五娘跟这些家伙的联系,跟吐蕃大萨满的联系,只能想到……
“宋氏曾服下黑雀圣药。”
“而且,活过来了,”论频热点头。
“经受萨满训练的少年男女,要经过几轮考验,方能成为真正的萨满。其中,最严苛、也最关键的一步,是‘起死回生’。他们服下这种药,你知道,也是一种毒药,搞不好,非死即疯。像宋氏这样,顺利复活的,并不多见。——这么说吧,此女可能有萨满之材。”
“就算她有……萨满之材,”这么说的时候,内卫统领仍感到不可思议,“现在,宋氏也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汉女。你们要她去,有什么用呢?大萨满会拿她做什么呢?”
“——这,就不是我们凡人所能妄断的了,”他半闭双眼,高深莫测。
瞬间,一叠骨白的碗在海东来眼前闪过。
小小的女孩背诵佶屈聱牙的经文,从早到晚、直至入睡,终于稍停,她稚嫩的声音点缀了上京的漫漫旅途。侍卫们互相玩笑,当初若是用功读书,肯定落不到做这个营生;那时,他们多年轻,护送的任务也清闲如游山玩水的旅行。
十多年过去了。那些生死过命的兄弟,一一离散,最后只剩下他,孤零零地站在长安的云端。用功读书的小女孩历经磨难,长成才华横溢的年轻女子,谁知仍逃不过,那注定的一死……
多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