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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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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曾说,舞是神功,更是修行。
湿婆,天竺的舞蹈和苦修之神,亦是创生与毁灭之神。他起舞,敲响一个世界的丧钟,又唤醒一个世界的新生。大千世界在他的舞中生生灭灭,一如山涧红萼,寂静处,纷纷开落。
可是,兰玛珊蒂不信神佛。
她曾作为神女为同胞苦苦祈祷,但上天从来没有回应。她曾作为舞姬在神庙供奉,更了解僧侣愚弄(或安慰)信众们的勾当。可在舞蹈中,她窥到一种如此曼妙的境界,光辉美丽、自由自在,连接无限与永恒……她想,把这称作神,有何不可?
摈除杂念,清心寡欲。慢慢的,你会感受到自身的韵律,这是你的全部,是天命在你身上打下的印记。你会感受到大千世界的脉动,盖因你本就来自于它,你是它的一部分。你融入它像一朵花、一只鸟,你忘却了自身,只余那天生的、与天地合一的韵律——这,就是“无我”的境界。
缘生
起初,她俨然来到了天堂。
帝都长安,人世间最伟大的城市。这里,汇集了天下所有民族和所有民族的舞乐精髓。她在教坊所里,如饥似渴地继续精研舞道,是家乡舞的教师,也是唐舞的学生,不关心任何除此之外的东西,无论恩宠和富贵。
能跳舞就行了,她想。
早有某郎君、某使君请她出局,她以自己还需精进为由而谢绝。此外,她还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这些人似乎把她当成一个稀有的玩物。那时她听说,教坊女子不可染指(否则,稍微出色点的,公卿贵族都可以随意笑纳了),遂认真起了落籍教坊的念头。
每个人都很震惊。尤其是珠娜:
“……我说你呀,不食人间烟火,你还不信。你看身边的女孩子们,哪有不拼了命想脱籍的?就你非往这个火坑里跳。”
珠娜是胡姬,却是一个资格更老的长安人。早在一百五十年前、波斯亡于大食的时候,她的家族就追随王子迁往大唐,之后又与汉人结姻。雪肤花貌,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又精通曾倾倒玄宗皇帝(和大唐江山)的胡旋舞。兰玛珊蒂跟她学波斯乐曲。
她知道这些女孩子:她们宁可为妾为婢,也要摆脱教坊的束缚。唐国人爱乐,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不乏能歌善舞的行家,但他们把以此为生的人们打成另类,一旦列册乐籍,就不能从事其他“体面”的职业,不能正常的结婚,他们的子孙也必须世世代代,继续祖辈的营生。兰玛珊蒂就曾在珠娜家中,碰到一个哭哭啼啼的姑娘;姑娘被一个贵族公子辜负,他承诺给她脱籍并纳她为妾……结果,是他一去不回,她空自伤悲。
——可是,她想,我不一样呀。
唐国礼佛之风极盛,大庙僧众动辄成千上万,其中有多少是甘愿捐弃红尘,又有多少是无可奈何?……纵是虔诚向道,能够了悟的也是少数中的少数。乐籍之受人轻视,她清楚,可这是“道”对她的考验;难道她会因受人轻视而放弃舞道?当然,不会。
夏天到来时,她通过了测试,已经可以像模像样地跳唐舞了。
考官十来位,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她听音、按拍,回答乐理知识,最后,跳了当时流行的《六幺》,一曲舞罢,众人叹服。在场最年老的一位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极口称赞,渐渐的,神色转为怅惘:
“天宝末年,我还是梨园中的小小弟子,有幸得见贵妃娘娘的国色天姿。她所疼爱的侍儿张云容,妙丽善舞,有幸获得贵妃娘娘的点拨。还赠诗一首: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咳,那时的梨园,可是群玉山头、瑶台月下一样的仙境呵!……如今,咳,如今,再也没有那般的好风光了!回想起来,张娘子的容貌身姿,比这兰娘子还略逊色一些,可她翩翩起舞,举手投足、眉梢眼角都饱含情思,真真令人无法忘怀啊!”
原来,是梨园的前辈。兰玛珊蒂肃然起敬:
“师傅,您过奖了!舞蹈的至境,我还差得很远。刚才,您可是说,我的舞姿,还欠缺一些……情意?求您不吝赐教!”
“哎呀,你别听他的,”另一位老乐工插嘴,“反正,在他口中,从来都是过去呀过去的,过去的总比现在好,永远是最好的。”
一时间,众人语塞,为这无意道破的真相。梨园和一代皇朝的盛世繁华,早在五十年前,随着渔阳鼙鼓声声、灰飞烟灭。到如今,纵有好风景,也是落花时节,难折空枝。
曾在皇帝与贵妃面前起舞的少女,大概想不到,自己惊鸿一现,成就了一个旁观者心中,永不磨灭的灿金华年。五十年弹指而过,青丝白头,红颜枯骨。
考核过后,兰玛珊蒂再次面临是否加入内教坊的选择。
很多人在教坊挂名,接受吹拉弹唱、杂耍游戏的训练,青楼中的佼佼者得到教坊的聘请,内教坊也会补充外教坊的新血。天宝年间,备受皇帝与贵妃宠爱的舞姬谢小蛮就是外教坊出身,她的技艺在内教坊打磨得更臻完美。“三郎”是个足够冷酷的皇帝和家长,但对梨园中人,他却堪称一个温柔郎君;众所周知,他曾让一个善舞的女子成为皇妃,还诞下他的太子。
既然她不反对落籍,落教籍,内教坊自是最好的去处;它位于禁内,专事培养愉悦皇家的艺伎倡优,唐国舞乐的菁华尽收其中,京都坊中的左右两所教坊,无论档次还是水平,都不能相提并论。可是,问题也在于此:进了内教坊,就是大半个宫里的人,不能继续领略大唐生活的千姿百态。再说,她入宫,谁去照顾夏大哥的遗念,他的坟茔?……
于是,她婉言谢绝。宫使客客气气地告辞,又道:
“哎呀呀,这位兰娘子,可真是:‘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呢。”
兰玛珊蒂含笑行礼:
“蒲柳之身,不堪圣颜垂顾。”
有人提醒,到长安后,要补一些中原文化知识,最好从唐国名人、尤其是宫廷的风流典故入手。所以她知道太宗朝徐贤妃故事,一位聪明伶俐的才女,一次,让皇帝久等,她吟此诗,哄得他喜笑颜开:
朝来临镜台,妆罢暂徘徊。
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
兰玛珊蒂勤奋好学,没在宫使面前丢脸。
那时,她已知道,宦官在唐宫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他们打小服侍皇帝,在皇帝眼中比后宫、宗室和文武百官更忠实可靠,所以,皇帝信赖他们,委以军政大权。这些身体残缺的皇家奴仆,被鄙视也被巴结,被诅咒也被谄媚。骠国有自愿净身供奉神庙的阉人,歌舞造诣令常人望尘莫及;兰玛珊蒂以为,既然唐人把皇帝称作上天之子一般的神圣,那么,牺牲自身以奉天子的阉人也该受尊敬才是。但现实恰恰相反。
对了。那位行事诡秘、走后宫路线而出任禁军要职的月霜行,在许多人眼中……也是宦官。而且,月不介意别人这样想。毕竟,身为女子而出任外朝军职,是更多人不能接受的事情。
也是这位月霜行,再次对她提到内教坊:
“……为何拒绝?假如你希望一直留在长安,就不能一直不落籍。你想跳舞,干嘛不在一个最好的地方跳?我看你也没有成家之念,年纪轻轻、没有背景,长安不是好待的地方。进了内教坊,你能获得皇家的保护……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啊。”
珠娜也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身边,尽是这样的痴人。”
兰玛珊蒂不后悔自己没加入内教坊;她深信,自己永远不会后悔。只是过了一阵,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法确实太过简单。长安这位风华绝代的女主人暴露了刻薄势利的面目,早有人指出:
长安居,大不易。
她在教坊的待遇比供奉官一级,舒难陀在离京时,对她亦有馈赠,加上一笔不菲的赏赐,就是她在长安城的立身之本。然而,她的收入不算多,开销则不少:乐器、舞衣、饰品,更多的音乐、舞蹈和文化课程……彼时在骠国王家乐坊,衣食住行,一应用度,兰玛珊蒂从来不曾操心,现在,样样都要她想。教坊乐人从朝廷领一份津贴,他们在公共节日和典礼上表演,也为官方宴会演出助兴,主人和宾客的打赏才是收入的主要来源。显然,她也到必须出局的时候了。
那时,长安还有一位出众的舞姬娘子,艺名芍药。技艺不必说,更难得是姿容冶艳、情态妩媚,每一出局,红绡不知数,到处都有捧场的相好。兰玛珊蒂还从未与之谋面,不过有点好奇:她的生活这般热闹,哪还有时间练舞呢?
也有王孙公子给她投致书信和礼物,她都清清白白地退了回去。因为,她不想跟他们有任何牵扯。
“你这样做,不妥当,”珠娜对她说,“你可以一直和他们周旋,但这需要很深的功夫。你可以和他们周旋一段时间,接受其中一个,再拒绝其他人。但你不能始终拒绝和他们周旋,一点希望也不给;这不合规矩。”
令人厌烦的“规矩”。“……可是,我只想跳舞。”
“迟早,他们都会怨恨你,没有人会保护你。”
“我不需要保护!”
“你会的。”
珠娜就这么笃定地结束了话头。她自己有个“保护人”,是五品的京官,支付了珠娜住在平康盛地的高昂费用;兰玛珊蒂一直觉得,那人根本配珠娜不起。不过,此时,她隐隐有了预感:这个最伟大帝国的首都,比她所能想象的更加辉煌,它的角落也更加肮脏。
春夏之交,京畿大旱。长安城涌进许多灾民,把矛头指向京兆尹李实:他不顾灾情,依旧横征暴敛。但此人是宗室,身家够硬,入不敷出的朝廷也在等米下锅。主上既然视而不见,也就没人动得了他。
一个伶人编了嘲讽的歌谣,李实就奏他诽谤朝政,抓来打死。一时间,梨园噤若寒蝉。
很快,此事就过去了。教坊和各处青楼艺馆又采入许多瘦弱的幼童,长安欢场,依旧是欢声笑语,歌舞沉酣。
在这样的宴会上,有那么两三次,她碰到海东来。
瞧他穿着深红色的常服或礼服,在人群中普普通通地走动(虽然普通人往往绕着他走),委实是新奇的感觉:为什么她会以为,以他的性格、病情,离群索居才对?他就是一个行事嚣张、无所顾忌的人哪。这一身惹眼的红是他的标志,早在他升到可以穿红的品级前就这么装扮,没人敢问他是否得到特许。当然,更没人敢告诉他,红色实在不衬他的仪表。
他会看她跳舞,不掩饰欣赏和迷醉。但他从来不会跟她说话,而且,总是来去匆匆。
兰玛珊蒂实在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诚然,她对海并无太多的好感。在她浑浑噩噩的日子,很多人死去了,更因一个人的离世,她已无力悲伤。以夏云仙之死为界限,此前,她在献乐途中结识、并肩作战的人,在她心里共享一份亲密而惨痛的情谊,这种情感以夏的死亡而登上顶点。海东来,他和与他相关的一切遭际,因与夏紧密相关的缘故,落在十分接近峰顶的位置上。海的出现,逼迫她回想——不可自控地——来到长安之后发生的所有。稍一牵扯,就撕心裂肺。
即便疼痛,她也不愿遗忘。好比侥幸从战场归来的战士,纵然血肉横飞、肚破肠流的惨景会是他一生的梦魇,可那珍贵的同袍情谊、共享的青春记忆,依然是他终生怀念的宝藏。他会视伤疤为荣耀,一个不可磨灭的证据:曾经,他到过那里。
——没错:曾经,她在那里,他也是。只不过,海东来似乎无意怀念,她虽然理解,到底还是遗憾。
他也是一个英勇而豪侠的男子。
兰玛珊蒂正在适应现在的生活。
她出入达官贵人的场合,容貌才华得到赞誉。她展示自己和舞蹈的美,被审视,被欣赏,被挑剔,同时她也知道,那些贵胄子弟看着她,指指点点的时候,在说什么,想什么。她已经远离了家乡,那里,公子哥儿们固然也把舞姬当成玩物,但因人人敬拜神佛的缘故,以舞乐侍奉神佛的伶人也获得了一份尊严,舞蹈本身是高尚的。可在大唐,艺术存在的目的仅是为了取悦于人。被取悦者高高在上,取悦于人者,没有任何地位。
骠国的第一舞姬,在长安的风流场是一块异香扑鼻的嫩肉,她知道、但不在乎。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