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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黎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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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叶楚黎和田杨回去后,车上只剩下了苏安与穆凡。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车窗外浮光掠影,两人缄默无言。
“苏小姐,听楚黎说,你忘记了以前的很多事情。”穆凡看了眼后视镜里低敛眉眼,紧咬下唇的苏安,仍然觉得,她在骗他。这五年来,他日思夜想内疚自责备受煎熬,可她却轻易地将过去的记忆一笔勾销!
“嗯。”平静的语调。
“一点都想不起来吗?比如,看见熟悉的人,碰到类似的事,会不会,多少想起一些片段?”穆凡耐着性子,循循善诱。
“会。”平静的语调。
“唰——”穆凡将车子停在路边,转头盯着苏安,眼中“嗖嗖”燃起两朵绚烂的小火花。
苏安不自觉朝后仰了仰身子,与穆凡拉开一段距离
穆凡正徜徉在希望的海洋中,没有计较。
“你记得十七街,对吧?”
“对。”平静的语调。
“你记得你们高中有支很厉害的篮球队吧?”
苏安歪头想了想:“恩,当时楚黎也是队员。”
穆凡心跳加速,继续鼓励:“对,对对对。那队长是谁你记得吗?”
“不记得。”连想都不想,苏安回答得斩钉截铁。
穆凡突然觉得自己溺死在了无边的汪洋中。很是憋屈。
穆凡颤抖着手,拧动钥匙,重新启动车子。
反复几次,没反应。
爱车跟自己一样,憋屈得内伤了。
穆凡打了个电话,然后邀请苏安一起下车看星星。
苏安抬头看了看夜空中几颗蔫不拉几的星子,瞧了瞧黑黢黢的江面,义正辞严地拒绝:“我还是不打扰您雅兴了,我坐出租车回去就行。”
苏安站在路旁,穆凡抱臂站在她身边。
“呃……穆总也打算先坐出租回去?”
“不打算。”
“奥。”
不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停在苏安面前,司机从车窗探头招呼:“姑娘,去哪?”
苏安上前一步,刚要拉开车门,刚才还满面春风的司机师傅突然变了脸,说了声抱歉绝尘而去。
很快又来一辆车,同样的状况。
苏安悻悻,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辆车停下来时,苏安扭头去看穆凡,果不其然——他正在一旁怒目而视,做出“你敢载她是不想活了吗”的恐吓模样,夜色中高大的身影散发出吞噬一切的凛然气场。
不出意外,苏安再次被拒载。
她叹口气:“穆总,您自己在这等着害怕的话,我可以陪您看会儿星星,威胁恐吓是不道德的行为,不利于社会和谐。”
穆凡眼睛里染上笑意,摆了个pose,倚在车身上看星星。
城市中强烈的霓虹,吞噬了浩瀚星空的唯美,几颗形单影只的星子,可怜巴巴眨着眼,扯过云做的被褥,和身旁的小伙伴喃喃细语。
一阵江风吹过,穆凡觉得神清气爽,五年了,他的心从未如此惬意。
一颗,两颗,三颗……快要数完的时候,最亮的那颗星星站在了他面前,停在他心口。
穆凡微微俯身。
苏安踮起脚尖,伸手搭在了他额头上。凉爽柔软的触感,真真切切。穆凡愣住。
苏安眯着眼睛,声音糯糯:“你应该把刘海儿放下来,遮住眉毛的话,会显得很温柔。”
穆凡闷闷开口,声音低不可闻:“你以前说过。”
苏安看着温顺驯良,小白兔似的穆凡,收回手,心情大好:“看星星吧。”
“噗通、噗通——”她觉得自己有些神志恍惚鬼使神差。
“……”穆凡抬手,覆住额头上刚才那只手留下的印迹。
夜风有些凉,两人坐进车里等。
她望着星空,努力回忆过去。
他看着她,尽情描绘未来。
定格在时光深处的画卷,徐徐展开。
十一月末,下了霜,十七街的枫叶接了圣旨,不约而同换上盛装。
淅淅沥沥,秋雨连绵,干完值日写完作业的苏安,哼着歌,踩着张张红透的信纸,拐进悠长的小巷,抄近路回家。
书包里装着少年的篮球,圆圆鼓鼓,勾勒出夜的轮廓。
蓦然看到少年熟悉的背影,她欢快地跑过去,想要给他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吓。
“呀!”苏安拍了下他的肩膀,扯着嗓子尖叫一声。
少年转身,快速退后几步,表情夸张地捂住胸口,嗔目:“谁啊,吓死我了!”
永远是同一个恶作剧,少女乐此不疲,少年欣然配合。
苏安抿着嘴唇笑。
他揉乱她额前的刘海,温柔的眉眼间全是宠溺。
雨丝更密。
他揽着她肩膀,把伞往她头顶倾,很快白衬衫淋湿一片。苏安把伞往他的方向推,他装作生气的样子,用眼神警告她,作势要出去淋雨。她吐吐舌头,认输。
走了几步,突兀的嘈杂声传入耳中,前方昏暗的光线中,一片凌乱。
明晃晃的刀刃,粗苯的棍棒,身着奇装异服的“彩虹帮”,吹出轻佻的口哨声。
苏安心里一紧。
她发现了浑浊之中一朵颤抖的百合。被绳子缚住手脚,破布堵住嘴巴的苏乐,小脸上满是泥污,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向她求救。
少年凑在苏安耳旁,嘱咐了几句,低咒一声,冲过去。
她没有听他的话离开。她要救苏乐。
苏安把伞合上,当做武器,左戳右挡,努力朝苏乐靠过去。
雨势加大,漆黑的天空,昏黄的灯光,燃烧的枫叶,青砖墙壁上绽开朵朵蔷薇,打杀声中,血腥气渐浓,地上的积水颜色愈来愈鲜艳。
苏安右手臂挨了一刀,她皱皱眉,对准绿发瘦子的肚子,狠狠挥过去。绿发瘦子抱着肚子应声而倒,他挣扎着起身,看到雨幕中,淌水的墨发,一双冰雪生成的杏子眼,映出刀光匕影,浅淡的唇色涌出一抹猩红,苍白的手,紧攥黑色伞柄,青色的血管中血液急流。绿发瘦子哆嗦着,退后一步。
以寡敌众的少年,略有些狼狈,白衬衣上溅满污泥和血迹,出拳伸腿,勉强牵制住几个厉害角色,在一片混乱中焦灼地喊着苏安,让她赶紧走,剩下的事情自己来解决。
苏安对上苏乐无助的眼神,没有踌躇,再次咬住唇,抓起伞尖,对准旁边的坏人蓄力一击。
哀嚎声,咒骂声,闷哼声,哭叫声,还有苏乐惊恐的求救声,交织在一起。打,与被打。她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单薄的身子晃了晃,视线逐渐模糊,动作越来越吃力。
最后,一声清脆的声音响在耳旁,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下,似是被抽了筋骨,雨幕中的景色越来越模糊,她感到全身无力,缓缓瘫软到地上。
沉默的少年,高大身影覆盖住她,眸色漆黑,深不见底,如恶魔撒旦降临。
一旁握着碎酒瓶的红发胖子瑟瑟发抖。
“你们干嘛拿酒瓶打她!”原本被绑架的苏乐,突然踹了旁边的混混一脚,挣脱了绳索冲过来,跪在苏安身旁,全身剧烈颤抖着,捂脸失声痛哭,“姐,我错了,我原本不想这样的,我只是,只是……”
帮会的混混们仓皇逃走,另一个少年也飞奔过来,神色慌乱。
眼帘越来越沉重,视野骤然缩小,沉入黑暗前,苏安只看到一抹明黄色,似清晨的朝阳。
场景转换。
十七街宽阔的路面上,白发苍苍满面风霜的老人,伛偻着腰,将编织袋放在一旁,从垃圾桶里翻找可以卖钱的废品。把两个垃圾桶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她浑浊的眼睛,透出失望和惶恐。
“啪——”有人喝完可乐扔了瓶子。
老人欣喜若狂,拖着蹒跚的步子奔过去。
一阵秋风吹来,易拉罐朝一旁滚去。
老人很着急,执着地追着。
易拉罐滚向马路。
老人终于将瓶子拿到手,满心欢喜,仿佛眼前出现了两个外孙女看到糖果时明亮起来的目光。
“砰——”一瞬间,悲剧发生。
车祸现场,惨不忍睹,老人鲜血淋淋的手,紧紧握住一只易拉罐,干瘪的嘴角,还停留着一丝满足的笑容。
开车的少年,瞪大了惊恐的双眼。
黎明,晨光熹微。
苏安睁开眼睛,伸手抹了把脸颊上冰凉的泪水,恍恍惚惚,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总是做很悲伤的梦,撕心裂肺;可醒来后,却不知为谁流泪。
就算身边所有人都告诉她,丢失的那段记忆平淡如水,她也不会相信,转而质疑自己的心——那里,有个嶙峋的洞,是最丑陋的伤疤。
外婆还在世的时候,经常给她们姐俩儿讲故事,那些神话传说里,貌美如花温柔娴淑的仙女,总会爱上人间善良俊朗的樵夫。可人妖殊途,郎才女貌的眷侣偏遭到百般阻挠,万般磨难,最后不得不生离死别。苏安记得,其中有个仙格很低的绿萝仙子,因天官怜悯她不生花朵,就随手给了个喝孟婆汤的处分,仙子却如临大劫,要死要活,请求自裁。后来,绿萝仙子死后转世投胎,终于做了梦寐以求的凡人,嫁了个如意郎君。
当年苏安一直追问:“外婆,那个如意郎君就是先前砍柴的那小伙儿吧?”
外婆摸着她的头,语气沧桑:“投胎以后的绿萝,已经不是绿萝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嫁的也是前世不认识的人。”
“那,那个长的很俊的樵夫,后来也娶了别人?”
“或许吧。”
都说“感同身受”,她现在才明白用这个词语来安慰人,是多么苍白无力。当年的绿萝仙子,用生命守护了他们的爱情,同时也以勇气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她活了精彩的两生两世,一世轰轰烈烈,一世细水长流,是不同形式的幸福模样。无论谁,都没有权利剥夺一个人用欢笑与泪水铸就的回忆,那是他灵魂的构成。丢掉过去的人,生命不再完整。
她想起昨晚生动的心跳——那样久违的感觉,是活着,是生命。
在这个秋阳高照的清晨,苏安决定打开记忆,接纳过去的自己。就算痛,也要好好爱,不想继续浑浑噩噩怅然若失。
客厅的桌子上,放着穆凡留下的纸条,解释昨晚苏安太过疲劳,赏星星的时候睡着了,他没忍心叫醒她,就给楚黎打电话问了她家地址,把她送了回来。
纸条上的字漂亮挺括、潇洒流畅,字体末梢有明显的拉长与弯转。苏安记得,某条微博上说,字如其人,这种笔迹的主人,通常孤傲而深情。
电话铃响起,不用看也知道是叶楚黎。
“叶大少爷,我好不容易休一天假,正睡懒觉呢,你就来扰人清梦了。”苏安躺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胡乱换频道。
“听声音很是活力充沛嘛,赶紧过来开门。”
苏安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的忙音,无奈地趿拉上拖鞋,过去开门。
叶楚黎心情不错,哼着歌,抱着一大堆食材,自觉换了鞋子,朝厨房走去。
苏安放下遥控器,去厨房门口瞄了一眼,立马觉得饿极了,屁颠颠凑过去:“不用这么丰盛吧?我早饭还没吃呢,就稍微做点,先垫垫肚子吧。”
叶楚黎朝客厅方向努努嘴:“给你买的南瓜粥和烧麦,不是放桌上了吗?”
“咦?我怎么没看见?”苏安揉揉眼睛,重回客厅,果然看到桌角正腾腾冒着热气的早点。
头号男闺蜜叶楚黎同学,很称职嘛,苏安哼着调子,心情明亮起来。
苏安吃着早点,换到了新闻台年轻靓丽的女主播正在播报一则新闻。
“……穆氏集团创始人穆盛先生,今天在盛光百货主持了剪彩仪式。盛光百货的新任CEO穆凡,是前任穆氏前任副总裁穆光的儿子,穆盛的孙子,此前一直在美国深造,取得哈佛商学院硕士学位后,归国正式接手家族生意……”
切播画面中,穆凡仍是一身标准的商务装,却穿得比谁都帅气,在人群中闪闪发光,笑脸盈盈,彬彬有礼。就在他转身背对的一瞬,苏安注意到他似乎舒了口气,偷偷吐了吐舌头。
“虚伪。”苏安评论了一声,笑着换了台。
央视正在播动物世界,一头漂亮的小鹿奔跑在茫茫草原上,后面跟着一只动作迅捷、威风凛凛的美洲豹。
苏安目不转睛。
看完了一整集的《动物世界》,又勉强看了两集电视剧,从厨房里飘出来的浓郁香味把她勾了过去。
苏安走到厨房门口,叶楚黎扎着围裙忙碌的身影映入眼帘,做好的饭菜色泽鲜亮香气诱人,炉灶上的火苗欢快地跳动,尚未消散的油烟味萦绕在身边,隐约可以听到客厅里传来肥皂剧的对白,一股暖流涌出心头,眼眶微微湿润,脑海里竟然出现了“家”这个很遥远的字。以前他来她家下厨时,因他不喜,她从来没在旁边打过下手,也就没注意过,厨房里的场景,竟然温暖到想让人掉泪。
察觉到苏安进来,叶楚黎头也不回,忙着将菜出锅装盘,唯一闲着的嘴,开始唠叨起来:“为什么我总是抽时间周末过来一趟,就是怕你饿死,都瘦成竹竿了,还老是泡面应付,你看看,冰箱里什么菜都没有,倒是垃圾桶里的泡面袋子,塞得结结实实。”
苏安过去端菜,被叶楚黎制止:“放着我来,你去餐桌等着。”
“行,你愿意端就自己端吧。”苏安闹了点小情绪,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施施然走开。她有些忿忿地想,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那次她端盘子滑倒割破了手,只要他在,她就休想下厨房。
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干煸豆角,西红柿炖牛腩、桂花糯米藕、海米冬瓜……还有她最爱的红烧肉!
“快点盛饭,盛饭!”苏安敲着筷子对叶楚黎下命令。
“喳——”叶楚黎做了个滑稽的接旨动作,取来两碗晶莹饱满的米饭。
苏安一双大眼睛璀璨生辉,一顿胡吃海喝。
“喂,慢点慢点,慢点吃,太快了对胃不好。”叶楚黎在旁边提醒着,可是看到苏安吃得那样香,就不再说话,默默看着她,心里是暴涨的满足感,嘴角上扬,眼睛闪闪发亮。
不一会儿,满桌大半的菜肴被消灭,苏安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捧着肚皮,幸福地叹息:“好好吃,感觉靠着胃的心,也暖和起来了。“
叶楚黎眉眼弯弯。
“楚黎,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疯狂地喜欢红烧肉吗?”苏安看着那个空盘子,自顾自说道,“我记得,大概是六岁吧,我跟着外婆,去一个远房亲戚家,参加他们家小孩的满月宴。很气派的酒店,很多的人,漂亮的桌子,上面摆满了美味佳肴,就像一个童话世界。不太凑巧,我和外婆分别被安排在了不同的席位。我自己怯怯地坐在一群衣着光鲜靓丽的大人中间,盯着精致的菜色,内心忐忑又期待。很快,他们谈得风生水起热火朝天,气氛和乐融融。可是,没有人注意到,有个小女孩已经吃光了面前的一大盘沙拉,可怜兮兮望着离自己最远的那一盘红烧肉。”
叶楚黎眼里是满满的疼惜。
苏安笑了一下,手肘支住桌子,托腮:“那一刻既无助又惶恐,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似的。可能因为曾经爱而不得的欲望太强烈,所以才会一直对它念念不忘情有独钟吧,好像吃完多少盘红烧肉,就能弥补六岁的那个小女孩似的。”
“我做的红烧肉好吃吗?”叶楚黎换上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
“好吃。”
“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啊?”
“吃。哈哈……”
叶楚黎弹了苏安脑门一下,被踹了一脚。
“楚黎,乐乐她……你有她的消息吗?”苏安低头咬唇。
“她过得很好,不是有给你发过邮件写过信吗?”
“可是……她就不回——”苏安偏头想了想,换掉了即将出口的“家”字,“她就不回来了吗?”
“等她完成学业吧。”
“奥,我连她的模样都忘记了。”苏安小声抱怨,“外婆走后,我就没见过她。”
叶楚黎收拾餐桌的手,顿了一下。
“安安,下午有场美术展,我们一起去吧。”
“可是……我还有些事情。”
“是很要紧的事情吗?”叶楚黎声音中有几分失落。
苏安脑海中出现那本日记的影像,看着眼前叶楚黎一副委屈的样子,心里挣扎了一小下,斟酌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明天再处理也行。要不,下午一起去看美术展吧。”
“好。”叶楚黎黯淡的双眸立刻恢复了神采。
隔天上班,苏安拉开抽屉,空空荡荡,日记本已不翼而飞。
她开始焦灼,额头挂上冷汗。
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设想种种可能性,接着又一一否决。
她去问田杨以及身边的同事,答案要么是“没见过”要么是“不知道”。
她开始回忆前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没有头绪。
她甚至去翻了杂志社所有的垃圾箱,没有结果。
整整一天,苏安什么工作也没干,伏在办公桌上苦思冥想。
最后目标锁定赵青青——放眼整个杂志社,只有她,对自己的兴趣最大。
收到苏安一起喝咖啡的邀请时,正在涂指甲油的赵青青身子一晃,接着低声骂了句“shit”,匆忙翻找卸甲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