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你在处是心安》年初二

2、安宁

　　周三早晨，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苏安打着把红伞，踏过片片颓败的枫叶，感觉被深秋的萧瑟之气扼住了咽喉，呼吸有些困难。她不喜欢下雨天，尤其不喜欢秋雨，连绵、阴沉，看不到尽头似的，压在心头，就连公交车上，也弥漫着浓稠的忧郁。
　　后来，也就习惯了早起，听着班得瑞的音乐，雨中漫步。
　　电话铃声响起。是叶楚黎。
　　“喂，楚黎，恩，对，在路上呢。没事啦，我自己可以的，顺便散散步，锻炼一下身体嘛，恩，我挂了哈，马上就到报社了，拜拜。”太阳穴还有些微微的刺痛感，仔细回忆一下昨天的事情，模糊一片，只隐约记得和靳凌他们一起吃火锅，然后醉了，然后好像就被楚黎送回了家。她一直都这样，喝醉后的事情，全都记不得。
　　赶到报社的时候，肩膀已经被雨淋湿，田杨递过来一件外套一块毛巾，清秀的五官拧在一起，隐约有些怒意。
　　苏安接过衣服毛巾，压低声音：“出什么事了？”
　　“安安姐，赵青青这人真是，真是，真是”田杨想了想，总结出个人词汇库中最极限的词语，“太恶毒了。咱们报社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一个穆凡的独家专访，主编原本想让你去的，赵青青去打小报告，说了昨天咱们去盛光百货蹲点儿的事，这不，这么好的机会被她窃取了。”
　　苏安抿着嘴唇笑，仍是淡然的模样：“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谁去都一样。”
　　“可是，安安姐，你挖了那么多头条，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啊，如今却还是编辑部的一个小组长，如果得到了这次机会，以你的能力……”
　　“行了，我今天有点累，你先去忙吧。”苏安语气冰冷疏离，转眼看到田杨委屈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补充道，“田杨，我说过，你苏安姐那么拼命，不是为了升职。”
　　田杨有些沮丧，挪回了自己的办公桌。
　　苏安望着窗外的丝丝细雨，想起那次主编找她谈话时，问的那个问题：“苏安，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对于工作，你没有热情，只有疯狂，我不否认你的能力，但我实在看不出，你这么拼，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你想明白了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位置。”
　　也许，自己想要的，只是一个解释而已。
　　拉开抽屉，苏安看着那本红叶封皮的日记本发呆。

　　一阵浓郁的香水味迎面扑来，苏安把抽屉关上，抬头。
　　赵青青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优雅地坐下来，满脸敌意盯着苏安，凉凉开口：“苏安，这次的专访，你最好别跟我抢。”
　　苏安笑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青青，祝你早日梦想成真。”
　　赵青青着实被苏安坦白直率刺激了一把，有些不好意思，以手掩口，妖艳羞涩地笑：“那就谢谢安安了，到时候我要真当上穆家少奶奶，会请你吃喜糖的。”
　　苏安杏仁眼里的笑意更浓。
　　赵青青扭着水蛇腰袅娜走开，到门口的时候，回眸一笑：“对了，刚才主编说有急事找你，让你马上过去呢。”
　　苏安叹口气，赶紧冲向主编室。

　　“来了？”祁虹羽披上外套，拿起包正要出门，见苏安进来，随口问了一声。
　　“主编找我是？”
　　“奥，没什么大事，你不是跟叶家少爷比较熟吗，关于最近穆叶两家的合作情况，你去做个专访，探一下叶家的口风。”
　　苏安望着妆容精致，精明能干，说起专访好像买杯咖啡一样简单的祁编，满腹苦水：“您说得轻巧，老强迫我这么利用楚黎，这样下去，我跟他还能不能做朋友了啊。”
　　祁虹羽莞尔：“做不成朋友可以做情人啊，别整这儿跟我撒娇，本周的重头戏就靠你们组了。”
　　“不是还有赵青青的穆氏专访吗？”
　　“穆家的专访有些变动，先让季晓佳他们组选张穆家少爷的帅照刊登一下，爆料一下穆家愈演愈烈的夺权形势下白马王子的坎坷荆棘路，铺垫铺垫。等回头这事儿有了眉目再说。”
　　苏安顿感无力：“祁编，其实，你在穆氏集团里真的安插了间谍吧？”
　　祁虹羽放下包，喝了口水，说道：“我只是联系到了那位神秘穆少的一位大学导师和一位篮球队队友。听到咱们社要做专访，那些傻帽报纸们肯定会暗自从中作梗甚至会使劲浑身解数以求快人一步，可穆家老太爷是什么作风，董事会改选前，能在这种八字还没一撇的紧要关头让并未明确接班人身份的大少爷出面？别逗了，穆家人会干仗的。”
　　“……祁编，你不能这样对青青。”
　　“苏安，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祁虹羽放下水杯。
　　“不知道。”
　　“你一点也没有那些花痴做白日梦的坏毛病。这一点，你跟我很像。”
　　苏安心里默默反抗：“你怎么知道我不花痴、不做白日梦啊。”

　　苏安将今天主编说的最后一句话转述给靳凌听，靳凌使劲捶桌面，笑到肚子疼，最后借着微弱的一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勉强调整好气息问道：“你们主编，真的这么天真？”
　　苏安条件反射般看了看周围，还好，咖啡店里人不多，不然丢人真是丢到家了：“靳凌，你能不能，稍微含蓄一点？”
　　“哎，话说，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啊？难道也是外貌协会的？”
　　“……”
　　“让我猜一猜哈，高高瘦瘦，温柔体贴，多才多金——这样太概括了，要不这样说吧，你到底是喜欢穆家少爷那种霸气外漏型，还是叶家二少那种温柔腹黑型？当然，还有你身边的小跟班，田杨那种天真阳光型的小鲜肉？”靳凌越说越兴奋，甚至问了苏安的八字血型星座什么的，开始配对，一会摇头咋舌，一会托腮沉思，一会又双眼闪亮，苏安什么都不说，一直抿着嘴唇笑，明澈的眸子里光彩熠熠。
　　“天啊，苏安，你和叶楚黎的八字星座血型都匹配得天衣无缝啊！”
　　“别闹了,我俩是哥们儿……再说，我是水瓶座。”
　　“额？”
　　“以前改过生日。”苏安咬唇。
　　靳凌很快意识到定然是勾起了苏安不好的回忆，立马打哈哈转移了话题，开始对着面前的咖啡讲起曾经一段搞笑的异国经历。
　　两人相谈甚欢，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苏安抬起手腕看了看时辰，向靳凌告别：“好了，我得去做叶家少爷的专访了，再会吧。”
　　两人一起走出咖啡厅，迎面碰到了赶来与苏安接头的田杨。靳凌朝他打招呼问好。
　　田杨一看见靳凌，立马满面羞红，敷衍了几句就借口先去打车离开了。
　　苏安打量着诡笑的靳凌，满腹狐疑。
　　靳凌眨眨眼睛：“那天咱俩喝醉了之后，田杨跟晓强送我回家，我当时神志不清，把他误认成了前男友，就踹了他一脚，然后吻了上去，估计当时的美式舌吻太热情，还说了些胡话，吓着孩子了。”
　　苏安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我醉了之后从来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
　　靳凌贼兮兮笑：“其实我只记得自己强吻他的桥段，至于别的细节，都是后来晓强告诉我的。”
　　两人不约而同望了前方脊背僵硬动作不太协调的田杨一眼，相视而笑。

　　叶氏企业，叶楚黎办公室。
　　电话响起。
　　“叶总，穆凡先生想见您。因为没有提前预约，所以，您看……”
　　“让他进来。”挂了电话，叶楚黎突然觉得有些闷，起身走到窗前，深吸了一口雨天的湿气。
　　这些年来，他一直履行诺言，好好照顾苏安，但是，却在不知不觉间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那天晚上，在十七街，瞬间的对视，让他悚然，那一刻的穆凡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愤怒、哀伤，漆黑的眸子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哪里还有穆家少爷的一丝清冷淡定。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失去了曾经关系最要好的兄弟。
　　门被推开，叶楚黎回头，抑制住心中的忐忑，绽开一个欢迎的笑容，走过去。刚要伸出手，却被箍进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设好的防线刹那间崩溃。
　　穆凡的笑容太过灿烂，一如五年前，那个外表高傲冷漠的幼稚鬼。
　　“学长，更帅了哈。”叶楚黎望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穆凡，出拳敲了敲他结实的胸膛。
　　“本少爷就是一切美好词汇的代言人。”穆凡一脸严肃，但在叶楚黎夸张的打量下，很快就撑不住，暴露了原型，冰冷的一张俊脸，瞬间解冻，笑容天真灿烂，显出几分孩童式的无赖，“被老头子关了七年，终于改成监外执行了。老弟，这些年，我可想死你了。”说着，拿起办公桌上一个红苹果啃起来。
　　“苏安，她很好。”叶楚黎犹豫着开口。
　　“恩，我看见了，我很开心。”穆凡嘎嘣嘎嘣啃着苹果，平淡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不过，她忘记了一些事情。”叶楚黎重新走到窗前。
　　静谧中，房间里的空气有些凝重。
　　“我也有所耳闻。……是因为，五年前的那场事故？”穆凡抬头，眸子里暗流涌动，语气内疚而急切。
　　叶楚黎没有回答。
　　“那，她还记得多少？”穆凡艰难问出口。
　　“……凡是有你参与的事情，大都不记得了。”安抚的语气，残忍的事实。
　　良久，穆凡开口，嗓音有些沙哑，透着股恼意：“丢掉那些不好的记忆，重新开始，很好。”
　　“两点钟，她会过来做专访。”
　　穆凡偏头看手表，一点五十分。
　　叶楚黎看着如雕塑般沉默的穆凡，试探性开口：“或许，你可以见她一面。”
　　“好。”穆凡交叉双手，抵住额头。

　　秘书通报，《商界周刊》的记者已经到了楼下。
　　叶楚黎转头去看穆凡——他绞在一起的手指关节处泛出青白色，深呼吸，正襟危坐，拘谨淡漠的样子，目光紧紧锁住那扇木板门。
　　叩门声响起，叶楚黎应了一声，苏安在前，田杨在后，两人依次进来，
　　她身形还是那样单薄，留长了头发，却依旧蓄着刘海，遮住秀致的远山眉，似一张拒人之外将美景隐藏的屏风；此时因为沾了雨丝的缘故，额前有些凌乱，露出杏子般的眼，清透明净。整个人柔和温婉，只有抿起的嘴角显示出几分倔强。
　　和叶楚黎熟络地打过招呼，看到角落里伫立着的穆凡时，苏安眸子中闪过讶异，很快就恢复如常，客套寒暄，礼貌而疏离。
　　穆凡的心脏“咯噔”一声——在苏安的世界里，他果真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从小到大，他最害怕被自己在乎的人无视。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这时，穆凡坐到沙发上，不知从哪儿扯过一份报纸，展开，挡在脸前，淡淡开口：“你们开始吧，当我不存在就行。”
　　叶楚黎咳嗽了两声，示意两人坐下，进入正题。
　　田杨摆弄着摄像机，转来转去，有些为难。察觉到他的踌躇，苏安偏头做了一个疑问的表情。田杨指了指摄像机镜头，又看了看窝在沙发里的穆凡。
　　苏安看了看正埋头浏览专访提纲的叶楚黎，起身朝穆凡走过去。

　　报纸后面的一张俊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穆凡看着报纸下面一双帆布鞋，努力调整心态。这是五年来，她第一次跟他对话。难道她察觉到了什么？或者因为似曾相识而勾起了某些记忆碎片？如果她问他“先生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或者直接抱住他，哭泣着确认他的身份，那自己要如何反应呢？怎样回答才能跨过五年岁月的鸿沟，回到她身边？
　　多年后，当两人回忆到这个重新邂逅的细节，苏安一直追问穆凡是不是看过九十年代的某部韩剧。穆凡黑着脸坚决保持沉默不理她。
　　越想越纠结，几秒钟的时间，对穆凡来说，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
　　终于，苏安如泉水叮咛的清远声音响起：
　　“穆先生，请你往旁边稍微挪动一下位置好吗？你进入我们的取景框了。”
　　“咔嚓”穆凡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报纸滑落，穆凡扬眉瞪眼，他惊讶的时候，习惯性嘴唇微微嘟起，露出一排森森然的小白牙。
　　苏安瞪回去。本来就不小的眼睛更大了。
　　穆凡腾身坐到沙发另一端，“哗哗”抖动报纸。
　　整个办公室中，只有他本人没注意到，报纸上的文字是颠倒的。

　　整个采访过程很顺利，叶少也很够意思，言辞间隐约透露出些许与穆氏的合作计划方向，算是给了《商界周刊》独家。
　　“好了，楚黎，我们回去肯定会顺利交差的。”苏安收好稿件，心情愉悦。
　　“楚黎，到饭点了。”旁边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叶楚黎看了眼两个多小时以来一直用报纸遮脸从未换过姿势，却时不时朝他们瞥一眼的穆凡，感到无奈又好笑，转身邀请苏安和田杨：“既然都到了这个时间，两位顺便一起吃个饭吧。”
　　苏安婉拒：“杂志社还有点事情，改天吧。”
　　穆凡晃着长腿走过来，站在她面前，敛起的眉眼间氤氲着几分怒气，低头望进她眼睛里：“一起去吧，盛光百货可能需要些纸媒版面。”
　　“好。”苏安立马点头，跟上了穆凡的脚步。
　　面色波澜不惊的叶楚黎和一副受宠若惊模样的田杨跟在后面。

　　出乎众人意料，穆凡开着车七转八拐绕进了十七街附近一条小胡同里，停在一家小小的朝鲜族饭店前。叶楚黎看了苏安一眼，她没什么其他表情，只是杏子眼眨了眨，第一个下车，踩着雨后潮湿的小路，抄手打量着小吃店简约温馨的装潢，有些欢喜的模样。
　　叶楚黎笑看着穆凡：“竟然连这里都打听到了。”又往前走了几步，在苏安身侧停下，体贴地为她开门：“好久没来过了。”
　　“恩，店面刚刚装修过呢。”苏安语调上扬。
　　田杨虽然对这种藏在巷子深处的美食求之不得、没有丝毫抵抗力，但他一年前刚来到这个城市，租的房子又离十七街有些远，且碍于路痴本色，只在半年前，托苏安的福来过一次，如今站在这里，已经是垂涎欲滴、心潮澎湃。望着挡在自己身前、一派淡然的穆凡，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一直居于T城平易近人的叶少也就算了，自小长在国外的堂堂穆家少爷竟然知道这迷宫般神秘的存在，实在是跟他高大上的贵族身份有些违和。
　　他当然不知道，穆少爷是个路痴，排练了多少次，才将这条路线记熟，顺利将车停在餐馆门口。

　　雨后初晴，一弯彩虹现于天际。
　　店里干净清爽，窗台上摆着几盆清雅的茉莉花，阳光穿透窗柩，掠过红漆桌子，落到木地板上，温暖惬意。饭的香气，人的交谈声，老板娘热情的笑脸，是接地气的人间烟火。正如店名所题——“炊烟”，亲切宁谧，如家中升起袅袅炊烟时母亲轻柔的呼唤。
　　四个人正好占了最后一张桌子，因为是常客，老板娘对苏安颔首，示意他们点好菜招呼自己一声。
　　只有两份菜单，穆凡拿了一份，叶楚黎把另一份递给田杨。待他们两人研究一番后，叶楚黎偏头问苏安：“还是大酱汤和炒年糕？”
　　苏安点点头。叶楚黎抬手，老板娘过来，眼角蓄起和蔼的笑纹。
　　“金姨，我和安安还是老样子。”叶楚黎为两人点菜之后，突觉这份熟络在穆凡面前不妥，也就不再言语。
　　金姨拿笔在本子上记了几个字，看了看穆凡，笑问苏安：“来了新朋友啊？”
　　“恩。金姨，您还记得他吗？”苏安抿着嘴，却指向一旁纠结着菜单的田杨。
　　“记得记得，这不是上次跟你来的那个小路痴吗？”心有灵犀似的，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田杨研究菜单过分入神，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成了饭桌上的谈资。倒是穆凡，眼睛弯了弯，向金姨点菜：“辣白菜炒五花肉，还有炸酱面。”
　　对上那张灿烂明媚的笑颜，金姨突然觉得似曾相识，暗自搜索记忆，脑海中出现了几年前某个孩子的身影，可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眼里没有丝毫异样的苏安，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测。
　　田杨终于抬起头来，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缓缓启唇：“他们要的，都给我来一份。”
　　众人汗。

　　“穆总怎么知道这里啊？”等饭的时候，苏安好奇道。
　　“别人介绍的。”
　　“奥。”
　　穆凡眸子漆黑，直直望进苏安眼底，苏安瞬间莫名心慌意乱，偏头去看窗台的茉莉花。
　　苏安反常的表现落入叶楚黎眼底，他开始跟穆凡谈些商业新闻，缓解两人间的尴尬。穆凡偶尔应一两声，顺着苏安的目光，也去看那几盆随风摇曳的茉莉花。
　　田杨仍旧沉浸在菜单中不能自拔。
　　直到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气氛才渐渐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