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冷梧桐》糯米398

92、易帜

　　罗艺正坐在书房里翻着一厚摞的公文和战报，他眼神恍惚，有些心不在焉，翻开奏报眼睛盯着半天不动地方。罗安在旁边侍立，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挖空心思地斟酌着词句：“殿下，前几天派往洛阳的探报回来了，说是少主在虎牢关前线，他又去了虎牢关，没有见到少主，但听说少主在军中是一等参将，也没听说身子不好来着。殿下要不要见一见？”罗艺烦躁地挥挥手：“不见了，有亲眼见着少主的回来，再报我知道。”罗安点头称是，外面却有侍卫进来禀报：“殿下，外面来了一位客人，说是从长安来，只见您。”
　　罗艺一怔：长安？长安现在是李渊的国都，我跟长安素无瓜葛，又没有亲朋故旧，谁会来呢？不会是李渊遣使吧？
　　他略一沉吟，问：“来了几个人？怎么说？”
　　侍卫答：“臣细问过他，他总一字不露，只说见了燕郡王再说，只有一人一骑。”
　　嗯？罗艺疑窦丛生，此人来得古怪，倒要小心了。
　　吩咐罗安将人带到勤礼殿，又加派人手到殿外警戒，穿了贴身软甲，才起身到大殿里来。
　　他在王座上坐定了，才见侍卫带进一个人来，那人披着大斗蓬，低着头，看不清脸面。罗艺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是哪一路反王的？见本王不是为了游说吧？”
　　那人向前走近几步，旁边侍卫大喝一声：“靠后！站着回话！”
　　那人站住了，抬手掀掉帽子，目光如电，轻声说：“燕郡王殿下不认得我了？十年前，在大兴太极宫，除夕朝觐我们坐在一张桌上……”
　　罗艺飞快地在脑子里搜寻着，打量那人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眉清目朗、英气卓然，十年前朝觐？罗艺心中一惊，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名字：李建成！
　　李建成安静地微笑着，看罗艺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机警地紧接着说了一句：“请退左右，我有心腹之言要说。”
　　罗艺冲侍卫们挥了挥手，对身后的罗安说了句：“带到我书房里来”便起身走了。
　　李建成被罗安带进了罗艺书房。他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书房很宽大，书架和书桌都镶嵌着金兽和珠贝，金碧辉煌，比之皇帝的御书房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暗道：罗家世代经营幽燕九郡，数十年未有战火累及，果然富足。见罗艺坐在长椅上，面带微笑，竟是难得的温和。两人都不说话，气氛僵冷了半晌，罗艺温言说了句：“请坐！”便又没了下文。
　　罗艺此时心里正飞快地转着念头：李建成孤身一人造访幽州，是李渊的意思？还是他私自来的？他此来跟成儿投唐的消息有没有关联，李世民战功卓著，朝中拥戴者不少，这李建成虽不是凡才，作为太子势力却嫌单薄，他这是要打我幽燕的主意了？我且看他怎么开口？不成我就扣下他，来换我的成儿！
　　李建成等了半天，不见罗艺开口询问，心中暗笑这老狐狸真是狡猾，遂单刀直入地说：“罗世叔，我此来并未负皇命，只是建成私下造访，想与世叔叙叙旧，谈谈天，并无他意。”
　　罗艺干笑两声：“哦？贤侄好兴致！据孤王所知，你的二弟在虎牢鏊兵正烈吧。太子殿下此时找老夫闲聊只怕欠妥，您不怕失却朝中人心？”
　　李建成抬头望天，释然一笑：“我以一人之力，欲为父皇谋幽燕九郡，岂不比世民打打杀杀的更见功业！”
　　罗艺啪地一声砸在桌上，压抑着怒声吼道：“大胆！当我罗艺是什么人？信不信我要你的命！”
　　建成直视罗艺：“信！可你舍不得，会后悔。世叔，做事不要冲动，酿成大错之后，可不见得人人都能象燕山公那样死而复生。”
　　罗艺心里一揪，应声就问：“你见到成儿了？”
　　建成见果然点到他的痛处，倒不急着回答，接过罗安捧来的茶，缓缓轻吹着上面的浮末，吸了一口，才慢慢地答道：“没有！世叔不是亲手敛了他尸首？亲眼看着棺材下葬的？”
　　罗艺脑中一片空白，不堪的回忆历历在目，那一时的刻骨悔恨，让他痛彻心肺。
　　罗艺扶住头，揉着额角，几乎落下泪来：“可我听说他被人救起，投了李世民……”
　　建成忙放轻松声音：“救他的人有我族叔李淳风，他们在崔氏家庙救醒了燕山公，护送他回洛阳时被我二弟俘获，就此投了大唐。”
　　这是罗艺心中一直疑惑难解的事，现在可以问了：“成儿武功高强，唐营中谁能生擒他？不可能！”
　　建成笑了：“世叔还真健忘！你用粹药金针封了他穴道，又逼着吃了毒药，他整整昏迷了十天，几乎死了。你知道静琬大师、李靖救他多不容易，虽保住一条命，可惜武功全费了。而且他身上余毒未尽，总是祸根。世叔你真是害他不浅哪！”
　　罗艺低下了头，沉浸于自怨自艾无法自拔，建成的话太刺心，又勾起他悔意。建成看他果然如传闻那样爱子甚切，对于自己此行又有了几分把握。
　　罗艺又唉了一声，擦了擦眼角，才闷声问：“那他近况如何？”
　　建成摇头：“我也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现在跟世民很铁，形影不离。”
　　罗艺渐渐回过神，暗怪自己失态，遂冷下声问：“太子殿下孤身深入到我王宫，确是胆色过人，罗艺佩服！说说看，你开什么条件，要老夫白送你这九郡十六州？”
　　建成自己搬起凳子，移到罗艺近前，跟他抵膝而坐，一面轻笑道：“当年汉文帝接见贾生，不过也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今日我们促膝谈心，才是真正的仁者之心，要造福的是幽燕九郡的百姓。”
　　罗艺捋着胡须，面无表情，嘴里却说：“你自比汉文帝！这算是威胁吗？我幽燕铁骑从不惧战！战火未必就能烧进我幽燕之地。”
　　建成从容道：“我知道世叔英雄，可现在毕竟岁数略大了，坤儿年幼，幽燕军中能征惯战的将领只有薛氏兄弟，苏定方、张公瑾、王选等人未必跟您一条心，您独力支撑，世叔扪心自问：您还有心思再开战吗？”
　　罗艺歪头一笑：“有！我罗艺承祖宗基业，不战而降，不是我的做派！”
　　建成看他口中虽强硬，眼中紧盯着自己，显然是动了心，不接他话茬，自顾自接着说：“我是太子！倘世叔接受我的条件，我定会保全幽燕九郡所有的特权，封国自治、生杀自专、拥兵十万，我还会以突厥事劝说父皇向铁骑增派粮饷，这样就减轻了九郡的负担，能真正地造福百姓。”
　　建成察颜观色，说出一句最要命的话：“成儿已经降了大唐，您跟谁开战？难道你真的要父子刀兵相见？真的想再杀他一次？”
　　罗艺心中被捅了一刀似的，极力掩饰不流露心绪。
　　建成看此语果然管用，故意夸大其词：“成儿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是仁孝之人，怎肯与亲生父母对阵，那样做是铁定要把他往绝路上逼呀！想当初，房山之战后传闻世叔阵亡了，王伏宝捡到您的头盔，用一颗假冒首级就逼得他险些自尽。倘不是秦琼机警，您早就失去他了。他在邯城的崔氏家庙吃尽了苦头，被救醒时连坐都坐不起来，天天吐血，人瘦得皮包骨。这已经好几次险死还生，您还不好好珍惜吗？”
　　建成又说：“父皇已答应会出面调停你们父子关系，下旨让成儿回幽州当世子，你们父子合睦，守先祖基业世代为王，岂不美哉！”
　　罗艺心说，世代为王？若想偏安一隅、世代为王，我何至于让成儿吃那么大的苦，成儿自己也不愿意啊！他想要的是天下！不过如今，只要先找到成儿，我若降唐，就会马上有机会见成儿了……
　　面上却不带出来，装出饶有兴致的样子：“哦？当真？若能让成儿回幽州，守祖宗基业，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老夫再无所求！”
　　建成大喜：“好！我明日回长安，世叔等我的好消息。”
　　果然过了半个月，朝庭就正式派太子为特使，接受十六州文官的印信版牍，幽云十六州改易大唐旗帜，从形式上收复了幽云十六州。罗艺仍封燕郡王，幽燕铁骑改名天节军，仍由罗艺统领，但朝庭每年向幽州发放军饷白银两万担，条件之优厚让罗艺也感动不已。
　　公事完了，罗艺宴请太子，两人推心置腹，越谈越投机，成了忘年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