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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死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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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幽州王宫灯光黯淡,一如既往地平静。忽然,角门洞开,从里面出来几个穿着斗蓬的黑衣人,骑上马,秘密到城外,带了一小队马,上了官道一路往南去了。
这黑夜出城的人正是幽州之主罗艺。他和孟光、薛万均、杜文忠等心腹人只带了二百近卫军,秘密到邯城去。他听从孟光的建议,怕夜长梦多走漏消息,又怕王妃受刺激身体受不了,不在幽州等着诱捕罗成,要把地点改在必经之路邯城。
邯城是罗成的地盘,还驻着萧逸带领的三万多铁骑,罗成路过必定要去,就在那擒了他,带回幽州。
他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为儿子备好了舒适的暖车,一应的药食用度,也都细细地完整周祥,恨不得把王宫都搬上,生怕不能照料他起居舒适。当他接过王宫太医秘制的粹药金针时,手还是抖个不停:他要用这金针,刺入儿子体内大穴,让他再也不能运动真气,废了他武功,让他一辈子留在身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心里叹息着:儿子啊,莫怪爹爹心狠,也许我的爱太自私了,但这是保全你的唯一之路。
一行人秘密到了邯城,太守张英和守将萧逸来见。罗艺和颜悦色地道了辛苦,传令设宴请两位饮酒。席间罗艺手中杯子落地,外面忽闯进来铁甲的侍卫,二话不说将萧逸捆了个结实,萧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呼:“主公!末将无罪!”罗艺笑道:“我知你无罪!白显道的虎符在你身上吧?来人,搜出虎符,把他先关进大牢,给我死看着,等我一块带回幽州。”这萧逸原是秦氏王妃的陪嫁家奴之子,罗艺手下留情才没有杀他。当下处置完了萧逸,派杜文忠拿了虎符,接管了城外铁骑,专等罗成来到。
萧逸垂头丧气,被推进了大牢,一看把守牢房的全都换成了罗艺带来的人,心知有变,但并不明白罗艺要干什么。一个黑脸的侍卫将牢门锁好,对萧逸说:“萧将军先委曲几天,末将们奉令行事,您老将来回了幽州有翻身的一天,不要怪小的们。将军放心,您是王妃的娘家人,主公不会杀你的。”萧逸低声下气地问:“各位大哥,主公是要干什么呀?”那人四下看看,凑近了说:“少主——哦,不,现在少主是二王子了……是燕山公要来邯城了……”萧逸心里轰地一声,瘫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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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天色将晚时,罗成来到邯城城下。守城的士兵认得他,大声喊着:“燕山公来了……”飞快地跑进去报罗艺。
罗艺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传令布置好了,带着人出府门迎接。
罗成入城时没见到萧逸迎接,已感觉不对劲。待看到府门前的罗艺,心里全明白了。他低头看自己穿着的青丝绣袍,用手捏了捏衣领,东西还在,略略放心。从容下马行了跪拜大礼,罗艺笑眯眯地挽着儿子,进屋坐下令人奉茶。
罗成闻到室内极古怪的香味,笑着对罗艺说:“父王什么时候也开始熏香了?”罗艺脸热了一下,强笑道:“经常心绪不宁,调理安神的。”罗成不接茬,回头找秦纪夫妻,却不见跟着,又笑着对罗艺说:“看见父亲能到邯城巡视,那我母亲一定没事吧。”
罗艺沉下脸:“哦?你还知道有母亲?你不觉得应该回去看看吗?”
罗成笑道:“父亲要怎么处置我,我还不得全认了?”
罗艺冷笑道:“好!爽快!你写一道手令,交出四郡兵马,跟我回幽州。”
罗成正色道:“我有一个条件:从此幽燕九郡田税全都要改成二十税一!还有,兵制要改……”
罗艺打断他的话:“养兵要粮食!二十税一如何养得了十几万大军?”
罗成冷笑:“我领四郡,不也养了吗?父王十税一,到您手里也不到二十税一呢,全都养了贪官污吏,伤的是民心!”
罗艺火大了:“水至清则无鱼!你懂什么?我幽燕铁骑为已而战,才激励斗志……”
罗成站了起来,眼看着远处:“父王这是在逼迫我!与民生息是国之根本,争夺天下不能只依靠战争,征服永远不能征服人心。父王胸怀大志,不该这样目光短浅……”
罗艺怒吼起来:“你是该教训我的吗?你这混帐!若不是你跟那个贼女鬼混,让窦建德有机可乘,幽州又怎么会酿成兵变!我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本钱,让你小子给折光了,五万铁骑将士的性命你拿什么赔!”
罗成嘴唇都白了,身体摇摇欲坠。
罗春跑过来抱住他,惊叫着:“殿下你怎么了?快叫军医!”
罗成拼命抑制住越来越重的昏眩感,抬手去摸衣领,才发现浑身发软,手似有千斤之重,竟没有力气低下头咬开衣领,只能在心里叹了一声;来不及了……拼尽最后的气力,喃喃地说:“父亲不答应,我就不会下令铁骑归您……”身体慢慢瘫软地往下溜,倒地昏迷过去。
罗春吓得哭了,冲着门外大叫:“史大奈、罗年呢!快救人啊……”
罗艺冷笑着过来,踢了罗春一脚,骂道:“快滚出去,不然一会你小子也受不了。”俯下身双手从罗春怀里抱过儿子,自己将他抱入内室,脱了上衣,将药粹好的金针拍入他前胸及背后和几处要害大穴,又把他衣服内外全脱光,换了新的,一搜,果然找出了匕首,细搜了衣服,领口处还缝着两小粒药丸。
罗艺火突突地冒,骂道:“畜生!逆子!吃定了我疼他,敢拿死来威胁我!……”还觉得不解气,又叫道:“来人!把他丢到牢里去,跟萧逸关在一起,杀杀他身上的狂傲!”秦纪夫妻忙跪下:“王爷!小王爷性高气傲,身子娇贵,哪里受过这个!王爷教训儿子也要有分寸啊。”
罗艺瞪着他们:“慈母多败儿!他落得如此地步,你们都有责任!”秦纪见罗成一动不动,不知生死的样子,心里有些起急:“您让我们骗小王爷,我们也骗了,人也弄得半死了,难道王爷还不解气?小人不明白,他哪里不好,惹得王爷这样恨他,王爷这样是爱儿子吗?太霸道了……”一语既出,知道失口了,吓得不敢再说,低下头叩在地上,不敢动。
罗艺气冲脑门,抬脚踢了过去:“敢教训我!死罪!”把秦纪踢得飞出老远,滚倒在地上。
这边有侍卫过来,抬起罗成,扔进了大牢。
罗成头晕脑涨地苏醒过来时,已到了第二天黄昏。萧逸守在炕边,见他终于醒了,欢喜地落下了泪:“殿下醒了!快喝口水吧。”
罗成眼前模糊一片,半天才看清身处一间肮脏的黑屋子里,自己只穿白绢中衣,还光着脚,躺在一堆麦草上。他想坐起来,刚一动,浑身到处都疼得钻心,挣扎不起,喘息着对萧逸笑道:“父王下的迷药,劲还真大。我现在还缓不过来……”萧逸忙扶他靠在自己怀里,说:“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水米未进,先喝口水吧。”说着端过一小碗水,喂到嘴边,罗成转过脸不喝。
萧逸叹了口气:“你也别太气着了,保重身体吧。等回了幽州,王妃会想办法的。”
罗成轻笑:“回幽州?父王真是性急啊,都不让我回幽州看一眼就急着下手。”
萧逸看他虽笑着,眼神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楚和绝望,心里一酸,差点掉泪,低下头不吭声。
罗成眼睛看着破牢的小窗:“如果让你选,你来生还要做人吗?我是不想了,我想做一只鹰,在天上飞翔,然后死在干净无人的雪峰,什么人都不要见、不要再生在王侯之家,受这些浮尘困扰、痛苦一生……”
萧逸强笑宽慰他:“小王爷说的哪里话?人生在世、富贵二字,谁不想着享受荣华,快别乱想了,您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罗成眼神中透出深深的疲惫,低声呢喃:“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有一位国王,生于锦绣丛中,拥有辽阔的国土、忠诚的臣民,温柔的美人,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享尽了人间欢娱。当他在最高的巅峰将要去世时,神出现了,神说要满足他一个愿望,或是可延续他的生命。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今生足矣,只愿生生世世不要再生于帝王家。在所有人认为最完美的时刻,他拒绝神的眷顾、命运的恩宠,无意重复、毫不留恋。我从前不懂他的愿望,现在懂了。如果神出现,我只愿生生世世不要再做人……”
萧逸没听进去,看他神色越来越差,紧着劝:“别说太多话,伤神。”边用衣袖擦着他额上不断渗出的冷汗,边紧张地问:“你哪里难受?”罗成皱着眉:“我关元、命门痛得厉害,你看看是不是有什么?”
萧逸扯开他衣襟,细看了半晌,说:“有个红点,没有见血。”
罗成心里明白,暗运真气,发觉丹田之中空荡荡的,浑身要穴一齐痛起来,暗叹一声:父王,你下的好狠的手……。
他闭上眼,心里开始模糊:幼年时遥远的期冀、家的温暖;苦心孤诣的逃避与追寻、……就这样全都破灭了去……是自己造的孽不是吗?一步一步,付出与获得,梦魇般的挣扎,最终只能是一场噩梦。就让我放纵一回,投身于宁静和黑暗,再也不要回来。
萧逸叹了口气,把他放倒在破炕上,跑到门边叫看守的士兵:“来人哪!你们快去报主公,燕山公一天没吃东西了,快叫个郎中……”
外面无声无息,没人答应,连喝斥声也没有。
萧逸无奈地返回炕边,看罗成似是又睡着了,平静安稳,伸手摸摸他额头,清凉的,稍稍放心,又看他穿得太单薄,把自己脏兮兮的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脚上,歪在炕边想心事。
深夜。
两人都是被开门声惊醒的。进来几个铁甲的军士,两个人挑着白色宫灯,为首一人,身穿红袍,四十出头年纪,文质彬彬,罗成一眼认出,那人是孟光。
孟光心里微微地有些畏惧、有些得意,毕竟这个人名满天下,现在倒在自己脚下。他带着探究的神情,仔细地看着燕山公。虽然身处破牢之中,白绢中衣却洁白得刺眼,依然那样不染纤尘,灯光下容颜如玉,在鄙陋的牢房里光耀到格格不入,如星落凡间。孟光心里叹息:如此人物,如此才华,年纪轻轻的,可惜可叹!
罗成瞟了他一眼,索性继续闭上眼,不理他。
孟光沉不住气了:“我该怎么称呼您呢?燕山公?并肩王殿下?还是少主?看在主公面上,还是叫您少主吧。少主向来聪明,这回可猜得出我来干什么的?”
罗成微笑:“说吧,怎么处置我!”
孟光一挥手,侍从捧过一个托盘,盘内两只酒杯,孟光忽大声正色道:“臣奉主公口谕:罗成忤逆父命,拥兵自重、对抗朝庭,不思悔改,着即赐死!”
又对萧逸笑道:“萧将军,合该您有缘,与燕山公共处一室,就相伴他一起上路吧。”
说着,一挥手,两个铁甲的卫士按住萧逸,拿起酒杯就灌。
罗成大喝一声:“住手!孟先生,我一人之过,不要连累萧将军,放了他!”
孟光笑着俯身靠近罗成:“不行!主公这么疼爱您,哪舍得你一个人走?”
那边武士已将药灌完,萧逸挣扎了一阵,口鼻流血,不再动弹。
罗成眼中发热,却没有泪流出。
孟光安稳地坐在小桌旁,微笑道:“为燕山公准备的药是不一样的。”
说着,拿出一个小玉盒,打开,两粒黑色药丸。
孟光怜悯地看着他:“本来主公不想杀你,谁想从你的衣领中搜出这药,叫军医一看,说是剧毒之药,一粒可在七步之内毙命。主公好生气啊,说逆子把这东西藏着,是想要老爹的命吗?我忙替殿下开脱,想着殿下宽仁厚德,这弑父的勾当,是干不出来的,这药自是给自己备的。谁知主公就说,那就遂了他的心。你看看,不能怪微臣吧……”
罗成微笑道:“孟先生编故事倒是绘声绘色,你若真奉了我父王之令,必不会杀萧逸,明明是灭口!孟光,你好大的胆!居然敢杀我,事有败露的一天,无论是我父王、还是铁骑将士都要灭你九族。”
孟光僵住,过了好一会才恶狠狠地瞪着眼说:“这有一根中空的玉簪,是殿下戴的,里面藏着药,明早会有人报主公殿下是自尽了。”
罗成心里淡然,无悲无喜,觉得这世上再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微笑着接过药丸,纳入口中含了,略整衣服,在炕上躺好,安祥地合上了眼晴。
孟光一直盯着他,心里慌得厉害。他用手抚着胸口,暗骂自己没出息。看罗成睡得很安稳的样子,却渐渐地胸口没了起伏,脸色也变得苍白。孟光站起来,觉得双腿发抖,一步一蹭地走近他,用手去探他鼻息,确认已断气了,手却像火烧了似的缩回来,两手抱在胸口,拼命地按住狂跳的心脏,喉中惊叫得不似人声。倒退到墙边靠着,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叫侍卫:“看看,是不是真的死了?”那侍卫过来,见罗成脸上已不带丝毫血色,嘴唇惨白,秀眉斜飞入鬓,双眼紧闭,微微卷曲的长睫垂下,投下一圈弧形的阴影,清丽隽秀如一尊玉雕似的,灼得人眼睛发疼。那人看得发呆,僵立在那儿石化成像了。孟光心里更难受,壮起胆子怒吼道:“混帐!老子让你看看死了没有,你杵在那做甚!”旁边一个侍卫机灵,忙过来试了呼吸、按了半天颈后动脉,又伏在罗成胸口听了一会儿,才向孟光回道:“大人,燕山公确是已死了。”孟光才大着胆子凑过来,用手抚摸罗成的脸,叹道:“唉!燕山公,太可惜了……怪只怪你太优秀了,这世间无容你之处啊。”罗成的头软软地垂向一边,嘴角鲜血渗出。
孟光这才放心地退了出来,叫过两个看守,秘密嘱咐:“主公是要面子的,你们只做什么也知道。这是赏钱,等过几天主公回幽州了,你们就拿钱回家,保证没事。”两人唯唯诺诺地应下了。
次日一早,换班的军士进来,见两人都已气绝,吓得尖叫:“快报主公,燕山公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