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国器 ...
-
罗成喝完了药,朝云又喂他进了几口粥,自觉头不是那么晕了。叫朝云扶着他起了床,脚也不再是软软的,走到窗边的榻上坐下。朝云又拿了两个大枕头,让他靠着半躺半坐,自己拿了玉梳,轻轻地为他梳理着头发。
罗成看了会儿书,就听见程咬金的大嗓门咋咋呼呼地进了屋:“主公啊,这不是挺好的吗?怎么报信儿的侍卫都哭了,说是重得不行了,回头我打那小子,吓得我这一跳。”
罗成微笑着放下书,看他满面尘土,衣带半挎袍子松松,遂问:“你这是跑到哪去了?”
程咬金自顾拉了把椅子坐在榻边,伸手试了试罗成的额头,点着头说:“好了,不烧了。”忽又想起罗成问他话,忙说:“哦,我呀,从洛阳跑过来的。秦二哥令我带兵先行,我到洛阳把兵符缴了,安顿完了才来。听说王世充在这守了几天,等你醒了才走的?”
罗春在旁,答道:“这个我知道,是我刚假传少主的话,把他支走了。”
罗成微皱一下眉,看着他说:“这事该报我知道,他是皇帝,你擅自就把他打发了?”
罗春吓得忙低头认错:“是末将心神已乱,做错了事,请殿下责罚。”
罗成微叹一口气:“这几天我病得人事不知,你的压力大,紧张一点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王世充毕竟是洛阳霸主,就算是没在我的眼里,大礼大节不能太马虎,还要提防世人之口。”
程咬金忙解围,岔开话题:“哎?二哥呢?裴先生呢?听说单雄信也在这守着,怎么没见到他?”
罗成又看罗春:“单雄信在这守着?为什么?”
罗春经秦琼叮嘱,不敢说练药的事,搪塞道:“王世充在这,他陪着呗。”
罗成往后靠了靠,放下书对程咬金说:“让他们先去歇息去了。你也去看看表哥,他这几天累坏了也吓坏了。”
待程咬金答应着走了,方沉下脸对罗春说:“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你捡要紧的说。”
罗春斟酌着轻重,缓声道:“也没什么要命的大事。一个就是飞鹰门不知受谁的指派,到咱们这儿来找玉玺……”
罗成轻声重复:“飞鹰门?好象表哥跟他们很熟,飞鹰门插手这事?自不量力……叫表哥去处置。”
罗春忙说:“是,秦二爷已经去了。回来倒也没说什么。”
又察颜观色,小心翼翼地说:“丁老将军事务繁多,他的弟子来请,自回金钟寺修练去了。”
罗成皱眉,盯紧罗春嗯了一声,显然颇感意外。
罗春心知他必要起疑,凭丁彦平对少主的感情,哪怕是天大的事,又怎会丢下病重的干儿子,自己去修练?
罗春急着岔开话题,紧接着说:“书院的韩先生有私通飞鹰门嫌疑,被秦将军抓起来了,他死不承认,一直没问出口供,您看怎么处置?”
罗成垂目淡笑一下,轻声说:“唉!表哥这事做得鲁莽。韩先生名满天下,又是一代文宗,天下士子仰望。这样的妄加罪名,不但动不了他,还会引得后世史笔诛伐,骂我残暴不仁,那我这十年辛苦,又所为何来?”
罗春恍然,忙点头:“我这就是去放了韩先生!”
罗成叫住他:“你扶我过去吧。”
罗春忙叫朝云备厚披风,兜头为他穿好了,又叫来罗年,两人一左一右扶持着来到关押韩黎的小屋。
秦琼为人精细,虽疑心韩黎,但毕竟不是莽夫,并没有胡来。是以韩黎虽行动受限,却没遭什么罪。
韩黎正看书,听见门外脚步声,还以为是送饭的书生,头也不抬地说:“我不饿,你去回秦将军,说我要见并肩王殿下,他再来我们也没话说。”
罗成看了他一会儿,定了定神,方施礼道:“韩先生,罗成不才,正要讨教。”
韩黎慌得站起来,还礼道:“殿下大驾光临,草民失礼了,死罪死罪。”
罗成目视他笑道:“天明伯伯,客气了。”
韩黎也笑道:“是殿下太客气了。这几天没见到殿下,想不到今儿大好了,我这山野村庄果真是最合适养病,殿下气色好多了。”
罗成装作若无其事,趁机说:“我想问先生借本书,可否到你的书房看看?”
韩黎似乎也忘了被关押的事儿,笑着说:“燕山公——哦,并肩王殿下肯指教,小可求之不得呀!”又笑呵呵地说:“殿下才名闻于天下,我这还把您江都策论的卷子叫他们背诵呢。他们若知道《兵事》的作者来了,还不得把你的门挤破了。”
罗成笑道:“临殿应试,未得深思,唬得住杨广,怎么入得了韩先生的法眼,真真是贻笑大方了。”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韩黎的书房,罗成挑了两本书,说了声讨扰了,就要告辞。
韩黎神情肃然,看着随侍在旁的罗春,低声说:“我有要紧的话说,请退左右。”
罗成看一眼罗春罗年,使眼色令他们退下。
韩黎走到罗成跟下跪下,施礼道:“老臣参见少主。”
罗成倒不觉得意外,他早知道这个韩黎跟自己的父亲交情很深,但多年不见他,还以为他真的隐居不问世事了,现在看他的意思,竟是罗艺有意安插的眼线。
罗成低头看着他好大一会儿,低不可闻地微叹口气:“韩先生辛苦了。”
韩黎心中激荡,十几年隐忍与坚持,等的不就是今天吗?
他奉罗艺之命在洛阳集贤教书,却时刻关注着时局,搜集各种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往幽州,与飞鹰门也有合作,秦琼其实猜到了,韩黎确实跟飞鹰门联系密切,只不过是为了做幽州的眼线而不是为王世充干活。
韩黎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热切地盯着罗成说:“少主英才睿智,天下英雄钦慕,幽燕铁骑军威雄壮,有吞吐山河之势;洛阳城珠玑荟萃、王气所在。少主,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此帝王之资也,少主霸业指日可待。”
罗成忽然觉得倦,将身体靠在椅子背上,低叹一声:“韩先生久不在朝廷,还是这样书生意气。此地虽聚王气,但幽燕势力鞭长莫及,洛阳周围虎狼环伺,想灭掉王世充谈何容易。我之所以蹉跎在洛阳,只是想找机会罢了。”
韩黎连连点头:“这个老臣明白!少主将王世充玩弄于股掌之上,翻手搅动世事风云,老臣佩服得很。”
罗成问:“你知道飞鹰门找玉玺的事吗?”
韩黎忙答:“知道!知道!少主可知道玉玺的下落吗?”
罗成心里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罗家要成事,不用那个东西。”
韩黎神秘地凑近了,低声说:“对了!若论享国之器,和氏璧比不上明月珏。”
罗成心里疑云顿起,低声重复:“明月珏?”
韩黎凑近他耳朵,低声说:“若明月珏出世,就是名正言顺的天意哪!那个玉玺只不过是秦皇找不到明月珏的替代品,谁还希罕?”
罗成心中巨震,父亲的布局远比他想象的要大。
韩黎看他一脸的迷茫,翻身在书架上找了一阵,拿出一个黄绫书卷,展开了放在罗成眼前。
罗成瞟了一眼,见是北齐皇帝高纬的圣旨,是赐封自己的祖父罗辉玉的诏书,韩黎手指着卷上的一处文字,说:“这里,彩绢百匹、白璧一双。我多年考证,这白璧就是明月珏。而且罗辉玉之死跟明月珏有关。”
韩黎把书卷放好,又拿出另一卷,也不打开,只说:“这个是我修北齐史时,发现的与罗辉玉有关的史实。从高家皇室支言片语的起居录,可看出一点端倪。当年有人告密,高纬知道了明月珏落在了罗辉玉手里,派人讨还时,罗辉玉说不知道。因他掌着兵权,与兰陵王过从甚密,高纬怀疑是兰陵王有不臣之心,所以先杀了兰陵王,又杀了罗辉玉,罗辉玉被杀之时,罗家遭贼人抢劫,其实是高纬派人去找明月珏,没有得手。后北齐灭亡,此事也就湮灭于烟尘中无人提起了。”
这巨大的秘密是颠覆性的,罗成一时无法消化得了:父亲口中的祖父,是一个为情而死的慵人,什么突厥公主,难道都是罗家为了掩盖真相布下的迷雾?可是父亲为何对自己也要隐瞒呢?
罗成觉得头疼,强撑着说:“韩先生忠心可嘉,只是这事我从未听家父提起过,不能完全除却是世人捕风捉影的猜测。这些器物,对于罗成来说,并不是至关至重的,势之所至,有没有玉玺、明月珏,都不能阻挡我的脚步。”
韩黎眼里闪光:“主公豪气干云,老臣敬佩!主公说的是,这些东西原本不能算做至重之事……”
罗成起身告辞:“韩伯伯早些歇息,罗成改日再来领教。”
说完,出门扶了罗春,走回客房,只觉得瘫软无力,躺在床上,脑子却异常地清醒,知道自己今夜又睡不着了。
由于彻夜未眠,罗成次日便觉胸闷头疼,四肢酸懒。裴源来号脉时,脸黑得像锅底,一个劲地瞪罗春,罗春吓得不敢抬头,生怕招他骂。
韩黎听说,方知闯了祸,忙跑来问候,被裴源捉住,盘问了他半天,韩黎口风甚紧,丝毫不露。
罗成昏昏地躺着睡了一天,到了夜间反而清醒。庄氏值夜,见他醒来,忙捧了药过来,罗成接过喝完,庄氏又递守清水漱了口。庄氏看他精神尚好,问:“要坐一会儿吗?”
罗成点头,庄氏扶他起了床,走到桌边坐下,庄氏忙换了银灯、挑得亮亮地,又拿了书过来,罗成略翻一下,就要他刚从韩黎那借的书。
庄氏拿过来就着灯下,一看封皮,是一本古本的周易,不觉失笑道:“殿下素日里不是最恨这些虚推阴阳引人误入歧途的奇门机巧,难不成您也要学徐三哥,凡事都要推演一番?”
罗成用手翻着书,微喟一声:“我近日豪气衰微,反觉这书的可贵之处。小时候袁师父把它当作必读课,说它是群经之首、大道之源,是帝王之学。我那时不能全解,还觉得它没用。一般人只当作筮辞之法,也是埋没了它。我反正现在没什么事,索性细读一遍,还好有韩先生可以讨教。”
庄氏有些出神,看着他苍白的肤色在灯光下蒙着一层淡淡地黄晕,那清洌的容颜愈显端庄华美,如同黑暗中耀眼的星辰,周遭一切都被他的光芒遮盖。庄氏在心中暗叹,看见他方知什么叫风华绝代、什么叫天人之姿,跟他比在一起,世间凡人全都是萤虫与明月争辉……
看罗成抬手去摸笔架,庄氏忙研好了墨,知他要写笔记,又赶紧铺好纸。罗成冲着他笑了一下,低下头奋笔疾书,由着庄氏在一旁尽情发呆。
自那日起罗成似乎彻底抛开了军政事务,一心读书,间或也抚琴,竟是专心修养起来。韩黎陪着他的功夫倒是多了起来,见他爱读周易,又将自己的批注拿来与他商讨,两人见识多有相合之处,喜得韩黎越发地敬爱这位少主。
裴源号脉时终于脸上有些喜色,秦琼、程咬金见了也自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