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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练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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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单雄信看着秦琼的背影渐行渐远,唉地怒喝一声,一手猛地捶在地上,只觉得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懑。他恨恨地咒骂着,凭什么?自己对他掏心挖肺的关爱,却原来都抵不过那位并肩王殿下一个风情万种的眼神。
他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土,转身上了马,躅躅往城里走。
待回到城内,不觉已到半夜。此时再入宫自然是不妥,只得先回自己的驸马府。
他在廊外下了马,有仆役牵了马过去。他心不在焉地信步走到小客厅,却看见玉花公主还在等他。
单雄信沉着脸,慢慢地走到厅中坐下。玉花公主见他神色不同往日,陪着小心凑上来,柔声说:“将军今儿忙了一天,妾身这刚熬好了银耳莲蓬汤,喝一口下下火吧。”
单雄信哼了一声,玉花忙忙地端了过来。
单雄信接过,挑起银匙喝了一口,有些烫,不满地哼了一声,重重地放在手边的小几上。
玉花公主还穿着礼服,方方正正的大脸盘上精细的妆容月光下越显得惨白如鬼,叫人冷不丁能吓一跳。单雄信的眼睛掠过公主的脸,停在不知名的远处。
玉花公主讨好地捧过一叠宫纱,笑着说:“这个是我今儿去库里找出来的,是上好的香云纱。过几天并肩王殿下还都,我预备到他府上去送给两位夫人。”
单雄信火腾地起来了,大声骂道:“蠢材!什么混帐话!你是长公主之尊,要去巴结他的丫头?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玉花公主呆住,想反驳他:不是你让送礼的吗?但看他火气正大,不知从哪触了霉头回来的,又不敢惹他,不觉地汪了两眼泪。
单雄信看她委屈的样子,心里越发烦躁,吼道:“哭!哭!你做这死样给谁看?老子的运气全让你这扫帚星哭倒了……”
玉花公主捂住脸抽泣,丢下锦纱,施了一礼,转身向外跑。
单雄信自己坐在原地,生了会儿子气。听见外面脚步声匆匆的,抬头却见王世充走了进来。
单雄信忙起身施礼,被王世充一把拉住,皱眉问:“我刚碰见玉花哭着走了,你们拌嘴了?”
单雄信不置一词,王世充叹了口气,两人坐下。王世充劝道:“我说老弟,你这个拿老婆撒气的毛病可是不好,女人嘛,多哄哄不就结了。”
单雄信仍不说话,王世充只得自己挑明了问:“是事儿办得不顺?我说过等你信儿,看你回来没有进宫,就知道不好。怎么回事?”
单雄信闷声说:“没找到!飞鹰门没有得手,还让秦琼抓到了一个,把我也掀出来了!秦琼那厮……”突然哽住了不再说下去。
王世充说:“许是根本不在罗成身边,飞鹰门传递的消息说,玉玺在罗艺手里。”
单雄信抬眼看着王世充:“不可能吧!罗家父子不合,天下共知!也许是罗成在江都会盟时根本没有拿到玉玺。”
王世充摇头:“这个消息是不会错的,罗成在江都会盟时确实拿了玉玺,突然撤军回了瓦岗。他那个人精明过人,不得便宜怎会退兵?”
单雄信点着头:“这一路上我多次套秦琼的话,都没有线索。要这么说,并不是秦琼的嘴巴牢,而是他根本不知道。”
王世充叹着气:“要真在罗艺手里,还真不好办了。”
单雄信有些上火,忽地站起身,怒声道:“什么玉玺!他娘的李渊、窦建德、辅公柘、杜伏威都没有,不也一样称帝!要那块破石头有什么用!”
王世充摇着手,拉他坐下,劝道:“就是大家都称帝,玉玺才有用啊!玉玺归谁,苍天嘱意帝祚归谁。罗成不愿交出玉玺,一定是他自己还不死心,还想当皇帝。”
单雄信冷笑一声:“只怕他是有那心、没那命!飞鹰门传回消息,说他已发了好几回昏,老和尚连金丹都用上了,我以前见过但凡用金丹的,过不了几天就得断气。”
王世充摇头:“他死得还真不是时候,不能让他死。妹夫,你明天和我一起到书院把他接回洛阳养病,叫太医们会诊,不惜一切代价,务必保住他有一口气儿,我们找罗艺谈。”
两人计议完了,王世充自回宫中去了。
秦琼出去了一趟回来,神色明显有异,他自己不说,别人也不好问。
丁彦平一直守在罗成床边,片刻也不敢眨眼。罗成服药后一直在昏睡,但脉象越发地不好,细若游丝一般。
裴源也在旁边紧守着,不敢离开半步。令他头疼的是丁彦平好象更不好,絮絮叨叨地不停地说话:什么成儿啊,你小时候……
成儿啊,你读书的时候……
成儿啊,你一定要坚持住啊,义父是祖传的军医,是要相信我啊……
把裴源烦得直想堵住耳朵。
又到天快亮了,裴源打了个盹猛然惊醒。睁眼见丁彦平手搭在罗成脉上,两眼直直的发呆。
裴源过来推他,把他的手扒拉开,自己探手去摸脉,手一下子僵住了,脉搏时有时无几乎摸不到了。
抬眼看丁彦平时,才发现他泪流满面。
秦琼回来时,正看见裴源和丁彦平两人对着抹泪。
秦琼急忙扑过来,伸手去摸罗成的手。只觉得他的手冰凉,秦琼紧紧地握着那只手,那冰冷的感觉一直刺进他心里,冻得心脏僵冷一片。
秦琼泪眼婆娑,哑声问:“还有救吗?”
丁彦平象是下了决心,擦干泪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涩声说:“你快去!”
秦琼接过急急向外就走。裴源拉住他,抢过药方一看,失声大叫:“荒唐!这是药死人哪!”
丁彦平淡然道:“你去照这个熬了来,我喝!等我喝下一个时辰,你拿把小刀给我放血,给成儿喝药血。”
裴源肃然:“丁老将军,这是以命换命的法子,我只听说过,却没见过。能不能救成儿还不一定,你却面临着血尽而死的风险。”
丁彦平轻轻地笑了:“你有更好的法子吗?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他的手爱抚地摸着罗成的脸颊,笑着掉泪:“我已是风烛残年,这条命有没有,有什么要紧呢?可成儿不一样,他还太年轻,他身上背负着天下兴亡,背负着幽燕铁骑十万人的性命,如果没有他,这世道会是另一种格局,他真的不能死!我不能眼睁睁地经受白发人送黑发人,裴先生,不说大义、不说家国百姓,单是我一个老父的心愿,也请你成全!”
裴源热泪满眶:“可是……成儿的性情你是知道的,他若知道你的命换了他的命,你让他情何以堪?”
丁彦平泪下:“裴先生,这就是我要拜托你的呀,不要告诉他,只说我回去闭关修练去了。”
秦琼说:“我驻在院外有两千人,全是年轻精壮的军士,我多找几个人来喝药,不是什么难事。丁老将军年岁大了,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
裴源叹了口气:“不是所有人都能放血。这个方子我听过的,需得武功高强之人,与殿下练同宗内功,喝药后还要以精纯真气融练气血,这血药才有效。因之极难得,所以用的范围也小,慢慢地无人知晓了。”
秦琼急道:“我也可以啊,我年轻,放点血没事的,我来。”
丁彦平眼睛又涌起泪花:“不知道这个法子能不能治好,如果有效,怕是还要用得上你。”他突地盯住秦琼:“你要先预备好,也许你的血也不够,要再找一个人。”
秦琼心里一凉,丁彦平的意思很明白:如果有效,那丁彦平的血不够,秦琼也不够,还要再找一个人……
秦琼忽地想起单雄信。单雄信当年跟他学过罗家的内功,可单雄信怎肯……
秦琼、裴源双双跪下,冲着丁彦平拜了八拜,裴源拿着药方含泪出去熬药。
秦琼不忍再看,独自拿了双锏到山门口守着,他知道单雄信和王世充很快就会来。
单雄信和王世充带着人到书院山门的时候,只看见秦琼坐在台阶上,一个人默默地抹泪。
王世充一惊,急步过来,直接就问:“你哭什么?难道罗成已经……”说了半截又觉唐突,忙咽住下面的话。
秦琼低下头又擦了擦眼睛,抬头直视王世充,从容道:“我家主公要修养几天,等好些了才回洛阳,山野荒郊无处待客,请陛下自便。”
王世充不以为忤,热情地说:“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并肩王这病,多半是出征累出来的,算来也是朕的过错。朕本就应侍奉汤药,才能稍尽心意啊。”
秦琼双锏一横,态度强硬:“主公正在静养,今儿谁若是想过这个门,先从秦琼身上踏过去。”
单雄信在旁,一直没说话。他的眼神飘忽,不敢直视秦琼。
秦琼眼光复杂地看着他,捕捉着他的眼光,两人目光交织在一起时,单雄信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秦琼心里却似热流涌过,一线希望升起。
王世充笑着圆场:“秦将军忠心可嘉,忠心可嘉!那朕就在这等着,等着。”
秦琼冷言:“皇帝陛下金尊玉贵,这里坐着成何体统,还是请回,改日秦某人自去请罪。”
双方正僵持,里面罗春出来,说是并肩王殿下传话,请皇帝陛下在门口的小房歇息,他稍后出来见驾。
王世充、单雄信被安置在门房,器具简陋,也没有人搭理。外面幽州侍卫紧守着,不让他们到处走动。
王世充有些心慌,暗生悔意,心说这回子自投罗网,无处可逃,他若杀了我,那我岂不是太冤了……单雄信倒镇定,说他们不敢,两人看着红日西坠、又看着玉兔东升,再看红日东升,煎熬得焦头烂额。
这边更煎熬是裴源。他已经为丁彦平放了七回血,罗成喝了药血后明显好转,脉息平稳,脸色也添了一丝红润。
丁彦平脸色腊黄,闭目打坐在罗成床边的脚踏上,一只手腕缠着白布。
裴源看时辰差不多,又捧了小碗过来。
丁彦平睁开眼睛,气力不济地喘息一阵,才低声说:“我写好了练法,叫秦琼备好,秦琼只能放四次血,否则会伤身体,会废掉武功。让他去求单雄信,单雄信也是放四次血。再有八次药血可救成儿性命。以后的调理,一个月换一次药方,我全写好了,裴先生,我把成儿托付给你了。”
裴源听他的话,遗言气息极浓,不觉心酸,涩声说:“丁老将军,我开了补血的药,您会没事的。”
丁彦平忽然抓住他手,又一次说:“裴先生,我把成儿托付给你了……”
裴源反握他手,盯住他点点头:“你放心吧,我会尽心竭力保他平安。”
丁彦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自己去拿了盛药的砂锅过来,扯开手腕上的白布,他一只手生生撕开刚割的伤口,鲜血涌出,滴进砂锅里,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
裴源在旁边看着,觉得差不多了,拿了白布过来欲为丁彦平包扎。
丁彦平甩开他,暗运真气,伤口的鲜血直喷,流得越来越快。
裴源惨呼一声,捂住脸哭泣。耳边听见丁彦平的声音说:“这次剂量大些,一次全让他喝了,会好很多。”
秦琼一脚踏进门里,就看见丁彦平摇摇欲倒,忙过去扶他。丁彦平撑着一口气,眼睛还盯着砂锅,生怕秦琼一个不小心给碰翻了。
秦琼拿了白布,为丁彦平缠上手腕,转过头对裴源说:“裴先生,我来喝药吧。”
裴源擦着泪过来,扶丁彦平躺在窗边的榻上,才拉了秦琼走到门外,低声说:“丁老将军不行了,叫人预备后事吧。还有,你要立刻去见单雄信,求他喝药练血救主公。”
秦琼冲口就说:“不!我能行,我可以换表弟的命!”
裴源拧眉翻眼,瞅着他说:“你也想像丁老将军一样,放血至死。可你们这样,给罗成留活路了吗?他是什么性情你不是不知道,若让他知道你自愿以命换命,他还活得下去吗?丁老将军已是方外之人,我们还能瞒天过海地骗他,可你不一样!罗成醒来找不到你,我怎么说?他那样的剔透玲珑之心,只怕说什么也瞒不住,到头来,你们的血白流,我也没能耐救他一命。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直接让他死了算了,还白搭上丁老将军的性命!秦将军,你的心思我明白,但现在罗成的命不是他一个人的,还有丁将军的、还有姜松的、白显道的、还有幽燕铁骑十万将士的,不能由着你!”
秦琼哑口无言,裴源是谋士,口舌之利是特长,他从来不是对手,更何况他真的占理。
但要真的去找单雄信,他还是颇费踌躇。裴源见他低头沉思不说话,摇了摇头,拿了药方令罗年熬药,又把罗春叫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罗春点头,忙出去布置去了。
王世充、单雄信在小屋里枯坐着。书院的书生来送早饭,单雄信闲闲地问:“你家韩先生哪去了,为何不来觐见?”
那书生畏惧地瞅一眼门外的武士,低声说:“被罗殿下抓起来了,说是与江湖门派勾结图谋行刺。可是,我家师父真是冤枉啊。”
单雄信心里一刺,截断他话头:“你叫什么冤!等会儿我见到罗殿下,自会为你家师父脱罪。”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罗殿下怎么样了?”
那书生又瞅了瞅门外,贴近单雄信身边,手极快地塞过一个东西,单雄信会意,忙握在手心里,两人交换一下眼光,那书生若无其事地收拾了碗筷出去了。
单雄信背对着门,悄悄伸出手掌,掌心里是一个刻着飞鹰的竹哨,拨出里面的字条,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以血练药,不要答应,则罗成必死。
单雄信在心里乱猜:不要答应?那就是说有人会来求我练药救人,会是秦二哥来吗?
他正想着,外面秦琼脚步声已进了屋。
王世充忙过来问长问短,单雄信也笑着过来让坐。
这回轮到秦琼不敢看单雄信的眼睛,只扯些闲话,问饭吃没?
王世充自是一头雾水,单雄信却明明白白的。
秦琼坐了半天,到底开不了口,站起身告辞,单雄信追出来叫他:“二哥!”
单雄信直盯住秦琼的眼睛:“二哥,对小弟这么信不过吗?罗成贤弟的生死是天大的事,二哥以为我会见死不救吗?”
秦琼愕然地回头:“你都知道了?”
单雄信满身豪气,似乎又变成了当年的绿林领袖。大气凛然地说:“单雄信愿意为并肩王殿下练药,万死不辞。”
秦琼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又羞愧又感激,百感交集,几乎落泪。
单雄信随秦琼来到罗成的卧房门外,见裴源已经熬好了药在等着了。
见他们来了,裴源捧了药碗过来,没有半句客气话,只说:“单将军快喝了吧,等会我告诉你怎么运行真气。”
单雄信转眼看秦琼,秦琼低声说:“会有些腹痛,五弟受苦了。贤弟大恩,如同再造……”
单雄信打断他的话:“这些感激的话,怎可二哥来说,咱们之间说这些就太见外了。”
裴源微眯一下眼,他听出单雄信话里话外捎带上自己,似乎除秦琼之外,幽州的人都应该对他感恩戴德。可裴源知道罗成对单雄信非常反感,并不愿替罗成承单雄信的情。而且从裴源私心来说,自然想考虑先保全秦琼,所以先让单雄信喝药,听他两句怪话也就忍了。
单雄信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盘腿坐好,按裴源指导着运化真气。
也许是单雄信、秦琼血气旺,罗成的脉搏变得沉稳有力,八次药血饮尽,三天后的黄昏,罗成如期苏醒过来。
罗春见他这次醒来,精神明显好了很多,不再是恹恹地不愿睁眼的样子,扶他坐起来时,感觉硬朗了不少。回头看裴源、秦琼、单雄信个个面色青黄,眼眍腮陷,比罗成好不了多少。
罗春赶走几个人去睡觉休养,自己和罗年在外面,屋里朝云和庄氏守着服侍汤药。
秦琼黄着脸倦倦地,安置单雄信去歇了,自己却随侍卫赶到20里外的金钟寺丁彦平的灵堂去祭奠。
秦琼进了灵堂,见只是一间极简陋的白皮棺材停放在正中,棺材前点着长明灯,供着几盘果品,两个小和尚正在念经超渡。
秦琼心里一酸,这几天罗成病危,大家的心思都在他身上,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老和尚的突然死亡。多年的隐姓埋名,使得世人已经忘记了当年声威赫赫的开国名将丁彦平了。
秦琼规规矩矩地拈了香,在灵前跪下,拜了几拜,低声说:“丁老将军,成儿病情大好了,您放心走好。一点英灵,保佑成儿病体早日康健,平定天下、济世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