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出征 ...
-
郑王宫。
单雄信和朗士奇、段机一干人正聚在殿上议事。段机刚向王世充详详细细地讲了单驸马试探罗成的经过,王世充很满意,嘴巴笑得合不拢。朗士奇却很有些疑惑,向王世充说;“陛下,你此举太过冒失了。您想啊,罗成十四岁就做了大隋的燕山公,后来又是并肩王,如今他助陛下登基,反而成了平常一将,他名震天下,陛下不给他应得之名位,只怕会叫天下志士心寒,不利于我朝招揽人才。”
王世充沉吟着说:“他为人本就骄横,我若是太抬举了他,只怕他心存异志。”
单雄信冷笑道:“他是要别人抬举的人吗?他不需要,即使陛下只让他做一名士卒,秦琼、程咬金、苏定方也还会死心塌地效忠于他,幽燕铁骑也会永远奉他为首领。他就是有那样摄人心魄的本事,这样的人只有死了才可以彻底摆脱他的控制,或是他死才让别人解脱……”
王世充听得脊背上直窜冷气,从牙缝里抽着气,惊恐地说:“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这样,我何至于请一尊瘟神放在洛阳?这下好了,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单雄信又看着朗士奇:“你的法力呢?怎么不管用啊?你说巧用毒草,都那么长时间了,也没见他怎么样,还是活蹦乱跳的,一点事儿没有!”
王世充吓了一跳:“什么?你给他下毒?混账!这事怎么不跟我商量?大胆!”
单雄信忙施礼:“陛下莫怪!是臣的主意。臣是怕他解救了家眷之后脱身,想让他永远留在洛阳。臣令朗先生下的毒,不会要他性命的,只是要他受点罪……”
王世充气得跳着脚骂道:“愚蠢!他若是死在洛阳,我们落一个害贤之名还在其次,岂不是给了反王们一个讨伐我的借口!你们也不掂量着孰轻孰重,就敢下手害他!朗士奇!你给我老实点,他若是有什么事,我先杀了你!”
次日升殿时,郑重地宣了旨:仍封罗成为并肩王,总领全军。
罗成神色平和,淡淡地谢了恩,回到王府,便称病不出。
王世充倒没什么,洛阳一干人中只有单雄信明白,罗成在洛阳必有所图,不然以罗成的性情,怎肯屈尊事人,况且那人是柴农出身、目光短浅的王世充。是以和朗士奇极力在王世充面前力主罗成带兵夺取河西,借此试探罗成之意。
王世充也觉此时李唐正与刘武周开战,是攻城夺地的最佳时间,遂准了单雄信所奏,令罗成为帅,单雄信为监军、朗士奇为军师,克日扫平河西。
因罗成称病在家,单雄信拿了圣旨,只好亲自到三贤府传旨。
到了府门前,侍卫们一层层地传话,半天方听见里面叫了一声传。单雄信诺了一声,迈步往里走,心里嘀咕:“这哪是奉旨?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太失礼了……”
他硬着头皮,跟着侍卫到了花园,却见罗春从里面接了出来,见是单雄信,忙施了一礼:“家主卧病在床,听说皇上有旨意,正在更衣,请单将军稍候。”
单雄信只得站在廊下等着,四处闲看。远远是看见一个小侍女捧了托盘过来,单雄信瞟了一眼,见是一碗刚熬好的药,热气蒸腾、散发着刺鼻的药味。心道:难不成真的病着?他那个人一向高傲,料是不肯示弱,病了也不敢声张,只是不知还能不能出征?
他又等了好半天,才听见里面罗春声音:“请单将军进来吧。”
单雄信拱手进了屋,见罗成坐在外间的方桌边。只穿着家常的棉布衣服,也没有束腰带,头发随随便便地挽起,没挽起的散着披落在肩上,越显得肤白如玉、发黑如墨,清丽得没有一点烟火气。细看他气色,虽有些苍白,但精神却还好。
单雄信捧出圣旨,等罗成跪拜,却见罗成笑道:“病弱之身不能下拜,请皇上恕罪。”
说着,竟伸出手拿过圣旨,吩咐罗春供奉好了,让单雄信坐下,才笑问:“单兄,有什么要教导我的?”
单雄信强笑道:“天下谁不知贤弟大才,愚兄何敢言教导二字?只是兄有一句肺腑之言,说与贤弟斟酌。”
罗成笑道:“单兄过谦了,请明示。”
单雄信正色道:“我虽出身草莽,也却识得大体,自古伴君如伴虎,贤弟这样随意的性子,时间长了,只怕要招祸,还望贤弟遇事多思礼节,不可冒失。”
这话说得简直是教训人,旁边罗春都变了脸色。
罗成微微一笑:“单兄果是爽快人,这番话也只有你才敢说,弟虽愚钝,也明白兄是真心为我好。只是人各有命,祸殃却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罗成就是闭门躺着,也要中箭。”
单雄信听出弦外之音,心说你还真是料事如神,就是我怂恿皇帝要你出征的……看罗成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背上却起了寒意。
刚要分辩两句,却见秦琼急匆匆地跨进门。
秦琼似是听说了,进门就冲单雄信怒道:“五弟,你出的什么主意?主公一直病着,难道你不知道?他现在身子不好,不能出征!你也不用为难,我自去回复皇帝陛下。”
罗成摆手止住他话,淡然道:“圣命难违,不要再争了。何况峰烟未平、海内未靖,我哪里顾得上身体?大丈夫当为国尽忠、即使战死沙场,也算是正果。”
单雄信心里大喜,只要他肯出兵就好,忙告辞:“那好,殿下准备一下,我们不日就要出发了,末将告退!”
秦琼看他退出去了,皱眉回头对罗成责道:“这阵子你的身子时好时坏,药就没断过,如何经得起远征?”
罗成笑道:“你以为我躲得过么?我说病了,没人会信,只会招来非议,也会令单兄误会,表哥也更难做。”
秦琼有些愧色,低下了头。他心知罗成体谅他与单雄信交厚,一直对单雄信非常宽容,总是怕他为难,可这种细致周到的体贴,让他非常羞愧,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人,仅为了当年单雄信的一点恩情,就不顾表弟的性命。
罗成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轻声说:“表哥不必担心,我称病多半是装的,其实还好啦。放心,我能把握自己的。”
秦琼忧虑地望着他:“你是真没事吗?真的要远征河阳?”
罗成淡淡地说:“李世民正跟刘武周打,河西空虚,正是出兵的好时机。要说王世充手下没有能人也不对,这个出兵的时机,瞅得就准极了。”
秦琼急道:“可你的身体受得了么?你想没想过,我们这趟极有可能无功而返,万一路上出了事,我百死也难赎其罪。”
罗成平静地说:“表哥放心,我不能上阵,只坐在中军帐中当个军师,总没什么危险了吧。”
秦琼又要再说,罗成脸色变白,身体突然晃了一下,旁边罗春忙扶住,对秦琼说:“殿下累了,又到了吃药的时间,且让他歇息一会。秦将军不放心,就去传太医来诊脉吧。”
秦琼又气又急,心里说就这样子还能出征?嘴里却不敢再说,快步跑出去传太医去了。
等太医来到时,罗成已恢复了平静,斜躺在榻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秦琼来到跟前,轻声劝道:“别劳神了,歇着吧。太医来了,让他给诊个脉。”
罗成点了点头,秦琼扶他坐起,白胡子的老太医拿了脉枕过来,罗成伸出手腕,放在枕上,太医手指切住他脉搏,闭目拈须,细细地品了一回。
片刻,老太医睁开眼睛,对罗成安慰道:“殿下没什么大病,只是郁气伤肺,身子弱了点。要多静养,不要操心劳神。”
罗成道了谢,罗春扶他躺到床上去,还回头嘱咐秦琼给赏钱。
老太医出了房门,扯着秦琼的衣袖走了几步,方低声说:“殿下的病古怪得很,我这一向来,总拿不准,不敢下药,如今是越来越重了。方才替他诊脉,脉乱得很,想是心中杂事太多,这非药力所能为,一定要静养才行。”
秦琼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暗道他还要出征呢,养什么呀?
裴源满面尘灰地到达洛阳时,意外地听到了罗成率军出征的消息。
他只得追着大军行进的方向,郑军行军速度惊人,他一路追至郑唐交界处的河阳,才看见郑军的队尾。他心里暗急,不明白罗成打的什么主意,郑军一路攻无不克,曾一日内连下两城,而且听说城陷之后,罗成下令屠城,城中男杀女奸,连婴儿都不能幸免。河西一带的百姓望风而逃,给他起了别号叫“阎王罗”。裴源虽然明白幽州兵变对他打击极大,却没想到他变得如此残暴。
天近黄昏,大军扎营。裴源松了一口气,今天就能见到他了。他悄悄安置庄氏、朝云在隐蔽处等着,自己靠近军营,想找个人去通报一声。却见一个传令兵飞马传报:“秦将军将令,后队变前队,连夜拔营!班师回洛阳。”
裴源大惑不解,李世民忙着打刘武周,首尾难顾,正是洛阳争夺地盘的好时机,这正一路凯歌,怎么突然回师,其中必有缘故。
他走到营门前,见一个守营兵士正整理军旗。他过去搭话:“这位军爷!小人是来投军的,要见并肩王殿下。”那人笑起来:“看你像是读书人,投什么军?并肩王殿下岂是你能见的?”正好一个军官听见,见裴源气宇不凡,忙过来呵斥那军士:“不得无礼!并肩王殿下一向礼贤下士,最敬重读书人,你怎敢对先生不敬。”过来请裴源进了大营,来到一处军帐,安置裴源坐下休息。
裴源四处打量,听见帐外两名军士正在低声议论,他忽地听见罗殿下一句,忙走到帐边竖起耳朵细听:一名军士说:“那单将军怎么敢私自下令屠城?”
另一名军士说:“他自然不敢,只是议事没完罗殿下就晕过去了,无人主事,还不是由着单将军下令!”
那人接着说:“罗殿下病得很严重吗?”
另一人答:“不敢声张的,现在军中严令不许议论,只怕敌军那边得了消息,咱们就完蛋了。”裴源心里一愀,要再听时,那军官进了帐。又问裴源姓名,然后悄声问:“先生可懂得医术?”
裴源心说问到我老本行了,于是回答:“小人做过军医,颇通医理。”
那人大喜,施礼道:“天哪!请先生快跟我来。”
边拉了裴源向营里中军帐走。裴源边走边问:“是什么人病了、受伤了?”
那人左右看看,低声说:“并肩王殿下已病倒了好几天了。前几天还能抱病处理军务,这一、两天听说是起不来了,营里的军医都束手无策,单驸马爷、秦将军已传令班师回兵了。虽是封锁了消息,可现在军中人心煌煌、士气低落,大家都在猜测,并肩王殿下若有闪失,此次夺得的城池,只怕仍要还给李唐,而且我军未必能全身而退。先随我去看看殿下吧。”
说着,来至中军帐。帐外守卫森严,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重甲的武士,那军官说了来意,早有人飞报秦琼、单雄信。
秦琼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多,双眼肿得桃似的,不知道是哭的、还是熬的。没精打采地出来,见了裴源,忙施了一礼:“军中失礼慢待先生,请先生莫怪。”说着,转身欲引裴源进去。
裴源轻轻地叫了一声:“秦将军!”
秦琼回头嗯了一声,看着他。
裴源忙走近两步:“秦将军不认识我了?我是裴医官。”
哦!秦琼忽地想起,自己当年在幽州王府居住,这位裴医官常被秦氏王妃叫来看病,跟自己一样居住在客房,两人非常熟悉。
秦琼忙过来,拉了他的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一叠声地问:“你从哪来?是来找成儿的?我姑母还好吗?”裴源也急得直问:“燕山公怎么了?是什么病?”两人又一齐唉了一声,手挽手向帐内跑。
裴源心里又焦急又害怕,得到过他死讯,他几乎绝望了,苍天保佑,如今他真的还活着,可又怕这是最后一面。两人惶惶地来到内帐,秦琼去揭开床幔,请裴源过来。
裴源扑过来,跪下向床上一看,泪再也忍不住,快要哭出声来:罗成面色灰白,完全没有血色,嘴唇干燥暴裂,像一片燃烧过的树叶。他安静得躺在锦褥绣枕间,单薄得像个纸人。他强忍心痛,哽咽地叫:“主公,我是裴源,我来看您了……主公,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一边伸手去探他脉搏,一手抬起袖子擦泪。
秦琼在旁,轻声说:“他这病发作起来,心痛如绞,大汗淋漓,不知道是个什么症候。近来发作得越来越密,时间也越来越长。我们在河阳时他就晕倒了一回,强撑着还要继续西进。这两天病发得没了间隔,发作完了就昏睡。我们都急死了,想赶紧回洛阳调治,晚了只怕他撑不住……”
裴源皱眉,问:“他这样昏睡多久了?”
秦琼答:“两个时辰前疼了一回,把吃的药全吐了。一直睡着没睁眼。”
裴源疑惑道:“把药方拿来我看。”
有侍卫递过药方,裴源一看,气得把药方扯得粉碎:“混帐!秦将军应该把这几个军医全杀了!这不是医术不精,分明是故意害人!”
秦琼向帐外张望了一下,向旁边侍立的罗春使个眼色,罗春会意,忙到帐口望风。
秦琼低声说:“我虽不通医理,也能看出不对,所以才叫心腹将领四处求医。那些军医全是皇帝陛下派来的御医,没有证据,我也不敢公然抗旨。幸亏先生来了,成儿有救了。”说着,竟落下泪来。
裴源心中恻然,见他昂昂丈夫竟然频频掉泪,知道这些日子也难为得很了。忙宽慰他说:“放心!还没有性命之忧。他气滞火盛,六脉皆弦,军中缺医少药,只能先压制住他病情,待回到洛阳,再好好调理。”
两人正说,门口吵吵嚷嚷,单雄信的大嗓门跟程咬金的粗嗓门交织着,单雄信欲向里闯,程咬金大叫:“你是探望殿下病情?只怕是盼着他死了……”罗春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秦将军,快去看看,只有你才拦得住。”
秦琼烦得要命,心里原本对单雄信的感念,这些天消磨得快要尽了。此次出征,罗成虽是主帅,但王世充特意派了单雄信做行军主管,其实是监军。单雄信仗着王世充撑腰,不知进退起来,每每以恩人自居、颐指气使的对罗成发号施令,使人怀疑是存心使坏。单雄信与罗成意见相左,两人发生不少争执。程咬金开始还从中调停劝解,后来也烦了。
秦琼恨恨地想:表弟的病分明就是窝火气出来的,现在他还不依不饶,还真想要了罗成的小命?
他急步出了帐,厉声喝道:“不许胡闹!都给我滚得远远的。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进并肩王的大帐!”
程咬金会意,拖着单雄信走了。
秦琼松了一口气,进帐见罗春已扶着罗成坐起来,裴源在用金针渡穴。见他进来,裴源说:“你来运真气从关元、命门两穴沿任、督二脉走小周天,会聚丹田,帮他疏理真气归元。”
秦琼依言做了,待真气运行完一个小周天,已到半夜。用手探罗成额头,烧已退了不少。
裴源这才想起自己还带着两位女眷,忙嘱咐秦琼去找。秦琼亲自带着人,随他到营外,接了庄氏、朝云的车辆入营。
庄氏和朝云顾不上梳洗换衣,急匆匆地进帐来看罗成。待看到罗成憔悴支离的样子,朝云忍不住先哭起来。庄氏拍拍她肩膀安慰着:“别哭了,他还要我们服侍,你别哭坏了。”
床上的罗成似有所感,羽睫轻动,微睁双眼,旁边裴源看见,喜道:“阿弥陀佛!总算是醒了。”朝云忙拭了泪,过去扶他起身。
罗成闭了闭眼,喃喃地问:“朝云?我是死了,还是在梦里?我娘亲在哪?”
朝云哽咽着说:“少主!我是朝云,您放心!王妃、老王爷都好。”
罗成猛地眼开眼睛,一下子清醒了:“朝云!你怎么来了?我母亲还好?”
朝云用力点头:“王妃很好!燕郡王殿下也很好!燕郡王让裴先生带我们来的,少主!我们回燕山去罢。”
罗成腾地坐起来,回头看见裴源,伸手拉住他:“裴先生!果真是你!我父王真的还活着?”
裴源忙过来欲扶他躺好,轻声说:“不要太激动,你的身体经不起。燕郡王很好!你倒是要多保重。”
罗成的手一松,身子直直地倒下去。秦琼惊叫着去看时,人已昏了过去。
庄氏、朝云齐声哭叫,裴源、秦琼手忙脚乱地施救。半晌,罗成悠悠醒转,轻叹一声,泪水顺着消瘦的面颊滑落。
秦琼替他拭着泪,劝道:“现在姑父、姑母都好,你总该放宽心了。安心养好了,我们回燕山去。”
罗成没有说话,裴源在旁,有心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想回燕山,为什么要扶助王世充,为什么要屠城,但见他容色惨淡,又不忍心开口。
就这么隐隐忍忍,郑军一路班师回了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