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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烛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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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烛龙
我缓缓睁开了眼。阳光照进我的瞳孔,我勉强寻找自己的存在,左胸腔传来剧烈的跳动声,那是我的心脏,我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心下一片凄寂,想要永永远远的沉死在这莫名的感情中。昨晚我记着自己是做了个梦来着,但却难以记起了。
白雀的脸鲜明地显现在我眼前。我的双手不听使唤的四处搜寻,努力聚集起散落四周的魂灵,然后从不知名处借来一股力量,我爬起身子,坐了起来。心里多少还存留着昨晚的印记,不知还要延续多久。不过,我倒是想通了一点,我知道了为何我会对这宴会一无所知,甚至连烛龙会也所知甚少——我只知道这是个西域小派,这还是很久以前从师父那里听说的。对其底细我并无丝毫了解。我在心里估计,白雀寄这封信给我是在向我求救,但我不知她为何仅寄给了我,但我知道,她信任我。
我穿好衣服望着眼前被窗板挡住的窗户,四周挤入的长方形光束正向四周扩散,与从门外透来的微弱的光交织在一起。虽已是秋季,但太阳还是早早升起来了,我想着,却对时间的流逝并无把握。我不知道自己沉思了多久,回过来神时发现包裹不知何时已被自己收拾好了。
我提水回来,将水倒入铜盆,洗漱完毕便坐在床头发了会儿愣,然后勉强提起精神,拿起床头放着的白色折扇别在腰后,打算出门,正碰上一阵敲门声。
胡小月站在门外,一身淡绿色的装扮,马尾换成了双平髻——两弯月牙也似的辫子挂在脑后,左半边脸被垂下的秀发遮住了小半。阳光透过纱裙在地上投射出绿影,她嘴角带着抹笑意,两边各一个浅浅的酒窝,她望着我,启口道:“可有兴趣,跟我们一起上路?”
看到门口是她,我愣了下,头脑依旧有些发昏,这身打扮于她十分合适,姿色更是平添了几分。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好嘞。”她故意拖出长音,继而道,“还以为你在呼呼大睡呢,起来的倒是挺早。”
“刚醒罢了。”我笑了笑,随口答道。
“快些,南宫寂还等着呢。”
我点点头,回头看了屋子最后一眼:床板上的褥子被重新铺得平整,床头处的红漆木架子上放着铜盆,毛巾搭在一旁,确定没有落下东西后,我便关上了门。
“怎么见你无精打采的,没睡好?”
“昨晚倒是睡得不错,”有些事情自然要压在心底,我想了片刻接着道,“只是心情不大好,偶尔吧。”
“嗯,有时我也这样,听你这么一说,反倒有些想家。”
“为什么要跑出来?”
“唔,为什么跑出来。”她歪头想了会儿,说道,“因为收到了请柬,而且隐隐觉得事情重大。”
“原来如此。”
“总之,也有不能与他分开的想法,偏要说也说不出原因。”她抿嘴笑了笑,很迷人的笑,我曾在哪里见到过,她接着道,“好像一旦分开了就再也见不着一样。”
“很奇怪的感受,”她接着道,“不过,有时真的因此十分担心呢。”
我点了点头,看着她那充满笑意的表情——头稍稍歪着,左侧的刘海下垂露出小半耳朵,食指正支在脸颊上。不知为什么,心情突然好了许多,一丝笑意顿时冲出嘴角。
“第一缕笑容。”她伸出食指在我面前晃了一晃,然后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你哥哥放心?”正巧走到楼梯口时,我问道。思绪的一半停留在昨夜,停留在昨夜某人的笑容上。
“毕竟是救了我哥哥的人,自然放心。”
我点头,便没再说话。她走在前面,下楼梯时故意装出小心翼翼的样子。我望了眼大厅,二楼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一名店小二模样的在收拾桌子,不是黑衣人,是很普通的装束。一楼的大厅倒还算热闹,大都是几几围在一起吃着早餐,也有些是单独坐着的。大门开着,阳光正从那里撒入,刚好够用,因此灯笼也都被熄了,因为没什么风,那一串小旗倒也没什么动静。
一切都平凡到了极点,若不是舞台的红色帷幕还在,我恐怕当真会认为昨晚发生的一切其实是梦。对于昨晚的一切,我还是一头雾水,只有一个想法不断地被明晰了:进入天澜界,以后的事再慢慢考虑。
胡小月领我到南宫寂所在的桌边,依旧是个角落的位子,他也还是昨晚的打扮,赭红色的半袖外袍包裹着绣有苍竹的白色长衣,宝剑也是放在右手边,深沉的黑色,如同他的眼眸。
桌子上是三人份的食材:马奶与一些烙饼,是西北很常见的食材,南宫寂的那一侧还摆着杯酒,估计只是寻常谷酒。
“人领到了。”胡小月在桌前停下,弯腰冲南宫寂说道。
“饭也准备好了。”南宫寂对胡小月微微笑了笑,然后转向我,“三人份的,把江兄的那份也点上了,不介意吧。”
“不介意。”我坐了下来,正对着大门,门外依旧是黄沙,阳光照着,显示出明黄,看起来比昨天暖和许多。
“果然爽快,”胡小月嘻嘻一笑,说着她支起下巴盯向南宫寂,“我便喜欢这样的。不像某人婆婆妈妈地在我哥哥面前唠叨什么‘难当大任,恐照顾不周’。”
南宫寂顿时一愣,酒杯生生停在唇边,他想了片刻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没有,”胡小月笑了笑,“开个玩笑。不介意?”
“自然。”南宫寂吐道。
我看着他们,心情也好了许多。于是便打算暂不想其他,客观的说,现在就算绞尽脑汁去想也难有所得,如今我甚至连那些个黑衣人在哪也不知道,更别提白雀了,我望着眼前的食物,打算先将它们咽下肚。非要说些什么,便是马奶十分好喝,如盘子大小的烙饼也十分不错,滋味倒无法诉诸语言,我在美食方面十分外行,只能说马奶尤其甘甜,而烙饼则透出芝麻的香味,都是十分具有特色的餐点。
“可还中意?”南宫寂向我们问道,“我看了下,这里也没其它什么吃的。”
“还好吧,自然比不上我家乡的饭菜。”胡小月喝了一大口马奶,望向我接着道,“你觉得呢?”
“味道不错,”我答道,“很有特色的食材。”
“嗯。”胡小月思索了会儿,“什么时候啊,我带你们去我家乡,尝一尝我们那里的饭菜,月牙糕可曾吃过?”
我与南宫寂相视一眼,一同摇了摇头。
“一种点心,月牙的形状,有芝麻有月亮花,都裹在糯米里面。过节时候的食材,”她不无得意的说,“管保你们喜欢。”
吃完了饭,我们三人依旧在桌前聊了许久,多半是南宫寂与胡小月在说,我则在一旁旁听,我一度想要打听关于烛龙会的事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对此我倒不甚焦急,只要能打听到就好。
终于,一个黑衣人出现在了门前,仿佛带着一阵冷气,白色的日光也冰冷起来。他双手背在身后,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黑色的围巾围住了嘴鼻,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我望向那眼睛,是我未曾见过的一双。
黑衣人缓缓环视一周,朗声道:“诸位,一刻钟。”
说完这句话,黑衣人便在那里站定了,双手依旧背在身后,闭着眼,纹丝不动也不再发一言,像是测量水位的黑色石桩。
“走罢。”南宫寂微微皱了皱眉,他望着那黑衣人说道,“这里的房钱烛龙会已经付过。说起来,这处客栈也应算是他们的家业。”
“南宫兄,烛龙会到底是怎样一个组织?”我捡了个机会,问道。
南宫寂沉思了片刻道:“说来话长,路上说罢。”然后停了片刻继而问道:“对了,可有马?”
我点了点头。
“好,一会儿门口见。”说着,他和胡小月便先离开了。
我又稍稍坐了片刻,便也赶去马厩。经南宫寂一说我才想起我的那匹马来,这一路来倒是只有它不离不弃的,一直陪我走到这戈壁,说起来倒真的有些对不住它。这马虽不是什么良品,但是贵在年富力强。它是我在路上捡到的,也不算是捡到,它那时负着伤,应该是刚刚从哪里逃出来,或许是从某个贩马商那里。我在树林子里偶然发现了它,那时它正卧倒在地,身上满是鞭伤,我治好了它的伤,它便一直陪我到现在。
我在马厩里打量它,棕色的皮毛在群马间一点也不突出,身板更有些单薄,仔细去看胸腹两侧甚至还显示出肋骨的痕迹,这几个月的奔波让它瘦了不少,神情多少也有些萎靡,我心里终究过意不去,等此事完毕一定要好好让它歇歇才行。
牵马到了门口时,只有南宫寂在不远处的旗杆下面等着,漆黑的剑绑在背后只露出剑柄,阳光在他身后投出一道影子。他牵着两匹马:一匹墨色一匹枣红。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在门前整装待发了,仔细数了数约莫有近二十个。
“胡小月一会儿便到。”南宫寂见我过来便向我打了个招呼。
我点点头向门内望去,黑衣人依旧站在门前,一如石雕,此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正好站在阴影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混杂成一片黑暗。
又过了些时间,胡小月轻轻盈盈地走了过来,头发被束在脑后了——用淡绿色的头巾绑起,腰间束上了腰带,换上了皮靴,右腕上依旧带着银镯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怎么样?”她在距我们两三步的地方站定问道。
南宫寂点了点头以示肯定便将手中枣红马的马缰递了过去。
“很不错呢。”我笑了笑,答道。
“嗯,不过没照你说的把头发放下。”胡小月向前一步接过缰绳,“其实是我嫌麻烦。尤其是风沙大的时候。”
“也是,而且我也仅是猜的。”
她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翻身上马,动作倒是干净利落,配得起这身打扮,她牵起马缰继而自言自语般的低语了几句,我没大听清,大致是因为换了发式而感到可惜吧。我想着今早见到她时的发式,要梳理成那样想必要花不少时间。
闲来无事,我便抬头望向天空,晴空里没有一阵风,只有稀疏的几片云朵,我记得昨晚好像还是阴天,没想到这么快便放了晴。太阳在我背后发威发福,将背脊烤得一片暖烘烘,一时连心里的阴翳也驱散大半。极远处的两座矮山依旧横卧在那里,商道上人也多了起来,对面山坡彩旗静止的桌椅间正有人在饮酒。
大概已经过了一刻钟了吧?正当思绪飘远的当口,黑衣人终于动了,先是空气的抽动,继而演变为肉眼可见的衣袖摆动,他转过身,眼睛再次睁了开来,发出比之前更有神的熠熠目光。
“诸位,请随我来。”那黑衣人朗声道,说罢便穿过等待的人群,向前方走去。他穿过那人群就像是穿过空无一物的空气,腾转挪移间便到了我们前方。我翻身上马紧跟了上去。
他没有走商道,而是直接走向了戈壁的深处——向着太阳不曾到达过的北方走去,那远处的景物看不大清,只能依稀看到有山脉横亘,那里裹着雾,风吹过的间隙,透示出暗红色的条纹。
黑衣人看似不徐不慢的步伐实则极快,他好似闲庭信步,像是幽灵漂浮于灌木与风沙间,足下不沾染一丁点尘沙。有时一愣神,他便已跑出了十余步远。骑马跟着自是毫无问题,那些本是步行的旅客则已是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了,自然有些轻功好的也如那黑衣人一般优哉游哉的向前迈步。
我赶在南宫寂旁边,向他打听烛龙会的事情,一时没有看到胡小月的身影,但见着南宫寂放松的表情,料是无事。
“你听没听说过‘烛龙’?”南宫寂沉思了片刻,问道。
“大概听说过。”
“嗯,”他点了点头解释道,“极北之地有烛龙者,长至千里,睁瞑昼夜,呼喘夏冬,不饮不食,不休不眠,日月同岁,又名烛九阴。”
我点了点头。想象着在比极北寒原还要遥远的地方,一只巨龙盘亘在山峰冰雪之间,卧在万年岁龄的黑色岩石与白色冰棱间,巨大的口鼻吞吐着热气,风雨雷电都在着热气中诞生,眨眼之间则是日月轮换。它仿佛正躺在我心底的黑暗之中,一刻不停地盯视着那巨大的空洞。
“《大荒志奇兽》里的记载,”南宫寂望向我,“只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罢了,也不妨称其为神,或者比神厉害得多。”
“不过,谈起烛龙会却又是一番样子。”南宫寂将头转回去,重新注视着前方的某一片。眼神里的阴郁再此沉显出来。
我继续听着,隐隐觉得是一个巨大的故事,像树木那样生根发叶。
“烛龙会的成员大都是楼兰遗民,”他接着道,“许多年前,约莫还是前朝时候,距此地门关不远有一个楼兰国,听说过吧?”
“是听说过,后来不是消失了么?”
“是,所以只是遗民而已。”
我点点头,心里一片默然,难不成南宫寂与楼兰有什么关系不成?我打量着他,眼神里的阴郁渐渐发浓转换成为一种孤寂,仿佛与楼兰国一样久远,游荡在心底的遗迹间。
“突然有点感伤。”他摇了摇头,目光重新出现了焦点,“江兄在怀疑我是否也会是楼兰遗民吧?”他转而望向我笑了一笑,背后剑柄上的缠布正随风摆动。
“听你这么讲,倒是真的有些怀疑。”我摇了摇头,回报以微笑。
“不,不是。我不是楼兰遗民。只不过勾起以往的某些情境。”他说着,突然不再言语,仿佛语言的能力一时间无端消失在了某处,他顿了好一会儿,吐出口气,“说起楼兰国,倒是有一点与我相同,都与天澜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偏偏注定只能有千丝万缕。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我望着他,这语言似乎有种魔力将我心底某一处的感伤不断加深了,我突然想起白雀,我和她的关系何尝不是千丝万缕却又只停在千丝万缕了呢?
“那我便继续说,”他左手牵住缰绳,右手则捏起下巴,思考着,“简单说,楼兰国的民众都是天阑城的移民,因为战事才跑出来。国家好歹是保住了,君王也还算开明。但永远失去了回去的机会,而这机会却不是他人强迫,恰恰是他们自己放弃的。”
“是因为太过于怀念家乡了吧。”
“是,因为那样,才会畏惧。回去之后一切一切都将不复原样,这样想着,一下子没了勇气吧。倒不妨称之为诅咒。”他忽然一顿,“江兄可能体会?”
“不大能。”我如实答道,这时正巧走进一个山洞,眼前突然暗了下来。说是山洞也不合适,是土黄色的巨大岩石中被风蚀穿的一个地方,岩石已经千疮百孔了,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坍塌。
因为洞内狭窄,渐渐拥挤起来,马的喘息声与脚步声在左右的山壁间久久回荡。我向前望去,出口形成一小片亮光,伸直手臂用手掌便可以全部包住。胡小月正在前方不远处骑马走着,与另一伙儿人聊得火热,因为光线不足,那伙人的打扮倒是没怎么看清,但似乎不是汉人,一直与南宫寂交谈一时竟将她忘了。
“但思念总在以某种方式延续吧。作为诅咒的一部分。很顽强。”他说道,不足的光线让他的声音在杂乱中更显深沉,“烛龙会便是因此成立,之所以取字‘烛龙’,便是因天澜界口一年一开,如同巨龙之眼,而天澜界作为生命之源自然之力的意味也恰巧与烛龙吻合。说起烛龙会的使命倒也简单,便是看守天澜界的大门。这也不难理解,毕竟自从天澜界被发现后越来越多的人想要去那里面一探究竟,无论是修习过法术的还是没有的。”
“现在好像没那么多人了。”
“是啊,如此说来也算奇怪,最初那会儿楼兰国就算是派军队驻扎也镇压不来,反倒因此与中原隐隐对立,好歹贸易还一直继续。可能时日一久大家对天澜界都没有那么好奇了吧。毕竟进入其中的十有八九都没再回来过。”
“那么,楼兰城呢?最后为什么突然没落了?虽然没有扩张过,但传说不是军队很强的国家么?”
南宫寂听后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没落,是死了。所以昨晚那黑衣人才会说‘复活’而不是‘重兴’。毕竟是从天澜界里迁过来的,水脉的根源也在那里,一些身体弱的更是凭借隐隐传来的天阑界充沛的灵力才得以不被外界侵蚀。这些人一旦与本界失去了联系,怎样也活不了。”
我突然想到了胡小月口中皎月族的圣树,心底不禁为此感到一阵伤感,“于是还是失去了联系?”
“没错,直接,”说到这里,他将左手并掌做了个下切的动作,“切断,所有的千丝万缕都没留下,水脉也断了,楼兰城没了水源,虽说可以另迁他处,但由于灵力源的消失一下子就死了不少人,只剩下少数适应了外界的人才活了下来。”
“沙漠就是在那时形成?”
“正是那时。”
“听起来十分悲惨,”我叹了口气望向南宫寂,他的目光坚定而确信,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不由得心下一阵感慨。这时正巧走出洞口,视野一下子开阔许多,广阔枯黄的地面上不时有风沙吹起。阳光再次照入眼中,望着那惨白的太阳,我仿佛看见许许多多的白骨躺倒在街道店铺之间,它们周围是枯死的树,没有哀乐,没有鸟鸣,连秃鹫也没有。在灰白色日光与浅薄的风沙之间,生者则正收起包裹,踏着白骨走出城门,然后成群结队地消失在大漠的风沙中。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阵寒颤,在温暖中打了个寒颤。
“十分悲惨。”南宫寂摇了摇头,为了掂量话语的分量般将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将视线投向远方,投在天空与地面间的某点,语气里充满感伤,“所以,在这个队伍中的多半都是逃亡各地的楼兰遗民,要么便是他们的子嗣后代,他们为复活楼兰而聚集在这里,剩下的则或多或少与天澜界有所关联。比方说皎月族,比方说,我。”他似乎将整句话的力量都压在了最后一个字上。
我默默点头,我更像是一个异物游荡在这陌生的戈壁了,我在这里不是为了复活楼兰,也不是因为与天澜界有所关联,我仅是为白雀来的。如此看来,我身上所背负的倒也不再那样沉重,这样想着心底不免又是一阵黯然。
“讲了这么多,大概都清楚了吧?”又走了一阵,南宫寂回头问道。
“嗯,只是,还有一事不明。”我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心中疑惑了小半辈子的问题提了出来——我还记得幼时便常因此思考,那时,由此产生的想象仿佛成了一种严肃的消遣,充斥着我大半的生活。我问道:“天澜江为什么会被叫做天澜江的?可与天澜界有所关系?”
南宫寂听后微微笑了笑,是属于他的标志性笑容,带着几分儒雅,“天澜江虽叫天澜却跟天澜界无半点关系。天澜一江浩浩汤汤纵贯东西,古人不知其源,只觉得是从天上落来,因此才有天澜之称,天澜意指天上之水不过也有些人用以指代‘天界’,天澜界之何叫天澜界,大抵便是如此了。”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一时恍然大悟,却也深感起南宫寂的博学,“南宫兄倒是十分博学。”我不由得感叹。
“平时闲来无事便爱看书吧,”他听后笑了笑,看得出他心情好了一些,眸子里暗藏的阴影也消失了不少,他摇了摇头,“书看多了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也不知是好是坏。”
我点了点头,如今脑中的思路倒是清晰了许多,只是不知白雀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说起来也并无半点因由。她既不可能是要复活楼兰城也不会是因与天澜界有所关联。如此,我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白雀是被迫的,那封信是她的求救信,而这麻烦光明教也没能解决,至少现在还没。
如此想着,不由得更加担心起来,胸腔里的心脏快速跳动,种种想象与猜疑不安分地出现,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只能任由它四处游荡。我仿佛看到白雀站到江边,江面掀起巨大的浪一时将要将她吞没,然后那浪化作黑衣人的面具,巨大的斗篷罩住了白雀,最后那一刻白雀抬起头,我看到了她苍白的面庞。
我遥望着天空,太阳渐渐偏南了,如此推算时间也要到午时了。队伍依旧不断向前,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黑衣人孤零零地在最前方走着,依旧是同样的速度,也不见得疲乏。而周围则一直是同样的景色:黄土,黄土,黄沙,黄沙,没有飞鸟,只见过一两只蜥蜴,连灌木也渐渐稀少,土地也不时露出一大块一大块铁青色的岩石。
随着队伍的不断向前,远方的雾气渐渐清晰了,那是太阳也照不进的禁区,那浓雾背后的山越来越大,几乎有遮天蔽日的趋势,铁青色上隐隐有暗红流动。
在日光的照耀下,我突觉一阵寒冷,仿佛我们正迈入一只巨兽的口鼻。这巨兽是早已死去的,它的尸体化为了山脉风尘,但它的魂灵附在这里,威严地审视着一切活物,包括我们。
这时,胡小月赶了回来,枣红马一阵嘶鸣,她满带着笑意来到我们身边,问道:“你们猜我碰见了谁?”
“是青木族的吧?”南宫寂想了想,说道。我则摇了摇头。
“你怎么知道的?”胡小月听后不禁讶然,她抬起右手放在唇边,身子微微后倾,袖子因此斜落,露出小半截藕臂皓腕,银镯子闪闪发光。
南宫寂笑了笑正要开口却被胡小月拦住。
“慢着。”胡小月右手成掌挡在南宫寂面前,“让我来好好想想,这次我可不会输了。”
她想了会儿,俏声笑道:“一定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了对不对,在山洞的时候,那时候有回声的。”
南宫寂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胡小月又抢先说道:“不对不对,那时候十分嘈杂你没那么好耳力才对。”她摇着头,眉头微蹙。沉思的表情也蛮有种风味,我在心里想着,是个很可爱的姑娘。
“难不成,”她睃了南宫寂一眼,“难不成你连青木族的服饰也识得?”
“识得。”
“半点不假?”
“半点不假。”南宫寂向着胡小月微微一笑,继而解释道,“前朝刘灿云所著的《西行天澜》里便有记载。‘青木,墨衣绾花青木。女冠银饰,八十八钗,男配铜刃,十三杀字。族人皆善蛊,族中有大祭祀,司生死百事。南疆大山之中亦有此族,乃因战事所迁。’”
“好嘛。”胡小月悻悻说道,“我便知道。”
胡小月想了会儿,缓缓补充道:“他们此番往天阑界一方面是帮助复活楼兰缔结两族友谊,毕竟,他们说青木族也有迁居楼兰旧城的意思。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寻蛊,他们中有人得了绝症一定要蛊术才能医治,而那种蛊虫却只在天澜界存活。”
“患绝症的是个姐姐,很漂亮呢。”她不免神情黯然,本来的笑容消失得半点不剩,“其中有位大哥哥为了治好她已经跑过了许多地方,从南至北,从东往西,甚至海边也去过了。我想他是喜欢大姐姐的,我也瞧得出来。”
“后来,打听到了这个法子,便跟着来了此地。”胡小月说着叹出口气,眼神也迷离起来,“你们说,人为什么总要死呢?”
“因为,”南宫寂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他望向胡小月,说道,“只有如此我们活着才有价值吧。”
胡小月也望着他,许久,面上不由一阵绯红,她转回头“嗯”了一声,几如蚊蚋之音。南宫寂则微微笑了笑,好似排除了一切有关“死亡”的可能,但那笑容却又仿佛是由死亡绽出的。
我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在一旁一言不发,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其间保持的一种我无法打破的平衡,这平衡将我拒之门外。我看着别人的故事,却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我还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人,那些在我生命里如同流星闪过的人。
我想起了我的结拜兄弟,我与他是在一次旅途中结识,话语甚是相投,后来他为救心爱的姑娘而去赴死,那是在金陵的时候,春光里满是柳树的嫩绿影子,江上满是画舫,而他的尸体就飘在江面上,和落花一起,和闪闪的波光一起,离他最近的那个画舫上站满了弓箭手,那帷幕里隐隐传来女子哭声。那姑娘不久后也自杀了。如果人不会死,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或许没了死,不止是生命,连画舫的颜色都会消失。残酷之下的事物何等美丽。我望向前方的那浓雾,不由感慨,短短一生,谁不是在雾中徘徊呢。
只是我的命运又会是如何呢?我默默地想着白雀。自己是否已将她当做不可替代的一部分了?还是依旧只是当做知己,或者说唯一的知己?如此想着脑海里的思绪又开始杂乱起来。我摇摇头索性不想。
队伍又向前行进了一阵,过了午时,黑衣人终于停了下来,他将手背在身后,双目紧闭,立在一旁重新如同一个雕塑。我们三人趁此互相交换了干粮,因此食物种类还算丰富,自然也填饱了肚子。至于方便,则只有自己寻找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