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妖卷·小狐》迟书

4、庭中月

　　平静的早晨破碎在一连串的捶门声里。
　　徐家公子一夜修养后再度发病，老夫人连赶着下人前来，雨蝉脸色青白，不知是因为主子的病况还是因为我。
　　病床上的青年气若游丝，已是经过一番激咳后昏厥，嘴角不断渗出血丝。前一日方被解下的索命链如今又盘缠在他喉头。我如常取针，在旁人看来许是另类的放血之法，不久就会将我引向某个持链的索命厉鬼。
　　锁链碎裂后又是一阵欣喜松懈，然而前一夜的灵魂出窍使得徐家公子心力亏损，一时半会儿无法醒来。我斟酌着改去药方中的几味，雨蝉取过单子，眉尖皱起：
　　“先生……这都是些什么药？只怕世间难有啊。”
　　“无妨”我说，“这些片刻后自会布置，眼下还请带我去见你们老夫人。”
　　魂见的那一夜里，狐面女影凄厉的笑声依旧清晰：
　　“噫！平生不作恶，终遇食人虎！可怜我一家死无葬身之地也！！”
　　若是找到这只食人虎，是否就能魂归黄泉孽缘寂灭？
　　我跟着步履匆匆的白衣仆走向正堂，但见桌上杯盏齐全茶点精致，原来一切已是老妪意料之中。
　　侍人侍奉着入座，片刻后锦帘内走出一人，由侍女搀扶着坐下，神情仪态间威严如旧，维持着大家之母的尊严。
　　然而难以忽略的却是老妪眼尾的湿红。
　　“妾身知道先生所为何来。”徐母道
　　“今天早上都听说了，梦儿又发了病，多亏了先生。”
　　“徐夫人言过了。”
　　老夫人想说什么，却顿了顿，四顾退下左右。
　　正堂上只余我与她，老夫人渐渐变回一个悲伤的人母。
　　“昨晚雨蝉告诉我的，说先生认为梦儿的病乃是心病？”
　　“在下第一次为公子看诊时，见公子双瞳无神，舌面多有撕咬伤口，且对于在下的检查毫无反应，可知公子原是疯人。然徐氏公子诗名远扬在下曾多有耳闻，亦不似疯癫之人所作。故斗胆猜测疯癫乃系少夫人亡故所至，应是情深至肓陡生心病至此失心。”
　　徐夫人无言，面色已有些苍白。徐梦远的失心疯，已是她最深的秘密。
　　半晌，老夫人才缓缓道：
　　“先生所说的……不错。吾儿的确是疯的，在沁烟亡故之后就……疯了。”
　　失去理智的公子夜夜孤立呼唤，终而唤来了妖物，凡人阳气难抵妖怪精灵，阴阳难调便会导致变异，却是三界之间的常理。也是为何徐公子后来会变得愈发虚弱乃至卧病不起的原因。
　　然而不合情理的，却是那夜夜相应而来的妖物，若是要食人补气，如今的徐梦远命锁在身形同鬼魅，已是没有价值的猎物。而它仍一再出现，直至被我撞见，望其殷切，竟是十分焦急于要将他带往什么地方。徐梦远身边有此执念痴妄，便无法安然魂归地府。
　　生前每一种的痴心，死后都会变成黄泉路上的迷障。
　　“时至今日，老朽无可隐瞒，就全部告诉先生吧。”老妪长叹一声，哑声：“吾儿确是为沁烟所疯。沁烟是吾儿一生所系，那姑娘不过是镇中私塾先生之女，二人结合虽不门当户对。只是看在梦儿情之深切，也就不再多计较。没想到沁烟福薄命浅，没能和梦儿熬到白头……到头来也未能产下子嗣，就这么留下梦儿伶仃一人……”
　　“梦儿疯了以后，人们都怜他痴心不死，只是这其中，还有别的变故。”
　　她定定地望着我，笑意僵硬：“先生昨夜，也看到了吧？”
　　昨夜雨蝉秉烛探看，原来也是徐夫人的嘱意。
　　“沁烟死时临近鬼月，灵异繁出。梦儿当时正与他爹外出经商，我担心夜长梦多，亦不想梦儿太过难过，所以未等到他父子二人回来便早早将沁烟葬了。谁知沁烟下葬后几日里怪象平添，山中时常有莫名哀哭。梦儿回来时不见枕边人自然悲痛异常，我与他三日后便携着瓜果祭品上山，有家仆提醒我说正值鬼月坟茔之事生人应回避，我体恤梦儿哀苦不甚留心，怎知一去却见沁烟坟前坟土乱散，棺椁的一角露在土外，人们疑心是死尸生变。梦儿大惊之下当即就昏了过去……”
　　昏厥的青年再度醒来，已然神志尽失。
　　“梦儿醒来之后，日夜疯癫，闹着要见沁烟。妾身当时以为是妖孽作祟请僧侣念经七七四十九天未果，实在无计可施，唯有变卖家产到这山中住了下来，原以为可以就此摆脱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没想到……这妖异最后还是闹到了梦儿的头上……”
　　“先生，你说，我徐府一家平日不作大恶尽力为善，怎如今会落到这个地步……”徐夫人一言不住悲戚，当下眼泪涟涟。
　　“这若是梦儿的心病，又该如何去治……”
　　端坐案几一旁，我观看着泪雨中的夫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此行为来，正是为了解除徐梦远的心病，然而在那之后，他却要回归黄泉进入轮回。
　　亦不知自己在她眼中会是夺命的恶鬼或者，救人的善妖，
　　死生之间缘起缘灭，无尽妄念执迷割舍不下，却是众生受尽苦难的根源。
　　正欲言说时，却见锦帘微动，跌跌撞撞的稚嫩足音踢踏而来，伴随着孩童特有的馨香，扑涌上妇人的肩头。
　　“妈妈要抱抱。”
　　家仆解释着小少爷撒娇任性无可奈何，才带了他来找夫人。哭泣中的夫人破涕为笑，抱起张牙舞爪的幼童，粉玉面颊上一双净澈眼眸写满天真无邪，徐夫人一时神色稍霁，忘却了一旁的我和垂死的长子，与怀里的骨肉齐享天伦。
　　诸端无一不是戳弹可破的幻象，而诸端无一不可使人沉溺。
　　爱侣如斯，骨肉如斯。
　　抬眼时天边金乌西坠，霞光万丈里掩映着西方的极乐佛国。
　　生死两端里，却再无我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