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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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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冷剑清长衫飘摇,走在朝霞初升之处时,忽的转了身。
此时夜色刚刚逝去。浅青色的天幕下,朝他飞奔来的翠衣少女,风姿绰约,乌发缭乱,楚楚动人。面容依然明媚若晨曦。
那双美丽的眼睛中,泪光点点,望之宛如娇花含露。神情中,竟似带着掩饰不住的忧急。
冷剑清有些意外。这个一直追蹑着自
己的少女,竟是客栈中偷袭自己的柳翠月。
她奔至他面前,喘息未定,胸膛起伏,便忽的跪倒在地:“冷大侠。救命。”
冷剑清皱起了眉。
柳翠月仰起了脸。
晨风吹着她飞扬的乌发。额角的细汗,眼瞳中的晶莹,衬得她的脸如初发芙蓉,鲜妍无极。
只是,在伴月楼中,见过她玩世不恭的眼神。冷剑清对这美绝人寰的少女,却绝不肯掉以轻心。
柳翠月扑倒在他脚下,低声道:“冷大侠,求你救救冷雪。”
冷剑清道:“冷雪?他是谁,我并不认识他。”
柳翠月却不听不顾,只是苦苦的恳求道:“冷大侠,你认得他的。他被婆罗宫的人带走了。我求你救救他。天底下除了你,再没人敢独闯婆罗宫了。”她说着呜咽起来:“我求师父来救。他不肯。我从没想到……原来他对师弟,竟真的这般狠心。”
冷剑清花了一会儿的功夫,才确定她此刻是真的焦急而非做戏。那女子眼中的泪珠如泉涌。漆黑的长发散落在背心,有几缕被细汗沾住了贴在脸上。愈显得谨愿可怜。奇怪的很,她这狼狈的样子,在冷剑清看来,却比初见时更显纯洁娇妍。
他站定了,眺望天边的鱼肚白,半晌方道:“柳姑娘,尊师是谁?。”
柳翠月面容骤变,思虑良久,方缓缓摇头:“我不能说。”
冷剑清叹了口气,说道:“那好吧。你还是没有说服我。我没有理由去救冷雪。”
柳翠月抬头,焦急道:“前辈,你有理由的。您看这是什么?”
冷剑清目光一落至她双手奉上来的东西,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抢在手上,看着那芙蓉绦上结着的那一小块苍玉,不停颤抖。“你这是从哪来的?这……这是我玉儿的东西啊!”
柳翠月泪盈盈的,低声道:“这是师弟送给我的订情之物。他说那是他自小带在身上的。除了师父,从没人见过。”
冷剑清全身都在剧烈的颤栗。听得柳翠月继续道:“师父虽收养了我,师弟和大师兄三个,却不许我们互相见面。连教的武功路线,也截然不同。尤其是师弟,他一个人住在雪山。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师父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个徒弟……”
她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因为说话太急而涨得通红。“师父对师弟一直不好。提起他时,总是冷冰冰的,咬牙切齿的样子。我总以为这是师弟不讨人欢喜。这次师弟落到婆罗宫主手中,还不知会怎样。师父不但漠不相问,反却说这是他应受的。前辈!我以前一直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这样对师弟。但看到您,我就明白了。阿雪长得和您真有几分相像!我师父和您,有不世之仇。他收养了师弟,其实是要向您报复的!”
冷剑清的手紧紧握着那块苍玉,掌心中似要洇出血来。“你说的都是真的?”
柳翠月点头,珠泪长流,伏下身去。“前辈,不管您信不信,我求您救冷雪。”
冷剑清的肩头轻颤,柳翠月的话,在他脑中回响。有许多往事,如走马灯般在心间涌现出来。十多年前的春夜,苏州城的大雪。走在雪中的人。白衣,银环在风中轻响……,和他有不世之仇的人……,琉迟,我不信你变成了这样!他内心这样呼喊着,仿佛要将这十多年来的伤心与绝望,全都自心间呕出来。柳翠月偷偷的观察他。内心甚至有些害怕。她从没看过一个人,淡定从容的面容,能够扭曲成这样。
好半天,冷剑清才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他长长的吐了口气,说道:“婆罗宫在哪里?你带我去救冷雪。”
柳翠月大喜,说道;“前辈你答应了?”
冷剑清道:“不错。不管他是不是玉儿,看在你对他有几分真感情,真心求我的分上,我也得走一遭。你先起来罢。”
他转身。柳翠月在他身后站起。这美丽少女的脸上,忽的神采飞扬。犹含着晶莹泪水的眼中,悄悄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这笑意隐藏在泪光中一闪而逝,看来又甜蜜,又诡异。她微笑着,此时的模样,似极了一只弄尾的红狐。美之极矣,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狡诈。
然而也仅仅是一瞬间,冷剑清再看过来时,她的脸已恢复了之前的温柔恭谨,甚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肃穆纯洁。“前辈,我们得快一点。阿雪被带到婆罗宫已经一天。我怕他……。”
冷剑清点头。他,心乱如麻。冷雪,他真的是吗?琉迟,又是不是你?
冷雪从寒梦中醒来。
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满树的梅花。红梅。于虬枝上,妖娆的开着。一朵,两朵……清香幽扬。
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自己是否回到了雪山。
终年不断的积雪。连绵的雪丘中,唯有一片蜿蜒的红。除此之外,天地间便止有白雪,再无其他颜色。
他终日在红梅下练剑,寒暑不辍。师父对他甚是严厉,不许他一日偷懒。若有一招练得不对,便要遭鞭打。十年之中,他并不曾真正见过师父之面。他总是在雪山十一月风最猛时上来,第二年的一月份下山去。年年如此。他的脸上终日罩着面幕。冷雪从不知那纱幕后的面容若何。这常常使他感到难过。毕竟师父是他最亲,抚养他长大的人。而他甚至吝于向他露出真容。但是,他是从来不敢违逆师父的。
红梅在他的眼中摇曳着。隔了好半天,他才收回目光。
这原来是一座白玉砌成的宫殿。红梅被水晶的护栏围绕着,虬干如铁。红梅花畔,还有一面碧汪汪的水池。池水荡漾,异香扑鼻。而宫殿的顶端,亦是一整块碧绿的水晶,透射出灿烂天光。
我这是在哪儿?冷雪吃力的想着。他卧在锦毡上。只能缓缓的转动双眸。身体,仍然像定住了般,一动也不能动。
耳畔,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婆罗宫主如山的身躯出现在门口。她仍然罩着那件宽大的黑披风,斗篷遮面。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红衫的妇人。痴肥的身躯,硕大的脸,眼睛被肥肉挤得只余一条线。
“红姨,是不是和画中人很像?”
那女人裂开嘴笑着:“不错,何止是像,简直一模一样。”
婆罗宫主不动声色的笑着:“那么,如此可合你意?”
红衣妇人一扭一扭的走过来,每走一步,她身上的赘肉便如波浪般起涌,宫殿似乎都在为之颤动。她说:“我非常满意。”她伸出肥而短的手指摸冷雪的脸,眼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你打算怎样处理?和其他人一起分享?”
婆罗宫主缓缓摇头:“不。按照宫规,凡与宫人供奉的男子,是要处死的。我还舍不得,不然,也不会叫红姨来了。”
红衣妇人的脸上,忽的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哦?”
婆罗宫主在池边坐下,解开了长长的斗篷,脱掉了外面的黑披风。冷雪这才见到她的容貌。这身材高大,声音低沉沙哑,一度让他误以为是男人的,竟是一个脸色苍白,相貌平凡的女子。但见她长长的头发披覆下来,遮住了嘴唇,眉宇间,隐隐带着一丝压抑和冷漠。
红衣妇人笑道:“你这样子看起来舒服多了。”婆罗宫主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出门在外,毕竟不方便。”红衣女人淫邪的笑道:“怕什么,见过你容貌的男人,反正都死了。”婆罗宫主摇头,说道:“我见过的男人,却也少得紧。”
她突然道:“红姨,这个少年,当真与画像上的一模一样吗?”
红衣妇人仔细的打量着冷雪的容貌,点了点头。“即使不是十分的像,却也有七八分的神了。”
婆罗宫主眼色波动了一下,说道:“可否借画像一观?”
红衣妇人的神情,突然警觉起来,说道:“你想干什么?这是不合规矩的。”
婆罗宫主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知这是违规。可是当初因那供奉的男子而有孕的,并不止我娘一个人。虽然她们生下的孩子因是男婴,一出世便被溺死了。但也出现了右使婵翼叛逃的事。我担心……”
红衣妇人露出了然的神情:“你担心,这个少年,与你有血亲之缘?”
婆罗宫主沉默,良久,才缓缓点头。红衣妇人脸上的笑容,渐渐的变成一种微不可查的嘲笑。她揶揄的道:“若真是,你又当如何?”
婆罗宫主道:“但求红姨借画像一观,若真是。我便不能……。”红衣妇人截住道:“有何不能?别忘了,婆罗宫的宫规,天下男子皆可淫得,玩得,杀得。纵他是你血亲又如何,过后杀之即可。”
婆罗宫主摇头,说道:“不,如若真是这样,还望红姨将他带走。留他一命。”
红衣妇人的小眼,忽的亮起来,说道:“你愿意将他给我?”
婆罗宫主盘膝而坐,说道:“还请红姨将血瓶与画像与我一观,感激不尽。”
红衣妇人瞧了瞧冷雪,又看了看一脸忧愁的婆罗宫主,简直心花怒放起来。她笑道:“你怎么不早说?”说毕,她便自怀中,掏出一卷画来,另有一个小玉瓶,一齐抛给婆罗宫主道:“你要看,便看罢。但请牢牢记住,这个男人,其实与你并无关系。他只是供奉而已。”
婆罗宫主打开画卷,持画的手一阵一阵的颤抖。画中原是一个白衣长袖的少年,腰背长剑。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嘴角含笑,一双眼睛闪闪如星,竟似要从画中走出来。这少年俊雅秀逸,灵气逼人。即使隔着泛黄的丝绢,似也能感觉到他的绝世俊美。婆罗宫主的眼中,爆出一阵奇异的光芒,喃喃道:“是他,是他!果真是一模一样。”
红衣妇人悠悠道:“是不是他。验血便知。”她指甲在冷雪的臂上一划。一缕鲜血滴入瓶中。她轻轻摇晃,隔了半晌,方才递给婆罗宫主,说道:“你自己看。”
冷雪穴道被封,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但听她们说了半天,便也隐隐的感觉这画中人似与自己有关。当下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眸,一瞬不瞬的望定了那只血玉瓶。
婆罗宫主神情忐忑,混合着犹疑,恐惧,不安。她伸手打开了玉瓶,但只望了一眼,便脸色大变,犹如死灰一般。红衣妇人的表情,却甚是得意,说道:“是也不是?”
婆罗宫主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无人能形容她此刻的神情。她眼中闪现着震惊,狂怒,不甘与不可置信。红衣妇人仔细的观察她,说道:“那我带他走了。”她伸出肥臂,想要将冷雪揽起,口中不忘喃喃道:“果真是一脉相承,容色极好,胜过我那三千面首了。”
她一言未了,身后的婆罗宫主忽的厉叫一声,一掌击出。红衣妇人闻声回头,已是闪躲不及。妇人横飞三丈,口吐鲜血。婆罗宫主道:“谁都不许碰他!谁都不许!”
红衣妇人支撑着爬起,捂着伤口,不断咳血,说道:“你反悔了么?”
婆罗宫主的脸色,狰狞得吓人。
红衣妇人道:“可是刚才……”
婆罗宫主忽的爆发一种奇异的笑声。但听得她道:“哪又如何?你不是说过了。我们婆罗宫的人,是什么都可以做得的?”
她声音渐转尖诮,充满了自轻自弃,悲伤绝望。
低头,看着手边的画像。只听得她喃喃道:“那时,我尚年幼,母亲带着我去朝阳殿。无意中偷看到这幅画像。我从未想过,天下间竟有如此俊美的男人。我只瞧了那么一眼,便永远也忘不了……”
红衣妇人呵呵笑了起来,说道:“可你知不知道,他可是你的……”
婆罗宫主却似没听见一般,继续自言自语:“我想了这么久。终于见着了他。他便这样站在我面前,连容貌神情,都一模一样。这是老天对我的讽刺吗?我以为终于能得到他,却原来只是上天给我开的一个玩笑!”
红衣妇人道:“何必如此自苦?我们婆罗宫人与中原人不同。礼仪廉耻,统统都是狗屁。宫主。我一直瞧不起你。世间男强女弱,乃因千百年之打压下女子各方面皆势不如人。可我婆罗宫人自成一脉,天生便拥有不输于男子的精神体力。一出生体内便存有的合欢真气,注定了我等要以天下男子为鼎炉。什么爱情,什么盟誓,皆是虚无缥渺之物。唯有变强,方能服众,统率婆罗宫征得天下。”
她说着有些激动起来,唇角滴血,肌肉扭动:“你看你,不肯以合欢功修炼,好端端的容貌身材,变成了什么鬼样子。红姨也是年轻过的,但是你瞧一瞧,合欢真气被毁之后,红姨又是甚么样子?你不走寻常路,禁欲修炼,纵是天姿过人,亦难及四使。众人均对你不满,你以为没人想反你么?”
婆罗宫主木然呆立,半晌方喃喃道:“难道……是……是我错了么?”
红衣妇人神情又换上了一贯的轻蔑,但听得她道:“你若能斩断你那可笑之极的爱恋,便仍是婆罗宫的宫主。否则。迟早有一日,你会为己所害,怨不得人。”婆罗宫主一掌挥在她脸上,喝道:“你滚!”红衣妇人便真的如圆桶般滚了一滚,差点跌入池中。她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要我滚,也要我滚得动呀。”
婆罗宫主转过身,瞧着冷雪,脸上神情变幻。红衣妇人道:“你若真爱他,何必哑忍?寒泽香一解,他便只能任人鱼肉。你还犹豫什么?”
婆罗宫主道:“不错,不错!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人本来便该顺应自己内心的欲望。你是我的谁也罢,是他也罢,都无关紧要。我只知道你是我想要的,今天便一定要得到你!”
她说着,便俯下了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冷剑清走在林间,见这粉红色的桃林,如同薄雾,竟似遮住了天。一种朦胧不安的感觉,渐次从心间升起。他道:“这婆罗宫究竟是在何处?为何如此神秘?”
柳翠月却有些意外。冷剑清在江湖中也为名宿,怎的会没有听说过婆罗宫?但她随即了然,冷剑清十多年前便遁出江湖,而婆罗宫,却是近几年才崛起,在江湖中显山现水的。她沉吟道:“我也止同师父来过一次。穿过这片桃林,应该便是了。”
冷剑清皱眉,说道:“你师父怎的净与这些邪魔歪道来往?冷雪又为何会误中了寒泽香?”
柳翠月脸微红,说道:“这是婆罗宫中之物。我也不知究竟有何效用。只知师父嘱我数度拜访,一意要取得此物。”
冷剑清叹了口气,心想,她师父会是琉迟么?若是,琉迟的性子,可真是越变越古怪……
他道:“婆罗宫主又是谁?她将冷雪掳了去,会对他如何?”
柳翠月道:“我听师父说,这个门派邪异无比。宫中虽尽是女子,但一个个功力莫测。据说她们练的合欢功,是需采补男人之阳气。采补得愈多,功力越强。这门功夫进展神速,常人十年不及其半载。因此宫人皆武力极强。这婆罗宫主专好掳劫年轻俊美的男子,名为供奉,实则是供全宫人采补取乐。往往淫乐之后,男子大多力竭而死。纵有生还者,取其强健,名为借种,事后亦会将之处死。宫人若因供奉有孕,生下女孩者,皆有望成为下一任婆罗宫主。但男孩则全部溺死。违者重罪同罚。”
冷剑清心中一跳,喃喃道:“邪恶之地!当真令人不寒而栗!冷雪落在他们手中,恐是凶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