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海纪》水璃雪

1、第1章

　　一

　　冷剑清这一趟出游，历经数年，将中原塞外，海上诸国，大江南北皆游了遍。看过了长河落日，风沙遍地，又行至江南，观早莺鸣树，杜鹃渐开。一日，行至桃源之时，见一湖绿水，杨柳熏风，而桃花含笑，竟恍然如神仙堡中春日之景，不觉心生怅然。嗟叹不胜。
　　他这几年，名为闲游。实则为寻找十四年前，为人掳走的独子，冷玉。然而纵是他穷极心思，天涯奔走，仍是半点查不到当日潜入冷家堡的神秘人消息。此时他见桃花漫天，春色浪漫，想到爱妻便是于那一年的早春逝世。而她哀恸而逝之时，仍然念念不忘要他寻会独子。一念及此，不觉更是悲痛入骨。

　　这湖边原有座小楼。冷剑清抬眼望去，“伴月楼”三字，婉然入目。冷剑清登楼而上时，楼上原聚了不少的酒客。冷剑清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见四周酒客谈笑之声起迭传来，甚是热闹。独有他冷冷清清，心上寥落。他微微一笑，眺望窗外。唯见湖山寂静，桃花零落，可伴人如出世之景。

　　正喧闹间，忽听得楼梯响亮。一阵寂静。冷剑清微觉诧异，转过头来。便见楼梯口，出现了一对神仙般的少年男女。那少年俊极无俦，穿一件白衣，冷如琼林照雪，一笑又若仙露明珠。他身畔站着的女郎看去稍比他年长，但也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绿衣空翠，行步轻盈婀娜，脸庞明艳绝伦，美若天人。

　　这对少年男女一出现，便不自觉的吸引了满楼酒客的目光。连冷剑清也不禁目光流连了一下，暗叹：好一对珠联璧合的玉人！那少女挽着少年的手，微踮双足，在身形修长的少年耳畔低声细语。少年侧首倾听，视众人若无物。二人神态，又亲密，又无邪。冷剑清心想：看来，这是一对少年情侣。转头望去，见这艳光四射的少女，不知引起了多少酒客的垂涎倾慕。有些人手持酒杯，甚至对那少年露出了嫉妒之色。可一转眼间，见那少年人品仙逸，秀色夺人。又不禁自惭形秽，低下头去。

　　此时满楼喧闹，尽化寂静无声。美色伴勾魂摄魄之魅力，教人目瞪口呆，行痴木坐。那女郎却似浑然无觉，对着少年，仰脸微笑道：“阿雪，这地方不错。你陪我坐坐。”她语声曼妙，清音夺俗。众人见到她的娇姿艳色，内心早已倾倒，这时一听她娇柔婉转却又曼若水仙的声音，不觉更是遍体酥麻，不克自持。便听得楼中有个大汉叫道：“小姑娘，你过来这边坐罢！”哐当一声，酒杯落地。随之，楼中起哄之声不绝。

　　少年微微皱眉，说道：“翠姐，这地方不好。我们下去罢。”他声音虽不大，但吐词清朗。便连隔得极远的冷剑清也听了个一清二楚。若说少女的声音如那落花无尘，这少年则是水击寒冰，风动碎玉了。
　　少女便笑道：“怕甚么。你讨厌他们看我么？”她最后那句话声音压得甚低，也唯有冷剑清这样内力高深的人，才听得出来。他暗暗点头，见那少年脸色微红，便如白玉上蒙了一层胭脂，眼光中露出腼腆之色。不觉暗忖道：这少年性子单纯，看来涉世未深。这女子却是绝代尤物，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怕只怕……，他微叹，但一转念间，见那少年凌风玉树，秀逸无方。暗思若以他的人才，都无法与那少女相配，世间却又有何人当得？

　　他暗笑自己操心太过。他第一眼见到这少年，内心便生出一种亲切之感。其中缘由，自己却也不知。但听得他道：“不是。这地方太吵，我们另找个清静之处罢。”

　　少女握着他手，斜倚在他肩头，微笑道：“好。都听你的。”
　　她这一笑对着少年虽是柔情无限，可一双眼睛，秋水盈盈，却是往四周扫了一眼。当真是冶艳灵动，妩媚之极。那之前发声的大汉霍的站起，忽的大嚷道：“不许走！姑娘想留下来喝酒，小子为什么不肯？”
　　此言一出，楼中酒客喧哗，竟是附和声一片。原来众人自见了那翠衣少女的美色，目光瞻恋弗舍，只觉能留她多坐一刻，多看她几眼都是好的。那紫衣大汉言行虽粗鲁不恭，所说的却是众人心中之想。一时之间，楼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白衣少年身上。

　　那少年长眉微微轩起。他的容貌，本来便秀逸绝俗，这时长眉入鬓，冷漠中更增了一分英气。冷剑清心中微微一动，一眼瞥见少女脸上似笑非笑，眼波欲流，其中闪现的，却并非畏惧担忧，也非焦躁燠恼。而是一种类似于看好戏的光芒。冷剑清心想：这女孩子……

　　一声惊呼，忽的打断了他心中所想。冷剑清再看之时，见那大汉呆若木鸡的站着，四周却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无声。直到那对少年男女步下了楼，方听得慢慢传来哐当哐啷的声音，四周桌椅之足齐断，怦然倒地，除冷剑清所坐之处，竟无一幸免。众人这时又惊叹起来，但这一次称扬的却不再是翠衣少女的美色。而是那白衣少年的快剑。“好快的剑法，我都没看清他怎么出剑的。”“一剑就削断了这楼上四十八张桌椅。而之前我们却浑然无觉。倘若他的目标非是桌椅而是我们的脚，恐怕……”

　　再看那紫衣大汉，忽的蹲下身去，满脸通红。原来他那身华丽紫袍，此刻在瞬间忽的化作碎片，四处飞舞。他无处可遁，大叫一声，捂身破窗而出。众人受惊之余，不觉哄堂大笑。冷剑清亦不禁莞尔，但随即暗惊：这少年出剑之迅速，竟连他也没有查觉。脑海中出现那少年形象。一袭白衣，刚至齐膝。足下银靴。腰上原系了一柄无鞘之剑。这身装扮，绝非中原武人。冷剑清心中，忽的忆起一个人。白衣赤足，行在雪中……。

　　他扔下一块碎银，匆匆掠出。

　　但见那少年与少女沿着湖岸，并肩而行。柳丝下望去，二人衣袂飘飘，宛若谪仙下降，迥非尘世中人。那少女轻声道：“阿雪，你是生气了么？”
　　少年不作声，半晌方道：“不是的。翠姐，我只是担心，再出现回雁楼中那样的事……”

　　少女便也沉默了，隔了一会才道：“我知道。阿雪。那日，你在惊涛骇浪中救了我。我对你，总是感激不尽……”
　　少年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你对我，便只有感激么？”

　　少女便站定了，微笑道：“阿雪，你总是介意这问题么？”她语声转柔，说道：“那日钱塘江潮涌，将我卷入大海。楼中那么多仰慕我的少年豪杰，无一人敢救。便只有你一人跃入潮中，带着我在大海中漂流，五日五夜，方才冲上荒岛。在这世间，是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坚强勇敢，却又侠义心肠的男儿了，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舍命相救。在那荒岛上，我俩双宿双栖，何等亲爱。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么？”

　　少年的脸又红了。他脸红之时，便如旭日映霞，有了种与冰雪绝俗完全不同的清姿。这清姿与那少女艳色不同，却一般的世间无两。冷剑清瞧着这对少年男女立于柳丝下喁喁细语，情状缠绵，不觉退了开去。

　　到得晚间，三人同宿于一家客栈。冷剑清方知那少年名叫冷雪，少女名为柳翠月。冷剑清听得冷雪之名，更是触动心事。这少年生得确实冰雪之姿，寒玉为魄。若是他的玉儿尚在人世，估计也是这个年纪了。他睡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十多年前的旧事，一件件的，渐渐都浮上了心头。

　　正在似睡非睡之时，忽听得房门喀的一声轻响。似有风入。冷剑清睁开眼来，但见月色朦朦胧胧的，照在门口，也照着一个翠绿色的人影。那人影长发披肩，面带微笑。冷剑清认出正是那翠衣少女，但见她步姿摇曳，一步步走近，袅娜如荷花照水于涟漪上。冷剑清眸光警醒，瞧着她悄无声息的靠近。越近，越觉得她轻灵飘忽，宛如鬼魅，却又姣丽艳美，美得勾魂摄魄。天香国色，实是生平仅见。但她半夜出现在自己房间，嘴角浅笑却又何等诡异？当下沉默不语，静观其变。

　　那少女走近他床畔，手缓缓抬起，指间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如轮金刃。低声说道：“冷剑清。我师父托我向你转一句话。他，讨债来了。”
　　冷剑清自十年前从冷家堡匿出后，江湖人都道他远走海外。识得其名的，已是极少。见过他人的，更是没几个。没想到这少女酒楼一照面，便已认出他身份。尤其她的言行，甚是奇诡莫测。她口中的“他”究竟是谁？是不是……又是否和自己爱子失踪之事有关？冷剑清心头激动莫名，忽的开口道：“你师父是谁？”

　　少女一愣，没想到寒泽香对他，竟然毫无作用。她一闪念间，便欲遁身逃走。冷剑清手法如电，早扣住她腕脉。她惊惶之中，竟尖叫起来：“阿雪，快来救我！”

　　一语毕，那少年飞速出现在门口。手持长剑，面寒如水，双眸如电。

　　但听得他冷冷道：“你快放开她，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冷剑清道：“是她潜入我房间，暗藏机关，意欲图谋不轨。”
　　少女花容失色，说道：“阿雪别信他的。明明是他，将我强行拉入房中……”

　　冷剑清喝道：“胡说！”手腕一用力，那少女疼得眼泪欲出，说不出话来。那少年见少女痛苦之状，情急关心，一剑攻了上来。他剑法快捷无伦，招招夺命。冷剑清拉着那少女边闪边避。不觉被迫到窗口。便听得少年冷喝道：“放开她！”

　　冷剑清叹了口气，松开了手。想不到自己离开这许多年，江湖竟出现了像少年这般剑法绝顶的年轻高手。竟逼得昔日名冠天下的神仙堡堡主，步步闪避。但他第一眼见那少年，便知他心性单纯，与那少女并非同道之人。临别之际，不得不出言提醒：“这女子不是好人，乃是会使寒泽香的魔女！你和她在一起，迟早会为她所害……”

　　冷雪满脸涨得通红，喝道：“胡说！”但一言未了，冷剑清身如轻烟，已自窗口逸出。冷家堡的轻功独步天下，任这少年剑法再快，也是追之不及。他心头懊恼，说了声可恶，便收剑而立，转头向那少女关切道：“翠姐，你怎样了？”

　　柳翠月摇摇欲坠，倚在桌子上，说道：“我没事。阿雪，让他逃了？”
　　冷雪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但下一回让我遇见，我定不会放过他。翠姐，我不许任何人欺辱你。”

　　柳翠月浅笑，脸上浮起娇艳之色。冷雪瞧着她，心头忽的觉得一阵异样，身形晃了晃，忽的软绵绵倒了下去，手中剑坠地。

　　他想要抬起手来，却骤然发觉四肢百骸中再无一丝力气。甚至连内力也无法凝聚。一惊之下，不觉道：“翠姐，我怎么？……”

　　柳翠月明知他中了寒泽香，却伪作无知，佯惊道：“阿雪，我现在也浑身无力，莫非，我们中了那人的毒？”

　　冷雪对她的话，却是深信不疑。他自雪山上下来，初临人世，遇到这神仙般美丽的少女，一见钟情，早将她视作了世上最亲最可信赖之人。此时听她语声忧急，便道：“没想到这人如此可恶。翠姐。别急。待我冲开穴道后，便来救你。”

　　忽听得门外有人呵呵笑声。柳翠月明眸一转，惊呼道：“婆罗宫主。”

　　冷雪倒在地上，全身无力。但也瞥见门口一个庞大的身影，竟遮住了月光。柳翠月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好了……”忽的思及冷雪就在身侧，欲言又止。
　　婆罗宫主却悠闲得紧，说道：“小姑娘。当初借你寒泽香时，你可是答应了我一个条件的。”

　　柳翠月的心沉了下去，强笑道：“我……”
　　冷雪道：“翠姐，他是谁？”

　　柳翠月摇头，说道：“宫主想要什么，阿翠绝无二话。但我这位朋友被寒泽香误伤，还请宫主见赐解药。”
　　婆罗宫主目光在地上的冷雪身上穿梭来去，眼中笑意，带了三分莫测的诡异。“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可是记挂着你哪。没一天不想着你。”

　　这阴沉的笑声忽的勾动了冷雪的记忆，他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了，那天在无双城外，几次三番偷袭我的人，便是你！”
　　婆罗宫主点头，对柳翠月道：“那天在宫外，我瞧见他站在那里等你，当真遗世独立。本来便想出手的。可惜他的银魂太厉害。我不敢近身……”柳翠月道：“你，你……你对他……”冷雪插口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偷袭我？”

　　婆罗宫主微笑道：“你错了，我偷袭你，绝非想害你。我实在想你想得不行，万般无奈。方才出此下策。”她顿了顿，目光垂涎三尺，盯着冷雪，方道：“不错，我从未见过一个少年，如你这般，冰魄银魂，风华卓绝。柳姑娘，人人都道你是天下无双的美女，可是比起他来呀，我是觉得你是远远不及。”

　　柳翠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听得她道：“柳姑娘，你曾应允过我。许我一件心爱之物。我甚么也不要，便要他好了。寒泽香的使用方法，我已告知于你。从今以后，我们便两不相欠。”
　　柳翠月咬了下唇，似在犹豫，半晌方说道：“可他又不是东西，我不能……”

　　冷雪道：“等等，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婆罗宫主伸手，封了冷雪的穴道。笑道：“她答应了将你给我。我这便带你回宫好不好？”她俯下身去，将冷雪抱起。冷雪动弹不得，便只能瞪着她。婆罗宫主笑道：“你这样看着我干嘛？我第一眼看到你，便想这样的美少年，若能同他一宿，使是死也无憾了。如今可算是要得偿所愿了。”

　　柳翠月脱口道：“不，你不能带冷雪走。我师父也不会允许。”

　　婆罗宫主耸肩，若无其事的笑着。“可惜你师父并不在你身边。柳姑娘，你武功远远不及，我劝你还是少打主意。这个少年，我要定了。”她大笑着，忽又道：“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便是想和他玩玩。待我玩够了，说不定便将他送还给你了。”

　　她拦腰抱着冷雪，扬长而去。柳翠月想要阻止又不敢，眼睁睁瞧着他离开。她忽的想起一事，飞纵而起，说道：“等等，婆罗前辈……”但黑暗中，人踪渺渺，婆罗宫主已经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