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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明月何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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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对那堆奏折有些感兴趣,他便问我是否识字,我摇了摇头,说乡野女子怎会通晓文墨,他便来了兴致要教我识字。
我以为他要从“上”“大”“人”教起,笔尖游走写下的却是“菖蒲”二个字。
我心中一顿佯装不识,耳边听他缓缓道:“菖蒲,这是你的名字。”
“我还以为很简单呢,没想到有这么多道橫横竖竖。”我有些泄气地说道。
手心被塞进了一支笔杆,他手掌张开,轻轻握住我的手,素白宣纸上落下浓墨,书下两个字端正无匹,等我自己写时,免不了故意要歪歪扭扭,他见了忍俊不禁,拿出一沓纸道:“写字贵在勤加练习。”又抽出那张写过的纸,“这个先放在我这儿,五日之后我可要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他心情不错,命我添灯磨墨之后,又看了一会儿奏折,看着看着却渐渐皱起了眉头。我眼睛的余光瞟过,那份奏折通篇歌功颂德,满满的好话,也不知他皱眉是为何。我琢磨了片刻,只听他道:“很晚了,你去睡吧。”
方才要我为他添灯磨墨,现在又要我走。我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他却没有抬头,便只好行礼退下,掩门的时候才觉他的目光飘了过来,在我身上轻轻一扫,又落回密密的蝇头小楷之上,并叹了口气。
之后,他时常召我去,指点一会儿我的字,兼教我习文史。我总算不负他的“教诲”,每日揣摩该“进步”多少,半月后“渐渐”能读懂一些简短的公文。
譬如三日之后太清湖畔的牡丹宴。
牡丹宴一年一度声势浩大,官家小姐身着华裳美服纷纷赴宴,斗文斗艺,也同科举一般评出前三甲来,由天子亲授花中状元、榜眼、探花,获得三甲的女子往往身价倍增。当今天子自登基以来一直旷置后宫,皇后及四妃之位皆空虚,有传言今上将在前三甲中挑选一位封为皇后,因此今年的牡丹宴比以往更激烈。
他今日穿着一件锦袍,虽不及朝服庄重,但比之他往日里穿的素袍要华贵隆重一些。我随在他身后,占了个替他捧墨的名目。
落座,文武官员竟来了大半,左丞相魏延上前询问是否可以开始。他见了颇有些意外,道:“魏卿也来了?”
魏延笑道:“小女今日也在列,老夫乃是奉了夫人之命,不敢不来。”
“哦?不知魏小姐是哪位?”他有些兴致问道。
“小女魏姝,那簪姚黄的便是。”魏延遥遥一指,我一眼便看见了水榭之上凭栏而立的紫衣女子,她头上那朵“姚黄”是牡丹花中的极品,在众女之中尤其出众。
他一颔首,笑道:“如此有劳魏卿宣布开始罢。”
我站在他身后,眼里看着这莺莺燕燕的场面,脑子里想的却是魏左丞相临走前看我的那一眼。
“太清湖东有几株牡丹很好,如果觉得无趣不妨去那里走走。有忍冬在,我这儿不缺人服侍。”不知他如何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低声说道。
他既开了口,我正好“奉命”离开,湖东果然栽着魏紫、赵粉、二乔等名品,不过赏花之人却寥寥,驻足,一会儿身后便响起魏延的声音。
我转过身子,只见魏延满面春风,向我道:“姑娘这么快就成君上眼前的红人了,西虞培养的人才,果真不一样。”
“魏大人找我何事?”
“那东西找到了吗?”他低声问道。
“找着了我自会交给主上,再由他转呈西虞国君,与魏大人似乎没什么关系。”
“你……”察觉出我的不敬,他隐有怒气,却没有发作,只压低了嗓音道,“找姑娘来,是要你需阻止君上看中我女儿。”
“大人既不想自己的女儿入主中宫,为何又要她来参加牡丹宴。”我冷冷说道,“若君上中意令嫒,我又能奈何。”
他终于怒道:“莫说你们主上,便是你们西虞国君见到我也是恭敬有礼,你算哪根葱竟敢同我这样说话。”
“蜉蝣蝼蚁罢了,是魏大人一直高抬我。”我说毕便走,不是不喜欢他,我只是不明白,他在东虞已是呼风唤雨位极人臣,为何还要投靠我们西虞国国君。无法了解的人索性不去了解,这是我一贯的想法。
只是遥望那临水赋诗、紫衣雍容的女子时,我竟有伤怀,她才貌双全,是当之无愧的花中状元。觐见天子时,她大胆地凝视着圣颜,他亦向她微笑,祝贺。我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等知道她父亲是叛国罪人时,会不会很伤心难过?
魏姝走前送他一方画着兰草的白绢,现在这方白绢就展在他的书案上,覆住了奏折以及我练好的字。
就连那画就的兰草,也比案头的菖蒲要显得飘逸出尘许多。
“你觉得魏小姐如何?”他突然开口问道。
我一怔,道:“她当然很好。”
“你也觉得她很好?”他回头问道。
“嗯。”我轻声答道,这一声平淡无奇,却实实在在地觉得胸口似乎憋了一口气,便忍不住问,“君上觉得她如何?”
“端庄娴雅,晓通诗词,确实是该母仪天下的。”
他的语气柔柔的,连烛光也饴化了,软软地映着他的眸光。
他的眸光有些刺眼,我低头磨墨,半晌才吐出一句话。
“那么,君上心中已有决断了?”
“不错。”他慢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她这样好,这一次我也只好说是自己配不上她了。”
我“啊”了一声,抬头看他,他闲散地靠在椅背上,正笑吟吟地看着我,目带狡黠。
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他如此闲散且带点捉弄人意味的笑容,糊里糊涂地竟觉几分开心:“君上这样说,岂不是教魏小姐再也嫁不出去了?”
“你这样关心她的姻缘,那你有没有关心过自己的?”他问道。
“宫人二十五岁才能出宫,娶我的那个人,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我道。
“难道你不曾想过,或许你们已经遇上了?”
这一问他十分认真,身体前倾,目光凛凛地瞧着我。我一瞬间被他瞧清醒了。
“没有。”
我认真思索过后回答道。
我一直以为人首先得是自由之身,才有资格谈情说爱的。自由于我已是奢望,爱情更是可望而不可及。
我对他,不过是以爱情为谋,毁他百年江山。
牡丹宴过后,立后之事不了了之。从朝堂乃至乡野都在传今上不立皇后、不近女色是不是因为有特殊的偏好。这话传到他的耳朵里,也不过换了他一声笑。
我问道:“君上不生气?”
他道:“你倒说说我该生什么气?”
“君上日夜为国事操劳,百姓却只关心君上喜欢女色还是男色。换做我,也会生气罢。”我回道,“更何况君上拥有天下,即便喜欢男色又如何?”
我这一句倒有些调笑他的意思,谁知一贯温雅的他却突然却严肃了起来,道:“不是我拥有天下,菖蒲,是天下拥有我。”
“嗯?”我皱眉不解。
“随我出去走走可好?”
我们并肩坐在荷花池的巨石之上,夜风清爽,他白衣皎洁,声音清越如波光。
“我不辩五谷,不分六畜,却食世间最美味的食物,穿世间最华美的衣服——只要我愿意,我还能得到更多,可这又是为何?”
“因为君上是一国之主啊。”
“父王也是这样回答的。但我仍不明白,为何一国之主便该拥有这无上权力?”他顿了一顿,道,“后来我懂了。”
“为什么?”
为了接近他,我做足了功课,自以为对他有几分了解,然而今夜我却发觉其实自己并不明白这个人。
无法了解的人索性不去了解。
但我却突然很想明白眼前这个人,听他说说心事。
“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需要。百姓需要安宁平和的生活,而这恰恰是我能给予的。所以他们才甘愿赐我美食华服,精美宫室。”他说道,“自此之后我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因为我是被拥有的,因为我怕一不小心就有负于天下人。”
我似乎有些明白,他是在抱怨虽身为一国之主,却仍不得自由?
“你不喜欢?”
”我没有资格不喜欢。这是一种责任,菖蒲,当天下人将他们的期盼寄托于你身上时,这是一种多么沉重的责任。”
“我能接受欺骗、背叛,但若有人敢裂我疆土,扰我子民,我绝不会答应。”
他温文尔雅的样子此刻看起来无比坚毅,那一瞬我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像帝王的人。
我低下头,顿时有些心虚。
好在他没有注意到我。
沉默许久之后,一声蛙鸣打破了寂静。他回头看看我,云淡风轻地一笑,道:“我说这些,吓着你了?”
我确实有些震惊,但努力摇了摇头。
他转过头去,看着皎洁的一轮明月,道:“我是一无所有的,菖蒲,但我总希望能在这世上拥有什么。”
“什么?”我偏头问道。
“真心。”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吐字若兰。
我似乎又向成功迈进了一步,他对我动情了。然而我却没有多大的欢悦,反而竟下意识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这样一来,我们之间便有些尴尬,他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再做出什么举动,只是叹道:“明月,是相思之物。”
我随他一同望天,心中五味杂陈。
都说明月是相思之物,但明月何尝不是伤心之物?美丽而遥远的东西都是伤心之物——得不到,却心不死。
就像爱之于他,自由之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