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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诚意 ...

  •   32.诚意

      两日后,月霜行带着手下人马,在西境冰冷的风雨中,越过了赤岭一脉。

      赤岭群山连绵,横亘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又以山顶为界,东侧良田,西侧草甸,分出两处迥异光景,——仅隔一线山脊,便是农耕与游牧之别。

      野地开阔,又少人烟。

      大团沉重的铅云以一种实质化的形态压在半空中,使得赤岭独特的暗红色山峰现出一种盛于天地的高寒。

      若长铗带血,郁郁沉沉。

      午时,月霜行抵达倒淌河镇。

      这座几百人的小镇,原先也靠着大唐和吐蕃之间的频繁往来而热闹了一阵,逆旅客栈酒肆乐坊虽不成气候,倒也都有。

      只是近几十年来,两国边境战争不断,倒淌河镇随着战事成败,时而归于大唐,时而划入吐蕃,边贸阻塞,动荡不已。

      后来,凡是有钱人都想法子迁去了外地,剩下的尽是些家无恒产的百姓,而此处的繁华景象,也迅速地凋零了下去。

      小镇退回到了以往那种贫穷闭塞境地,家国大义便遥远飘渺了起来;久而久之,生活在这里的吐蕃人和汉人相处得倒是不差。

      夏云仙在镇上走了一大圈,也没见到开门营业的客栈,便只得无奈地租了几间相邻的土房临时歇脚。——那排屋子土石垒成,极是低矮,外墙上还贴了密密麻麻的牛粪,纵使是夏云仙,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月霜行倒是无甚反应,略略收拾一番就牵着马出了门。

      她心中惦记着此行目的,便在镇上找了个汉话、吐蕃语都说得不错的牧民做向导,一路疾驰至乌海之畔。

      那向导收了钱,便跟在她身后,很尽责地提醒道:“这乌海嘛,看着漂亮,其实最危险的嘛。附近全是沼泽,人陷进去,想活着出来就不可能了嘛。”

      “哦?”月霜行似是有了兴趣,追问道,“如何看得出是不是沼泽?”

      向导憨憨地笑了笑,指着前方的草木回答道:“喏,女当家你看嘛,只要长着好多香蒲和苔草的,基本上都是沼泽哩。”

      月霜行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凝眸看了看,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老汉了。”

      “别谢我嘛,我可收了钱的。”向导笑得脸上皱纹卷成一团,又说,“这些事情,我们这边的人都知道哩。”

      月霜行笑笑:“你明日再领着我转转,钱只会比今天多。”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道:“天要黑了,我们往回走吧。”

      向导喜滋滋地挠着头,又与月霜行说了些乌海一带的事情。

      他说,他的爷爷曾经讲过,这片沼泽里埋了好多人,当年一场仗就吞了十万唐军,尸骨都找不到。打那之后,乌海旁边突然出现了一个湖,长年不枯,水又清,镇上的人都说那是十万唐军的魂凝出来的。

      月霜行听着,就拨转马头再看了一眼身后浩瀚无际的乌海。

      ——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湖面上,烟波渺渺,辽阔苍茫。稍远些的地方,湖水便和天上的云混了一块儿,分也分不清楚。

      这地方越冬的鸟儿早已飞走,此时就剩下被风吹得一波一伏的野草,和零星几只在草丛中隐约露出头角的羚羊。

      而当年那场惨烈的战争,竟再寻不到半丝踪迹……

      +++++++++++++++

      回镇子的路上,月霜行不像之前那般放马奔驰,而是沿途仔细探看,还时不时地问那向导一些问题。

      他们这些人进入镇子后,就扮作了唐蕃行商。于是,在问话时,月霜行便用了些技巧。一时间,对方也弄不清楚她究竟要干什么,只以为这位女当家闲得发慌,想四处逛逛。

      这一逛,就是近二更天才回。

      纵使是八月初,大非川的夜晚也极冷,呵一口气就能凝成白霜。

      配给月霜行的房子,在他们住的几间正中位置,带了个独立的小院,院子里还有一口井,看着稍稍宽敞些。——这大约就是对一军主将的优待了。

      她回去的时候,魁杀营两名亲卫已经烧好了热水,连晚饭也不忘留了一份。

      矮桌上是一碗米饭一碗牛肉,摸过去还带着余温。

      月霜行确实饿了,端起碗便扒拉了几口。

      饭是预料中的半生不熟,牛肉也就是味重油厚,谈不上什么美味,但若拿来果腹抵饱倒挺好。

      月霜行匆匆咽下嘴里的饭,才开口对屋内的人说:“你准备把鸽房设在哪儿?”

      “你好像并不意外我在这里。”海东来挑了挑眉,道。

      月霜行没有接他的话,只依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你带了多少内卫过来?这镇子里吐蕃人太多,外地人又太少,我们这些生面孔很引人注目,所以鸽房不能设在……”

      她尚未说完,便被海东来一把攥住胳膊。

      “不但你不意外,就连夏云仙看到我的时候都不意外。”他沉下脸,眯细了眼睛,盯着月霜行慢慢地说,“这还真是让我觉得峰回路转。”

      月霜行沉默了一下,就放下手中碗筷,轻声道:“海东来,眼下我人手不够,传递消息一事不得不仰仗内卫相助。”

      海东来嗤地冷笑了一声:“如果我不来呢?”

      “你一定会来。”月霜行笃定地说。

      “月霜行,如果你认为我一定会提前赶到大非川,那么你在月府说的一番话又算什么?笼络人心,还是卖弄手段?”海东来眼眸微合,面无表情地低声问道。

      月霜行没有看他,只是皱着眉说道:“算什么都好,我要的不过是最后的结果。”

      她说得太轻飘又太淡然,听上去便格外无情,好像把两人之前所有的脉脉温情,都生生变作某种荒谬的欺瞒。

      长夜,漫漫而酷寒。

      海东来艰难地咳嗽了一声,嗓子里漫起一股淡淡的腥甜血味。

      他脸色难看,苍白似鬼。

      月霜行心中一紧,便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轻声问道:“你这一路急行,身体没什么事吧?”

      ——她声音那样低柔而温和,听上去仿佛是寻常人家的妻子正对着丈夫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可,偏偏又是这个人,由始至终,都在理智冷静地算计着自己的丈夫。

      海东来轻蔑地笑了笑,猛地推开她,说道:“我还死不了。”

      月霜行僵了一瞬,看向他的目光中,忽然有种无法形容而又近乎悲伤的懵怔。

      她眼眸漆黑,在灯下显得极亮,似漾着一层清华又漫漫的水光,简直就像要哭出来一般。

      于是。

      刹那间,海东来心底蔓生的怒意和不屑,便化为了一种极为空虚的不甘。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和月霜行的这段姻缘,由头到尾,根本是他强求来的,如今这样,仿佛也没什么不应该。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那些所谓的柔情蜜意,自一开始就是猜疑试探,步步为营。

      走到这一步,诚然是自作自受。

      海东来这么徐徐想着,右手便已用力地扼住了月霜行的咽喉。

      手掌下的颈项有种纤细的优美,狠狠掐住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脉搏在指尖用力地跳动。海东来一瞬不瞬地看着月霜行呼吸不得的样子,心里猛地涌起一阵爽利而残忍的快意。

      他那点本就羸弱不堪的怜惜喜爱,在眨眼间,便悉数化作了狂暴凶戾的欲///望。

      ——他太想杀了她!

      从很早以前,他就非常想杀了她!

      +++++++++++++++

      月霜行被松开的时候,近乎昏厥,喘了几口气才缓过神来。

      她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海东来,哑着声音说:“海东来,你要是心里不忿,可以冲我出气,但我希望你还能记得正事。”

      “正事?”海东来掀了掀眼皮,冷笑道,“我一直没忘了正事。把正事混着私情来处理的人,好像从来都是你月霜行吧。”

      他的话,挑衅味十足。

      月霜行却仅是静静地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道:“我说过,我这一生,只有‘成败’二字。如果私情能够让成功的机会更大一点,为何不用呢?”

      “虚伪。”海东来冷蔑地笑笑。

      月霜行似有些疲惫厌倦,她想都没想就点头承认道:“也许吧。”

      海东来便嘲弄地勾了勾嘴角,说:“那么,你现在是准备用私情来算计我,让我为你卖命,供你驱遣?”

      他口气不善、恶意满满,但月霜行并没有立即反驳,只是盯着油灯那一点光,安静地出神。

      “你觉得你做得到?”海东来又问。

      月霜行闻言静默片刻,接着偏过头,深深地凝视着海东来。

      ——眼前的男人鬓发微散,风尘仆仆,脸色和嘴唇都是失血般的苍白,下巴上一片乱糟糟的胡子,非常憔悴。

      却,仍然有着一种暴烈而不容忽视的强大。

      他并不畏惧死亡,可他抗拒厌恶被人算计的死亡。

      但即便他抗拒、厌恶,最终也还是没有对月霜行痛下杀手。

      海东来这幅样子,让月霜行心底莫名地就生出不可遏制的愠怒来,而这庞大的怒意又立时散去,随后而至的,便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汹涌的惊慌失措的哀伤。

      月霜行竟有些惶惶然。

      她凑过去吻了吻海东来的嘴角,然后枕在他肩上,声音低柔得几乎带着哽咽地说:“海东来,我这样舍不得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可海东来已经明白了。

      月霜行轻浅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拂在他肩颈上,在这湿寒的夜里,显得尤为温暖。

      似乎花了一刻的时间,小心地体味这种温暖,海东来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苍凉的、充满着微妙放弃意味的淡笑。

      他伸手拥抱住月霜行,贴在她耳边低声说:“别以为我有那么大度,想让我出这口气,你的诚意,还不够。”

      说着,他拉起月霜行的手,环在自己的腰上。

      灯花微微一荡。

      屋内忽然间就有了种昏昏然的暧昧气氛。

      海东来含住怀中人的耳垂,低若呢喃般说道:“我在里面的时候,我想听见你喊我的名字……”

      “……”月霜行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便微僵了一下,然后埋在他怀里闷闷地问,“这就是你要的诚意?”

      海东来没有回答,只抚摸着她的黑发,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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