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来日月借生光》尹培越

31、尽死生，全一梦

　　31.尽死生，全一梦

　　终南山苍郁宏丽，白云起时，浮光乍染，便如九天之上仙葩福地。

　　月霜行于山门前下了马，沿着石阶举步而上。夏云仙和两名魁杀跟在她身后，往山腰深藏的一座孤寺走去。

　　“苦寺清修，在大唐倒是难得。”夏云仙道。

　　月霜行脚下一滞，望向他说：“我倒忘了夏大侠自骠国归来，那里佛教极盛吧？”

　　夏云仙沉吟，而后答道：“骠国虽小，却人人信佛。只是相较大唐的善男信女而言，他们的信徒向佛祖所求的并不多。”

　　月霜行笑了笑，道：“心志不够坚毅，才会需要外物来填补。”

　　——而这世间，不如意的事情又实在太多，就难免有许多人寄希冀于神佛；也许唯有强者，才可做到岁月浓淡，皆由自身。

　　夏云仙听了，便细细思虑片刻，接着点头道：“月大人，你说的有道理。”

　　月霜行勾了勾唇，抬手一指，对着两名手下说：“我们到了。你们俩在门口等我，夏大侠随我入内便可。”

　　夏云仙顺着她的手势，抬头看了看，只见竹影婆娑中，这座不起眼的山寺朱漆斑驳的大门上方，崎岖坎坷地刻了两个字——苦寺。

　　“没想到还真叫‘苦寺’！”夏云仙挑了挑眉。

　　月霜行一边伸手叩响寺门，一边轻笑道：“夏大侠你也说了，‘苦寺清修甚为难得’，就当做是寺中人戒省自身以向佛吧。”

　　她的话音未落，寺门便已开了。

　　一位小沙弥微笑道：“施主此言真真点醒吾等，吾等日日提醒自身莫忘苦修，实是难以释怀清修之苦。”

　　——若不以清修为苦，何来“苦修”一说？

　　月霜行敛眉浅笑，端正地一揖，对那小沙弥说：“我们是来求见延素大师的。”言罢，将一串木珠链递给了他，又道：“还烦请将此物交于延素大师。”

　　夏云仙在旁边看着小沙弥接过木珠一礼后转身进寺通禀，忍不住开口问月霜行：“这延素大师又是什么人？”

　　月霜行看了他一眼，稍稍斟酌，才低声答道：“延素大师，他会是大唐的恩人。”

　　夏云仙闻言便愣了愣。

　　他没有再问，究竟要做到怎样的程度，方可施恩于举国，因为月霜行又慢慢地说了一句话。

　　她说，他必须成为大唐的恩人！

　　“必须”，就意味着没得选。

　　——这惨烈而浩大的战事之中，所有的人将都如棋子一般落在应该落的地方，没有抗拒的权利，亦不存在商讨的余地。

　　幸而，人与棋子不同在于，棋子是死物，只能被驱使被放弃；但人是活的，没有谁可以断言他人生死，哪怕被放在绝境里，只要自己够强，也能寻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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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霜行是在苦寺的西廊下，见到的延素。

　　这个披着粗布袍子的中年僧人正蹲在地上喂松鼠，见到她和夏云仙走进来，便直起身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

　　月霜行一脸肃色向他行礼。

　　延素注视着她，目光中渐渐地泛出一种悲悯之色。过了许久，他才对着月霜行慢慢地说道：“你已经杀了很多人，你还准备杀更多人吗？”

　　延素的声音低缓静谧，如禅定的云山月海般，透着一种无悲无喜的意味。

　　被诘问的月霜行仅是微微僵住了一瞬。

　　接着，她沉默地敛眸思忖了片刻，才又抬起眼，笔直地看着延素，一字一字异常坚定地回答道：“是。我是杀了很多人，但我并不后悔。如果只有杀戮才能守护我珍惜的一切，如果只有杀戮才能保卫大唐保卫陛下保卫百姓，月霜行愿以此身，遁入修罗场，永世不复出！”

　　若为守护之故，愿以此身，遁入修罗场，永世不复出！

　　——这是月霜行的信念！是哪怕双手沾满了血腥，哪怕一步步踏过浸没脚踝的鲜血，哪怕看着至亲、同伴、爱人……在这条路上一个接一个地远去、消逝，也绝不会动摇的信念！

　　当尽死生，酬毕夙愿！

　　延素眸光一凝，紧紧地盯着她，脸上是某种沉重的神情。

　　月霜行却毫不逃避地回视他，然后继续以那样低缓却不容忽视的语气说道：“延素大师，许多年前您放弃了对家人的守护，选择以佛法普渡苍生；而今，大唐的子民们正在吐蕃人的铁蹄下哀鸣，大唐曾经引以为傲的繁华富贵正在被践踏掳掠……”

　　“不用说了，大唐的百姓是苍生，难道吐蕃人就不是苍生了么？！”延素猛地打断了月霜行的话，低喝道，“一国一家是国家，四海列国便不该秉受佛法了？！”

　　“正是因为佛法无边，才需要用慈悲来化解这杀伐戾气。”月霜行目光灼灼，略提高了些声音，说道，“难道那些侵犯大唐、肆意烧杀的吐蕃人不需度化、不用斩业吗！？您，未免着相了啊。”

　　延素一怔。

　　月霜行微微眯起眼睛，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随即敛去了所有的表情，折下腰行了一个大礼。

　　她强硬而又慎重地说：“请您为大唐与吐蕃的苍生，赴、麟、州！”

　　延素倒吸一口气，握了握刚刚小沙弥呈给他的木珠，木着脸低声问：“这是谁的意思？”

　　“您很清楚，如果娘娘不同意，她不会把这串木珠给我。”月霜行轻声答道。

　　“知道了……”僧人点点头，寂灭般地缓缓闭上了眼睛，定了定神，才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月霜行看了延素一眼，便从袖中拿出一只木匣。

　　——朱漆雕花，巴掌大，内有半块松烟残墨，如果仔细看去，上面刻了一枚小小的“桓”字。

　　她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凝视了片刻，然后将它递给延素。

　　……

　　贞元十八年，八月初一。

　　终南山苦寺僧人延素领门下弟子七人前往麟州。

　　就在同日，韦皋麾下两万余将士按原定部署，分九路开赴吐蕃，誓以血战荡尽敌寇，祭同袍、挽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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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终南山麓的时候，夏云仙问月霜行：“延素究竟是谁？”

　　月霜行静了一息，终于直白地回答道：“他是韦贵妃的生父，十几年前离家修行。可惜了……”

　　可惜了。

　　韦家心怀慈悲的贵公子，十数年斩断红尘一心向佛，终究是既不得桃源，又不见般若。

　　夏云仙沉默了一会儿，跟着就再找了个话题。

　　他似寻常闲聊般，随意地问道：“月大人，今天我们出发的时候，似乎并没有见到海东来。他去了哪里？”

　　月霜行扯了下缰绳，侧目看向夏云仙，眼睛里泛起迷雾一样的胧朣之色。

　　她轻轻地说道：“不知夏大侠是想听计划，还是事实？”

　　“计划是什么？事实又是什么？”夏云仙似乎有些意外于这个回答，便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她。

　　“计划是我希望海东来能够和郭王余一起出发，而事实是……”月霜行顿了一下，才又表情淡然地低声道，“而事实么，如果没有估错，海东来今天天不亮就已经带着手下离开长安，赶往大非川了。”

　　“你一直知道，他不会和郭王余同行？”夏云仙惊讶地瞪大了眼。

　　月霜行点了点头，说：“所以，尽管计划是海东来十日后才与我会和，但事实上，我后日的部署中，就有他的位置。我这么说，不知夏大侠明不明白？”

　　明白？

　　不明白……

　　夏云仙噎了一下，隔半晌，才讷讷地说：“你给了海东来一条路，却知道他绝不会走，所以你在另一条路上等他？”

　　月霜行垂着眸，唇边勾起一道无温的弧度。她没有再回答夏云仙，只朝身下狠抽了一鞭子，催马须臾不停地向前方驰去。

　　马蹄阵阵，踏破云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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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
请不要揍作者！
作者为了今天这一幕，前面铺垫了两章啊！
从月霜行松开海东来的手之后絮絮叨叨说那番话，再到“终了，好像也就是在心头辗转成了一折华丽而又苍白的戏”，接着是“我想对你好一点”，然后她说“我并不是一个下不了狠手的人，也不是一个有能力顾及别人感受的人。我从生到死，便只有‘成败’两个字。”
狠一点，可以说月霜行在引导着海东来做出选择；
温情一点，也能理解为月霜行清楚地知道海东来会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