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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楔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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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车的马在驿站换了一匹又一匹,果然在晚间便进了扬州城。
卿若被软轿抬进汤府,因为被黑布蒙了头,她只觉得在府中行了很久,却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哪里想到汤府为防她被劫走,将她藏在内院一间偏僻厢房的密室之中,派了家丁把守,只等待冲喜当天才会放出。另着了两个丫鬟贴身照看,防止卿若自寻短见。
卿若身上的绳索已被解开,丫鬟伺候着洗了澡,贴身的衣物都被收了去,另换了新的。坐在床边,她此刻心如死灰。原本以为就此逃出魔爪,不想命运的玩笑远没有结束,反落得像现在这般模样,活不能活,死不得死,困在一间小小斗室之中,盼那人来,又不想他来。此时正值盛夏,心却像沉入了三九寒冬的冰水之中,冰冷彻骨。
冰冷?卿若只觉得手触到了一样冰凉的物事,微微侧头看时,发现是当日那老乞丐赠她的那只银簪,应该是丫鬟收走衣物时不慎落下的。眼角扫过那两个丫鬟,两人都在打盹,卿若将银簪拢入袖中,起身命两个丫鬟收拾了床铺,便睡了。夜间回想那老者所说的话,更觉造化弄人,心下却打定了主意。
三天后便到了冲喜之日,三天来都没有听到任何关于佟天佑的消息,卿若松了口气,这样,自己就不再有牵挂了。
这日天刚亮,就有丫鬟喜娘进屋中替卿若收拾打扮。卿若本就生得如春之海棠,这一打扮,更是容色倾城,喜娘连声称赞她美若天仙。卿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这凤冠霞帔若是为良人而穿戴,那该有多好。
“你们先出去吧。”卿若柔声道,却没有人动身,“我不会自寻短见,只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众人这才放心,转身出屋,关上了门。
不到一刻钟,卿若走出房门,一身喜服穿戴整齐,毫无异样。喜娘见她容色和平,面如桃花,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众人搀着卿若走到前厅。此时前厅已站满来宾,卿若之到来寂静了全场。许多年后仍有当时在场的人记得当日的卿若,恍若九天玄女下凡尘,月中仙子出天宫,清丽得就像那天山上的雪莲,遗世独立,又像那春日盛开的百里桃花,灼灼灿烂,一身大红喜袍着身,美得不像凡人。
因汤广业仍未醒转,此时只有汤夫人坐在主母的位置上,一脸阴沉。卿若独自拜了天地,正欲跪拜汤夫人时,只听得人群之外传来一声高呼:“且慢!”正是佟天佑。
卿若转身望着从人群中走出的佟天佑,几日不见,他几乎变了一个人,形销骨立,面色憔悴,再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卿若微微一笑,再撑不住,向后倒去。
人群一片哗然。佟天佑冲上前去扶住即将倒地的卿若,却只觉怀中之人浑身颤抖,双手冰冷。低头看时,只见卿若胸口慢慢渗出血迹,展眼间鲜血已遍染红袍。有几个胆小的女眷尖叫着晕厥过去,被家人抬走,汤夫人命家丁去夺卿若,又被佟天佑带来的镖师挡开,双方陷入混战。前厅已是一片混乱,打斗声,尖叫声,哭喊声交错混杂,偌大的喜堂遍传哀音。
在嘈杂之中,卿若的声音仍清如冰雪:“你……你来了,真好,我还能见你一面,最后……一面……”佟天佑面色惨白,声音不住颤抖:“卿若,这是怎么回事?”
卿若笑着将手探入衣襟,用尽全力拔出那把插在胸口的银簪,顷刻间鲜血奔涌而出,卿若吐了几口血,呼吸已十分困难:“这银簪……你收好……回汉中去,寻个好姑娘……我没什么给你,只……只有它了……你……你忘了我,忘了……”
怀中人轻闭双眼,面容安详,佟天佑手握银簪,紧紧抱着卿若,喃喃道:“为什么不多等一会儿?为什么?”可惜伊人已逝,再寻不到答案。
红袍上殷红的血仍汩汩流出,那样浓烈,那样灿烂,刺痛了每个人的眼。
五月的艳阳天,忽的阴沉起来,俄而大雪飘落,留下一世界的洁白与寂静。
汉中,龙门镖局。
佟锡珩夫妇看着跪在面前的爱子,再说不出话来。三年前,他从汉中带回一个已死去的女子,说是要以正妻之礼安葬,又说自己将终身不娶,夫妇二人已知事件原委,本不答应,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眼见他已憔悴得不成人样,为人父母的如何不心疼?无奈只好答应。
三年来,佟天佑只是不时去为那女子扫墓,再无心他务。二老旁敲侧击,多次劝他忘却旧事,娶妻生子,都无果而终。直到这一次,佟锡珩狠了心,说道如果佟天佑再执迷不悟,就同他断绝父子关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佟天佑跪在二老面前,一言不发。
“哼哼,好!真是有骨气!为了一介青楼女子,竟然忘却父母养育之情,真是个好儿子啊!”佟锡珩面色铁青,几乎是喊出了这几句绝情的话。
“养育之恩孩儿自不敢忘,可是卿若她为守住与孩儿的承诺,死的那样凄惨,孩儿永生难忘!若是孩儿自行娶妻生子,怎对得起她一片丹心?将来九泉之下又该如何交待?我佟天佑今生只有卿若一个妻子,再不会娶她人!”
佟夫人心疼儿子,柔声相劝:“老爷,这事还是急了些。你想想那孩子,银簪穿心而过,伤成那个样子,硬是撑着没让旁人看出,求死的心那样决绝。她一个人无依无助,受了多大的痛苦?她与天儿两情相悦,她那样凄凄惨惨地走了,你让天儿一时怎么接受?”佟夫人身为女人,对卿若的行为甚是钦佩。
佟天佑想起卿若的惨死,不禁红了眼眶,那个样子,他三年来没有一天忘记过。
“一时?如今三年已过,正妻之礼安葬,守灵三年,佟某自认对她仁至义尽。她是个烈女子不假,可佟府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能就此断后!佟天佑,难道你竟如此不孝?宁愿断绝父子关系也不愿娶妻生子?”
一片寂静中,佟天佑缓缓开口:“好。”二老不敢相信,又问一遍:“果真答应?”
“我答应。”
数九寒冬,佟天佑的声音如冰雪般寒冷。
新年已过,佟府中仍是一片忙乱,少夫人进府一年即有孕,现下临盆在即,众人都在产房忙碌,却没有人注意到即将身为父亲的佟天佑,不见了。
“还没有找到人?”佟锡珩压抑着怒气,派出去的镖师没有一人发现佟天佑的踪迹。他只留了一封书信,言道麟儿一诞,自己即出府,既不负双亲,亦不负伊人。他什么都没带走,除了贴身的一支银簪……
产房传来一声啼哭,新生命诞生了。
天降大雪,不知是在庆贺,还是在哀叹。
“后来呢?那个卖盐的老头死了吗?”孩子急切地问老人,老人不慌不忙地往炉中添了一把柴,道:“后来,冲喜没有冲成,没过三天,汤爷便死了,汤家自此家道中落。产业全被变卖,现今已经无人记得那个曾雄霸一方的汤氏家族。”老人一声唏嘘。
“那那个什么镖局的少主呢?他去哪儿了”孩子追问。
“那龙门镖局的少主一直没有被寻到,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醉仙楼的老鸨在一个雪夜被人割断了喉咙,死得很惨。有人说是佟少主干的,可没有确切证据。还有人说在雾灵峰的破庙中见到过与他形貌相仿的僧人,不过,到底是不是他,又有谁知道呢?终是没有了消息。龙门镖局却一直开到现在。”
孩子听得很入神。老人打了个哈欠,道:“今天讲的够多了,睡吧。”说罢就去闩好门窗。孩子却不依,嚷道:“还没讲完呢!那个拿着银簪的老头儿是从哪来的?他为何要害卖盐的老头?又为何把银簪给那个女子?还有还有,那只银簪,如今却是在哪里?”
老人笑道:“你这孩子,银簪在那佟少主身上,佟少主不见了,银簪自然也不见了。”
孩子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道:“那银簪被那老头儿说的倒是厉害,到底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呢!我看呐,根本就没有这么一支簪子!”
老人拍拍他的肩膀道:“好,那就是没有,快些睡吧!”
二人熄灯就寝,窗外寒风呼啸,小小茅屋同身后大山一道归于漆黑而莹亮的雪夜之中。
前尘往事,不管曾多么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经年之后,斯人已去,也不过是老者口中一个云淡风轻的故事,不过是稚子眼里一则荒诞不经的传说。无人明了,无人听信,无人亲历,后世就不再记得那些真实存在过的人,事,物。那些融入骨血的爱,刻骨铭心的痛,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再想起。就好像曾经百丈之高的城墙,战乱后被遗弃,千年经霜历雪,只剩断壁残垣,再不复当年雄伟巍峨的模样。坚实的墙砖,风吹化沙,雨打成泥,长出了野草,种出了庄稼。农闲时,人们走在田间地垄,不会想到他们脚下踩着的,是千年前曾挡住数次入侵的铜墙铁壁,是一个王朝曾经的荣耀与繁华。
微风若无,杏花闲落,万缕细虞丝丝;黍麻泛青,远山雾笼,十里烟雨蒙蒙。
岁岁年年,春天这样来,又这样走。昼夜交替,四季更迭,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一切又都在变化。是谁沧桑了少年的容颜,斑驳了美人面?又是谁一抔黄土掩白骨,使青海湖畔鬼夜哭?纵是如此,红尘中的众人依旧忙忙碌碌,为着尘世中的短短一瞬而奔波。世人逃不过生老病死爱憎别离,王朝逃不过兴盛衰败荣辱消亡。时光之河入海流,冲散了众生的愁,汇聚成无边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