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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悲兮生别离乐兮新相知(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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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梁国王室向玄帝呈上国函,言道国王李怀照突发疾病,病重中想念王子李启晨,请求玄帝让李启晨回到梁国探望。
玄帝回函道:本因陈梁之乱,才让两国送来质子,如今两国多年和平,质子理应回到故国。于是便下达圣谕,解除李启晨的质子身份,并亲自安排了一支禁卫军,命令将李启晨平安送回梁国。
本来越过梁国边境之后,便会有梁国国王的军队与玄帝的禁卫军交接,谁知刚过边境,还没有看到梁国军队,在一处山谷之中却出现了一群蒙面黑衣人。那些黑衣人是经过训练的高手,上百人的禁卫军编队在一刻钟之内几乎全军覆没。
李启晨没有学过武功,在混战之中受了重伤,看到禁卫军已经全部被打败,心知自己必然会毙命于今日,眼看着黑衣人越逼越近,反而心中释然。
正在他绝望的时候,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与那些黑衣人交起手来。李启晨以为自己临终之际出现幻觉,定睛看时,才看清那个白色的身影竟然是身着男装的殷容,不禁大吃一惊,他绝没有料到殷容竟会出现在此处。
只见殷容将一把长剑舞得滴水不漏,身形腾挪跳跃之间,挽出一个个寒光闪烁的剑花,剑尖点点血迹溅出,而那血迹的主人,正是方才十分嚣张的黑衣高手。
殷容一袭白衣,在黑夜中更显天人之姿,黑衣人一个接一个丧命于她的长剑之下,血迹染上白袍,开出一朵朵狰狞的花。殷容面目清冷,眼中满是杀气,本是绝色的容颜,此刻看起来却更像是来自地狱的修罗,所过之处,生命绝迹。
最后一名黑衣人大睁着双眼断了气,至死都不敢相信精心策划的刺杀会终结于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俊秀少年手中——如若他有机会知道这少年其实是位少女,想必会更加惊讶。
殷容见黑衣人已全部丧命,松了口气,将长剑收回鞘中,回头却看到李启晨,不由得吃了一惊。
“怎么会是你?你为何被追杀?”殷容行走江湖,深知月黑风高之夜穿着夜行服的人一定不干什么好事,因此见到有黑衣人跟军队在打斗,便拔剑相助,只是没想到误打误撞救了李启晨。她已听说玄帝放李启晨回梁国,那此时又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黑衣人全都死了,这样怎么能知道是谁要加害于你呢?”殷容暗自后悔出手太快,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李启晨道:“我知道是谁,你没有受伤吧?”
殷容听他声音中气不足,再看他面色苍白,忙上前去扶住他,“我没事,倒是你,伤到哪里了?严重吗?”她见李启晨已站立不稳,知道他应该伤得不轻,可他一身玄色长袍,实在看不出来是哪处受了伤流了血,从而无法判断伤情。
“前胸,后背,左臂。”李启晨出血太多,力气渐失,只能说出几个词,无法成句。
殷容见状已知他的伤情不可耽搁,忙为他点了几处穴道止血,四下瞧时,所幸还有匹马,忙把李启晨扶上马背,自己也上马,控了缰绳,将他半抱在怀中,打马往前面走去。
李启晨坐在马背上,身体半靠着殷容,觉得仿佛梦境一般。雨夜一别,他想象过很多次与殷容再次相遇的场景,却绝没有想到是在今时,是在此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此刻,他离她如此之近,近的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她却又如此遥远,远的那么不真实,今夜的她,像天神,亦像罗刹,只是不像当日檐下避雨的那个柔弱少女。转念回想起初见时,她一拳打倒一个成年男子,李启晨不禁笑笑,这个少女,从来都不是柔弱的。
殷容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一心寻找有人家的地方,想着快些稳住他的伤势。
行走不多时,前方出现一个不大的村落,殷容停在一处大户人家门口,下马敲门。一个中年男子探出头来,问:“这位小哥有何贵干?”
殷容作揖道:“家兄身受重伤,想借住贵府暂时医治。”
那中年男子看到马背上的李启晨,说声:“请小哥另寻他处。”便忙把大门关紧,殷容再敲时,却无人应答了。
殷容叹了口气,上了马又往前走,行至一座破落小院门前,又下马敲门。
一个青年的农夫开了门,殷容又道:“家兄身受重伤,劳烦大哥,借贵府为家兄医治。”
那青年农夫连连点头,又忙和殷容把李启晨扶下马,进得院中,农夫又唤:“阿英!快来搭把手,有位小兄弟受了伤。”
屋里便出来一位年轻农妇,那名唤阿英的女子见李启晨脸色苍白,赶忙帮着一同将李启晨扶到里屋床上,又说:“我去找郎中来。”
殷容忙道:“既然有郎中,我们便去医馆,不劳烦大嫂了。”
那农夫却道:“这小兄弟伤成这个样子,已经不能再受颠簸,就让他先在这儿歇息歇息,郎中很快就来。”说罢又向阿英道:“还不快去。”阿英披了外衣,急匆匆出门去了。
农夫帮李启晨除下外衣,殷容见李启晨的中衣已遍染血迹,一片鲜红,便向那农夫道:“劳烦大哥打些热水来。”
那农夫端来热水,递上毛巾,道:“我叫刘力,你叫我刘大哥就是。令兄伤得不轻,我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殷容道:“麻烦刘大哥到就近的官府通知地方官,就说李启晨王子身受重伤,正在此处,让他们派人来接。”
刘力听殷容言道眼前这受伤的少年便是王子李启晨,忙要下跪叩头,李启晨却道:“刘大哥不必如此,您今日对我的恩情,我绝不会相忘。从今往后,您都不用向我叩首。”
刘力便起身,问道:“王子殿下有无信物可让官府之人相信您在此处?”
李启晨自怀中取出一块令牌,道:“拿这个去给他们看。”
刘力接过令牌,简单地收拾了行装,向殷容道:“最近的官府距此也有三日的路程,不知可否来得及?”
殷容道:“来得及,大哥骑我的马去。”又给了他一锭银子作盘缠,送他出了门。
刘力骑了马,向着黑夜深处绝尘而去。
殷容进到屋中,向李启晨道:“刘大哥已经快马加鞭赶往官府了,你感觉如何?伤口是不是还在流血?”本来已经点了穴道,无奈他伤重,点穴似乎不怎么管用。
李启晨叹了口气,道:“流些血不算什么,只是没想到,有能力救人的大户人家不肯救治,倒是贫苦的农家夫妇尽心尽力。”
殷容皱了皱眉,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说着便要帮李启晨除下中衣,查看伤势,李启晨却执意不让她动手。
“我还没害臊,你倒不好意思起来了?”殷容微怒道。
李启晨看着她,笑道:“这是礼数。”
“命重要还是礼数重要?”真是顽固不化,殷容不由分说地将他的中衣脱下,只见他前胸一道刀伤自左肩延伸到右腹,伤口虽长,却不很深,应该没什么大碍;左上臂肩头部位亦有刀伤,然伤在此处只是流些血,并无性命危险。
“你转过身去,我查看一下你背上的伤。”殷容见他前胸和左臂的伤都不足致命,看来是后背的伤很严重。
李启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依言转过身来。
殷容不禁皱起眉头,他背上的刀伤足有一尺之长,深及寸许,伤口上的皮肉都有些外翻,血顺着伤口缓缓流下,整个后背一片殷红,模样甚是骇人。
殷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现在……怎么办?”
李启晨转回身来看着她,见她眉头紧蹙,神色满是惊异与担忧,忙宽慰道:“不打紧,郎中就快到了。”
殷容用毛巾蘸了热水,轻轻地为李启晨擦拭伤口附近的血迹。由于李启晨是侧卧在床上,殷容微微俯下了身,此时两人面对面,靠得极近。李启晨只觉着心跳得急遽,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似的,他能够清楚地听见殷容略带着颤抖的呼吸声。想是她害怕弄疼自己,十分小心翼翼,手中的动作极是轻缓,李启晨感觉伤口有些发痒,反而没那么疼了。少女白皙细腻的面庞上此时有些潮红,鼻尖亦沁出细细的汗珠,双眉微蹙,眼神认真无比。李启晨目不转睛地看着殷容的脸庞,不舍得移开目光,他想看得更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样的一张脸,是天意吗?
殷容将他伤口旁边的血迹仔细清洗干净,抬起头时,李启晨已将目光转向别处。
正准备重新换一盆热水,只听院中阿英喊道:“陆郎中来了!”殷容忙出去迎接。
那陆姓郎中是个四十上下的男子,看到李启晨身上的伤口,连连摇头,道:“我只是在村里看些小病,这样的大伤实在没法治。”
殷容和阿英听言都颇是绝望,本来以为郎中到了就一定可以治伤的,现下连郎中都说治不了,这可该如何是好?
床上躺着的李启晨却缓缓开口,问陆郎中道:“不知陆大夫随身携带的药箱中可有仙鹤草?”陆大夫听言忙说:“有的。”便从药箱中将草药取出,李启晨看了一眼药草,说道:“足够了。”殷容接过草药,敷在李启晨的伤口上,又向阿英借来干净纱布,帮他包扎了伤口。
李启晨道:“虽不能立即止住,但过一阵就好了。”阿英和陆大夫听他这样说,都松了口气,陆大夫道:“这仙鹤草只能止血,要让伤势大好,恐怕不行啊。”
李启晨问:“陆大夫可有纸笔?我写个药方,劳烦您回医馆去按这方子配了药送来。”
陆大夫从药箱中取来纸笔,见李启晨无法起身,便让他念出药方,自己仔细地记下。李启晨念完了,陆大夫拿起药方端详半晌,道:“这些药我的医馆里倒是齐全,只是这方子我从未见过,小兄弟,你真的懂医吗?药吃不对可是会有性命之忧啊。”
殷容也看着李启晨,没想到他竟然懂医术。只听李启晨道:“陆大夫就按照这个药方去配药,一定没有错,只是麻烦您了。”
陆大夫将药方收到怀中,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这里有些补中益气丸,你留下服用,多少会有好处。”李启晨忙道谢,服下了一粒药丸。
殷容取出一锭五两的银子给陆大夫,陆大夫摆摆手说:“太多了,我只是给这位小哥配些药,并没有出力治病,不能收这么多钱。”殷容却说:“没有药如何能治病?再说往后几天还得劳烦您来回送药,总值得这些,您就收下罢。”陆大夫听言便不再推辞,收下银锭,背了药箱,匆匆告辞了。
不到半个时辰,陆大夫送来配好的药,阿英帮着熬了药给李启晨服下,陆大夫见他服了药后伤情有所缓解,便言道回去多配一些明日送来,殷容又送陆大夫离开。
阿英这才注意到丈夫不见了,恼道:“力哥也真是的,这时节又跑到哪里去了?”
殷容忙说:“是我托刘大哥去办别的事了,天色已晚,阿英姐姐还是快去歇息吧,今晚实在是打扰了。”
阿英道:“人命关天的大事,怎能见死不救?小兄弟也快些歇息吧,你今日一定劳累了。”说罢便退出屋子,关门离去。
殷容目送阿英离开,回头看时,李启晨已经睡着了。
突遭追杀,身受重伤,又颠簸了这么久,想来早已体力透支,他不是习武之人,却能一直撑到现在,必定是有极强的意念。他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幼年丧母,无依无靠,又被送作质子,有八年的时间不得自由,这重重磨难造就了他远超于同龄人的成熟和坚毅。
一灯如豆,投下昏黄的光,少年的面庞在灯光映衬下显得不再那么苍白。并不是棱角分明的脸,轻柔的线条勾勒出清秀的五官。殷容看他的长相,虽比不上师兄面如美玉,也不及大哥和二哥俊朗出尘,但他眉宇之间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凛然不可侵犯,那是一个王子与生俱来的气质,即使历经苦难,也不会被改变。
微风拂过,树影婆娑,黑夜中的农家小院,更显静谧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