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离别苦》百里长歌君

10、雾灵遇旧友 坝上逢钟离(上)

　　凤至城最中心，有一处占地三千亩雄伟壮丽的建筑群，那便是华朝玄宫。
　　七百年前，第一位玄帝华骁终结乱世，为四海百姓带来和平。原先各个王国的百姓感激玄帝的恩德，自发前往凤至城为玄帝建造了一座前所未有的华丽宫殿。宫殿的地基由上万农夫用耒耜夯成，耒耜代表着耕农，农为国之本，以一个王朝的根本筑就的地基自然坚实无比；宫殿地面上所铺的青砖是山中采石的千名石工精挑细选的名贵石料，加以用心打磨，光滑可鉴；内外宫墙总长三十里，高一丈，墙砖是百名烧砖工匠以上等黏土煅烧七七四十九日制成，经雨打，耐风蚀；建造宫殿用的木材是樵夫们从十多片天然密林中砍伐的金丝楠木，承重抗压，千年不朽；宫殿顶上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光彩夺目，这琉璃瓦并不存在于四海八荒，那是一位海外方士亲自烧成；宫中所有的彩绘都是原先各王国的国画师绘制；宫殿里使用的器物都是各地进贡而来。整座玄宫仿若天上之境，金碧辉煌。
　　华朝玄宫，凝结了华朝所有百姓的心血，七百年来屹立不倒，是四海公认的圣地。
　　然而此时，重重楼宇之间传来的淫靡之音却玷污了这“圣地”二字。
　　玄帝日常起居的天恩殿中，十几名异域美女正翩翩起舞。不同于中原舞蹈的大气庄重，那异域舞蹈妖冶艳丽，舞姬只身着彩色轻纱，曼妙身姿显露无疑，旋转招摇之间的一个眼神，足见魅惑。玄帝怀中半躺着一个妖艳明丽的舞姬，身上的薄纱已褪下一半，左臂搂着玄帝的颈项，右手上拿着一颗葡萄，正欲递到玄帝口中，玄帝握住她的右手，两人便亲在一处。
　　“你这个小妖精，可真是会折磨人啊。”亲昵了一阵，玄帝替那女子整理好衣裳，仍搂在怀中。“陛下……”那舞姬头靠在玄帝肩膀上，眼神迷离。玄帝摸着她的脸颊道：“乖，这里还有褚昂二位爱卿。一会儿回寝宫，朕再好好地疼疼你。”那舞姬听言娇笑起来。
　　站在一旁的内臣褚垂先、昂古羊忙道：“陛下，此次夷邦进贡来的女子，不知陛下是否满意？”玄帝点点头，“见惯了中原女子的模样，这夷族女子更是别有一番风情。”
　　褚垂先却叹了口气，玄帝问：“爱卿为何忽然叹气？”昂古羊在一边答道：“年初芥山以西的夷邦侵犯我朝边境，后来被勇毅将军率军平定。本来夷邦慑于陛下之威，答应每年进贡美女二十人，黄金万两，这不是今年的美女和黄金都已送来，陛下也很满意。只是……”见昂古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玄帝追问道：“只是怎样？”褚垂先说道：“只是昨日，勇毅将军却进言要求铲除犯边的夷邦。陛下您想，夷邦一旦覆灭，美女何来？黄金何来？”昂古羊愤愤地道：“依微臣之见，勇毅将军此举分明是要争功，想功高盖主。说不定，他因为他父亲的死而对陛下您怀恨在心……”“荒唐！”玄帝怒道，“他父亲因受贿银百万两获罪，那是死有余辜。朕还体恤他是个孤儿，赐他世袭勇毅将军之位，他怎能对朕怀恨在心？”褚垂先道：“陛下对他有大恩，他却不一定知恩图报。况且他最近异动颇多，很可能有起兵谋反之心呢……”玄帝听言皱起眉头。褚昂二人对视一眼，眼神中多了分犀利。
　　勇毅将军裴恩祈之父裴若飞，在九年前平定陈梁之乱时担任骠骑大将军，立下赫赫战功。然而四年前玄帝开始宠信褚昂二人，荒废朝政。裴若飞为人正直，向来看不惯佞臣，因此每日一奏，所述皆为褚昂二人的斑斑劣迹。小人难惹，褚昂二人向玄帝进谗言，又伪造裴若飞收受贿赂的证据，罪名坐实，裴若飞被关进天牢，不久之后便被褚昂合谋以毒酒害死，褚昂二人则对外宣称裴若飞是畏罪自尽。玄帝感念他曾经立下战功，命令厚葬之，又让裴若飞的独子裴恩祈世袭勇毅将军一职，官至二品。
　　裴恩祈自幼长在军中，跟随父亲裴若飞学习武艺，研究兵法。为人有勇有谋，堪称良将。虽然因父亲含冤一事而记恨于褚垂先和昂古羊，然而他以大局为重，仍一心保家卫国。他自幼听从父亲教导，为人也是一身正气，上年曾发现褚昂二人私自把宫中之物偷运出宫外，就命令亲卫军截了下来并禀告玄帝，玄帝因此把褚昂二人冷落了一阵。褚垂先和昂古羊就此和他结下了梁子。年初裴恩祈刚刚率军平定夷族进犯，逼得夷族首领签订朝贡的条约。谁知这夷族除了给玄帝进贡万两黄金之外，还另外给褚昂二人白银万两。裴恩祈只知夷族近期屯兵边境准备再次来犯，才进言要求彻除边患，他哪里知道此举亦是断了褚昂二人的财路。这一来，褚昂二人对他更是不满，甚至到了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二位爱卿说勇毅将军有谋反之心，可有实据？”玄帝沉声问道。褚垂先道：“陛下想必知道，裴若飞生前有一支骁勇善战的亲军部队，裴若飞死后，这支部队全都跟随了勇毅将军。微臣发现，他最近正勤于训练这支亲军……”
　　华朝律法规定，将军不可调动除了亲军之外的任何军队。裴恩祈虽发现夷族有异动，上奏了玄帝，然而根据这条律令，在玄帝批准宗尉寺调兵之前，他却不能提前开始训练军队。所以他加紧训练自己的亲军部队，以备不时之需。而这一举动，却正好成了落入奸臣手中的把柄。
　　“哼哼，他若真的不感念朕对他的恩德，那朕也不必再体谅他了！”玄帝面色阴鸷。褚垂先和昂古羊眼中笑意更深：裴恩祈？只能和裴若飞一样下场！

　　翌日早朝，宏光殿中，文武百官分列东西两侧。
　　内侍总管大老公赵吉宣读圣谕：“玄意和顺，上达下承：今有勇毅将军裴恩祈，私自集训亲军，意图谋反，全然不念朕往日体恤之心。然勇毅将军一门战功卓著，朕特赦免于死罪。罪臣裴恩祈即日发配海外粟岛，终生不得再回中土。诏毕。”
　　圣谕一下，满朝哗然：年初裴将军刚刚立功，这还不到半年，就获罪流放海外？众臣心知这必定又是褚垂先和昂古羊干的好事，然而害怕惹祸上身，都敢怒不敢言。裴恩祈跪在殿前，就算暂时获罪，他也有办法让自己不被流放，因此只是冷眼看着得意洋洋的褚昂二人。
　　“陛下三思，裴将军他一心为国，绝不可能有谋反之心哪。”顾承祚朗声道。众臣为求自保皆不敢言，能为裴恩祈请命的只有他了。
　　“丞相大人，如今世道已变，您身为国之栋梁，万万不可因为末将得罪小人。”裴恩祈没有想到顾承祚会为他求情，他十分敬重顾承祚，此时实在担心顾承祚因他受到连累。
　　顾承祚却怒道：“你先闭嘴！”裴恩祈只好低下头，不再说话。
　　褚垂先和昂古羊见顾承祚开口求情，心里都是一惊，他们不想也没有能力去得罪顾承祚。顾承祚十八岁即在国考中取得头名状元，被上一任玄帝亲自选入华朝为官，至今已二十年有余。老玄帝驾崩之际，钦命顾承祚为唯一的辅政大臣。当今玄帝对顾承祚十分信任，当初陈梁之乱，顾承祚身为梁国贵族，竟没有受到丝毫牵连，由此可见一斑。也正因为他是梁国贵族，得罪他相当于得罪整个梁国。褚昂二人也深知凭他们绝不可能扳倒顾承祚。
　　本来他二人这如意算盘打得很不错，谁知平时看起来跟裴恩祈没什么交情的顾承祚居然插手，事情一下变得难办起来。眼见玄帝已经开始考虑顾承祚的话，昂古羊和褚垂先交换一个眼神，开口道：“陛下，微臣也认为暂先不要把裴将军发配粟岛，不如先押入天牢，听候审讯，如何？”
　　玄帝点头道：“甚好，就这么办。”
　　顾承祚怎会不知褚昂的诡计？多年前他们就是用这样的阴谋，害死了关在天牢里的裴若飞将军，如今又是故技重施。不过此时玄帝已答应他二人的建议，若是再极力劝阻，恐怕会适得其反。裴恩祈是将门之后，忠心不二，一定要保住，可到底如何保？顾承祚心中焦灼，却一时想不到办法。
　　裴恩祈也是无计可施，如果他被关进天牢，就是完全与外界隔绝，到时谁都救不了他。
　　殿外的侍卫已经进殿来要押人，看着玉阶下跪着的裴恩祈，顾承祚忽然心念一动，忙道：“且慢！陛下，今日臣为裴将军求情，不为国事，为的却是家事。”
　　玄帝命令侍卫退下，问道：“是什么家事？”
　　“启禀陛下，实不相瞒，裴将军已与臣家中小女定亲，不日便将成婚。”顾承祚此言一出，朝中又是一片哗然：原来裴将军要成为顾丞相的乘龙快婿了呀，怪不得顾丞相要为他求情。裴恩祈更是大惊：顾丞相为了救自己，竟然牵扯上家人。于是赶忙转头看向顾承祚，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千万不可，顾承祚却并不看他。
　　玄帝听到顾承祚所言，面露喜色：“此事当真？”
　　顾承祚答：“千真万确，臣岂敢欺瞒陛下？本来臣无意张扬，因此并未知会各位同僚。但今日事出突然，只好据实相报。臣看中裴将军年轻有为，忠心耿耿，才为小女择了这门亲事。根据臣对裴将军的了解，他绝不可能起兵反叛，望陛下明鉴。”
　　玄帝连连点头，“爱卿此言十分有理，朕会命大理寺卿好好调查此事。”大理寺卿听言，忙出列道：“微臣定会彻查此事，还裴将军一个清白！”
　　顾承祚松了一口气，大理寺卿公正廉明，一定会秉公办理。
　　玄帝向裴恩祈道：“裴将军平身吧！这是一桩好事，爱卿成亲之时，朕会赠你一份大礼。还有丞相，既然是令爱的婚事，朕一定要亲自去主婚！”
　　裴恩祈和顾承祚心事重重地谢了恩。

　　下朝之后，裴恩祈追上顾承祚，“丞相今日之恩，末将没齿难忘。”
　　顾承祚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父亲与我同朝为官多年，当年他出事的时候我却没能保住他。我一直心有惭愧，你也不必谢我。”
　　裴恩祈又道：“先父之死归咎于佞臣，丞相大人何须自责？您这些年以一己之力，保住多名忠臣，做得已经够多了。今日因为末将，还牵连了令小姐，该惭愧的是末将。不过，末将有自保之计，倒不用真与令小姐成亲，以免耽误她的终身。”
　　顾承祚叹了口气，无奈道：“本来这是缓兵之计，可刚才在朝堂上你也听到了，玄帝陛下要赠你厚礼，还要亲自主婚，现下你是非成婚不可了，否则就是欺君之罪啊。”
　　裴恩祈忙道：“可这样岂不是委屈了令小姐？”
　　顾承祚道：“为了大计，做出牺牲是总会有的。况且方才朝堂上我所说的也并非全是假话，裴将军年少英勇，是难得的将才，我的确是很欣赏。好了，不说这个了。玄帝陛下他喜怒无常，今日免了你的罪，不保明日不会再降罪，这段日子你最好告病，别再上朝，更别再练兵。只要待在府中闭门谢客，筹备婚事，等一阵子，风头过后再回朝中来。”
　　裴恩祈道：“多谢丞相大人提点。”两人便在宫门口告别。
　　回到府中，命令侍卫闭门谢客后，裴恩祈往书房来。坐在书桌前，想起朝中之事，神色凝重，丞相之女，顾氏殷容……
　　门外传来一声通报打破沉思，“将军，是我。”裴恩祈朗声道：“进来吧。”来人卫华，是裴恩祈的近卫。“禀告将军，已经查到了。”裴恩祈点点头：“好，我即日动身。”卫华问道：“您可以离开朝中吗？”裴恩祈把朝中之事说给他，又道：“从明日起我会告假，你把这封奏折送到丞相府，开始着手筹备婚礼罢。这次的任务，我自己一个人去。”卫华有些担心，“将军独自去，万一……”裴恩祈道：“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卫华接了奏折便退下了。恩祈望着窗外，“终于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