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愿》Vicodin

8、赠帕

　　转眼两个月过去，气候也从春转夏。盛天城白梨花烂漫，今年开得特别娇艳。

　　“咦？小愿，你今天来得真早。” 十三扯扯身上的灰色长衫，确定没有破绽了才走近。“昨天才下了场雨，我还以为你不会出来了呢。”

　　坐在大石上的黄衣少女回头见是他，露出个笑来。这一笑，任十三再怎么小心，仍是险些让他在有些泥湿的小路上滑了一跤。他无可奈何的在心里叹口气，赶快掩饰住自己的狼狈。

　　就算再怎么习惯，他也没办法对她的笑颜无动于衷。事实上，他认为自己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是非常非常了不起了。天女阁里上下大小几十口子人，到现在也还是摆脱不了一见了她就想下跪的冲动。

　　但是她在天女阁里，却从来都不会笑，连话也很少说上一句。偶尔出现在庭院里，也是表情淡淡的，身后跟着几个低眉顺目的小侍女。即使是前几日国师亲自拜访，她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十一后来偷偷跟他说，本来皇上也是非常想见天女一面，就算前阵子突然染上风寒龙体不适，也打定了主意要来拜访。国师劝阻不得，就跑来恳求天女前往皇宫一游，好圆了皇上一件心事。

　　十三问十一是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十一便神神秘秘的卖起官司来，怎么也不肯说了。后来他一再的问，问得十一开始烦了，竟反过来开始数落起他。

　　“其实这哪是什么秘密！这天女阁里面哪个人不是费尽了心思，只为了多多亲近天女……也就只有你，整天想尽了办法，对天女能躲就躲，一休息了就总爱跑后山……小五他们都说你是小地方来的，不合群……我看你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被天女神眼看穿吧？”

　　十一一口气数落完，看十三仍然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就无可奈何的狠狠瞪他一眼，拂袖走开了。

　　等十一走远了，十三才敢露出烦恼的表情。

　　他是怕。怕她有一天真的认出他，从此像对其他人一样对他视若无睹，再也不理他，不对他笑——

　　一想到这里，他便浑身一阵恶寒，心头也隐隐痛起来。

　　他尚年轻，搞不懂心头说来就来的情绪。只知道，她若说自己是小愿，她就是小愿。她若不喜欢天女阁的人，他就不做天女阁的人。她不想别人知道她是天女，他就只当她是住在南城门的平凡少女。她一个人闷了，寂寞了，他就陪她说话，打发时间。

　　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说到底，十三并没有许多繁复心思，见她笑得开心，他便也满足了。

　　而且相处久了，他发现她心思单纯温和，却并不天真。她话不多，但是爱笑。她闲着无聊的时候会哼歌，哼的歌他从来没听过。她并不在意自己的外表，有些时候随便从侍女那儿拿来穿的衣服不合身，她也一点都不在乎。她喜欢怔怔的望着湖面发呆，有一次他来得晚点儿，发现她竟然趴在大石上睡着了。她不喜欢雨天，所以雨天尽量不出门。

　　她喜欢不太甜的小点心，喜欢热腾腾的肉包子，喜欢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不喜欢辣的东西。当然这些东西，都是他偷溜出去买来解馋的，跟她见面时总是忍不住拿出来献宝一样的给她看。天女阁一向膳食清淡，而且全素，他不晓得她竟然是不吃素的，所以见她咬着肉包子的时候不知有多惊讶。

　　其实，她会吃他买来的东西，就已经让他惊讶了。

　　十二跟伺候天女的一个侍女熟识，说天女果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一日三餐送去的碰也不碰，只是偶尔让那小侍女瞧见她摘了花圃的奇花异草来吃，也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那花草本就可食。

　　第一次的时候，他吃着甜点心，只是顺口说说，说这个很好吃，你也尝一个。等到发现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却没时间后悔，看着她带着好奇真拿起一块小甜饼放进嘴里，然后咬着咬着露出奇怪的表情。

　　他差点心脏停了，以为自己用那一小块人间烟火害了她。

　　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甜呢？不然真的好吃。她最后咽下甜饼，评价。

　　越认识她，就越觉得，她也很像一个平常少女——

　　“发什么呆呢……快过来坐，我带了好东西给你看。” 小愿见他仍傻傻的站在几步以外，便对他招招手。

　　十三甩甩头，依言走过去。

　　“这石头不冰吗？小心着凉。” 他有些不赞同的看她只着轻薄的夏装坐在大石上。这才初夏而已，山林里雾浓露重，昨日又才下了雨，他一时间真的忘了她并非凡胎，开口便担心起她的身子骨。

　　“当然不冰，这石头还热热的——” 小愿愣了一下，脱口而出。

　　十三伸手摸摸石面，竟然真的有些暖意。

　　他想起天女阁庭院里的奇花异草和那一塘未到花季便怒放的白莲，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默默的也在石头上坐下。

　　“也许是晌午的时候照足了太阳，才会暖的吧……” 小愿顿了一下，轻声说道。她把双手拿起来放在身前，不再贴着石面。

　　“也许吧。我还听人说过，有的石头天生就会放热呢。” 十三似乎毫不在意地说，心里又为她眉间的轻郁而纠成一团。

　　“是吗？” 她抬起头看他，连上带点好奇。“你知道得真多。”

　　“走过的地方多了，当然有用的没用的都听。” 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一瞬间差点为自己颠沛流离的童年骄傲起来。“其实也不都是真的，听着新鲜而已。”

　　“ 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 她望着湖面，语带羡慕。“这里，就是我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了。”

　　为什么呢？她是天上来的，理应俯览尘世，什么美景也只是庸浊，入不了她的眼。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他却傻傻的问，心里茫茫然一片混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她。

　　“当然有啊。” 她脸上绽放光彩。“ 我想去看世上最深最深的峡谷，水域的万船古国，还有最漂亮的有湖心岛的大湖，还有……”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轻了下去，最后便不再说下去了。

　　“怎么不说了？” 十三下意识的问道，心神全浸在她的天籁之音里。

　　“没……其实我只是随便说说。” 小愿心平气和的看着湖心微笑。“真说要去，哪有可能呢。”

　　“怎么没可能，以后我带你去！” 十三想也不想就说出口。

　　明知道她身为天女，应该要去哪里都不是问题。但是小愿心平气和的表情就是让他忍不住豪言壮语起来。

　　“……好啊，那我等着。” 小愿注视他半晌，才笑着回应。

　　她的笑一点也不虚假敷衍，十三却不知为何心酸起来。

　　大概是他们两个心里都明白，这个承诺虽然真心诚意，但其实永远也不可能实现吧……虽然从懂事起就历经人情冷暖世间疾苦，但凡事只当冷眼看戏的个性，让十三仍保持了清澈的少年心境。初次尝到心头愁苦滋味，他暗地里只觉得惶惶然不知所措。

　　“——啊，对了。” 小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低头伸手向袖管里探去。再伸手出来，纤纤指间轻拈一块素白大方帕。“聊着聊着就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给他的？

　　十三瞪着那方手帕，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见她很期待的看着他，他便伸手接了过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打开看看。” 小愿歪着头，很有期待的催促。

　　他满头雾水的摊开折得方整的帕子，看见帕子一角有一片翠绿色莲叶，衬着一朵小小的金色莲花。莲花莲叶都是细针细线绣上去的，配上素白的帕子，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秀雅。十三看不出花叶绣艺的好坏，只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实在不配这么……这么高贵的帕子，就算他知道那手帕本身只是最普通的棉帕。什么东西，凡是过了她的手，就再也普通不起来了。

　　“那个……我也知道有点儿粗糙……不过我看人家绣，觉得好像很好玩儿，偷偷试着弄的。” 小愿见他瞪着绣帕没什么反应，有些不好意思。那却只是自觉技不如人的汗颜，没半点寻常少女的娇羞。“我瞧着像你这般年纪的人都随身带着帕子，上面绣花绣鸟好不花哨，却没见你拿过……如果你觉得绣得不好，就等我过几日练得手艺好些了，再多绣点复杂的花样上去，你说好不好？”

　　他们两人明明瞧起来年纪相仿，她却不自觉地说‘你这般年纪的人’，只是十三心思澎湃，并没时间在意她的语病。他全心全意地被她赠帕的行为震惊了，甚至没有想到，像那种绣花绣鸟的花哨帕子，都是女孩儿家在拿，他一个热血少年，没事干么拿这种东西招摇？

　　虽然，他好像看到过十一身上带着帕子，但绝对绝对是没有绣什么花草。

　　“一点儿也不丑。” 十三满腔言语，冲出口却只有这低低的一句。“是我配不上它。”

　　“什么话？只是一条手帕，哪有什么配不配的问题？” 小愿不解。“ 你可是不喜欢莲花吗？”

　　在她的认识里，并没有等级贵贱之分，甚至连男女之分都十分模糊。这一个月来，这少年时常陪她聊天，让她心里十分感激。送绣帕对她来说，只是单纯的友好表示，跟送出一个微笑差不多意义。

　　而对十三来说，这绣帕终于明明白白的提醒了他，提醒她和他之间云与泥一样的差别。不管他再怎么假装忘记她遥不可及的尊贵身份，说服自己她其实只是一个寻常少女，会笑会寂寞，到了现下这一刻，他才清醒。

　　他一直怀有私心地以为，抛去天女的身份，他们也是可以不分贵贱的作个朋友，或是……或是他也不知道的什么。但在他接过绣帕，看进她充满善意的眼睛的时候，他满心想的，都是拥她入怀，让她只对他笑，一辈子也不放开。

　　如当头棒喝。

　　真蠢，蠢到了极点。

　　美丽如她，圣洁如她，谁会不爱？谁会不想亲近？他只是世间千万庸民之一，没有一点特别。

　　她的美丽无暇和高不可攀，是从内至外的淡淡散发，并不是因为天女的身份或矜持的表情才发光。她的眼神圣洁清澈，相由心生。即便是隐瞒真相，她都时常忘记遮掩，改不了坦荡的神情。不像他，仗着天生的正直皮囊遮人眼目，在心里见不得光的愤世嫉俗，畏畏缩缩。

　　就算什么都换，只要灵魂还是她，那就什么改变都没有。

　　所以，此时此刻，她就算是摘了天女的头衔，换一副平庸的面孔身体，真的只是住在南城门的少女，他仍然配不起她绣的手帕。

　　反复背诵过的上神论中，属于她的那一节字句尽善尽美，不像其他神仙一样皆有过失。她的灵魂凝聚了神界的美好，彻底的不沾凡尘污浊，在神仙中都属极高贵，何况是这乌烟瘴气的人世？过去两个月，他只是自己骗自己，不想真的把小愿跟那虚幻的神女联系起来，但现在，看着她，他知道是骗不下去了。

　　他感到自己肮脏无比，手上拿着她的绣怕都是玷污。手一缩，白帕飘落在大石上他俩之间，他在背后握拳，随即仓促的站起身。

　　“怎么了？” 小愿没去看他突然扔下的手帕，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突然灰白的脸色。“ 不舒服吗？你脸色不太好。”

　　“没——是我不好，才——” 他猛地闭嘴，僵硬的看着小愿探手过来，捉住他的左腕。

　　这是她第一次碰他，他惊恐不已，马上想挣脱，却又不敢用力。“别碰我……我很脏——”

　　“不要说话，我懂一点医。” 她认真的打断他，开始按他的脉搏。眼中随即浮现疑惑，小愿抬眼看他。“ 你心跳好快。” 人快昏厥之前，大概也没这么快吧……可是他好端端的站着。而且除此之外，他身上什么病也没有。

　　可是为什么突然之间，他说的话她都听不懂了呢？明明片刻之前还聊得好好的……小愿低头，看着落在身前的绣帕，暗暗叹起人心难懂。

　　十三见她分神，马上把手缩了回去。小愿也收回手，不解加深。想了一想，她转而集中精神看着他的脸，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里面去。

　　快离开，离开，千万不要叫她看出你心里脏污的念头。十三在心里几近歇斯底里的警告着，但却被小愿的眼神锁在原地，不由自主地回视她。

　　她深黑的眼波清澈明亮，光芒闪动流转，专注却毫无锐气。

　　如果，时间就在现在静止，他就这样跟她对望一辈子，该有多好——

　　他眉间，已起凶煞之兆。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片刻后，小愿怔怔轻叹，低下眼不再看他。十三一震，心里好似被挖了个大洞。

　　她知道了，看出来了，把他看得明明白白——他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沉默第一次在两人之间回旋。

　　“罢了……反正我也晓得瞒不了多久。” 却没想到从一开始就瞒得失败。她隐瞒，是为了日后打算，他为什么也要顺着她的谎？“ 小兄弟，多谢你这些日子陪我说话，今后不必再勉强了。” 她又怅然的轻叹，终于站起身。

　　“我没有勉强！我……我是……” 是什么？不要脸的自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亲近她，可以独享她的笑？十三心头慌乱，知道她终于还是要离开了。“……我是心甘情愿的。” 最后，他看着她，低低的说。

　　“也怪我眼力差，一直没从守卫里面认出你。” 小愿摇摇头轻笑。“小兄弟，你实在不必自责，说到底这都是我的错。你我能在这山林相遇，便是缘分……往后你命中可享富贵权势，二十八那年命中大劫，能安然渡过便自此一片平顺……命盘如此，我也帮不了什么别的，你自己注意便是。” 对他仍是感激，就算今后再无交集，她至少也给他个天机转命……如果，她还没彻底的害了他。

　　她仍是叫他小兄弟……十三恍然间只觉熟悉感一拥而上，却没有合理的解释。这一个月来，几乎是每天都会见面，她却从来没问过他的名字。现在想起来，就知道她从来没想要记住他，只是觉得一个人很闷，他刚好可以陪她说话。等有一天，她要回天上去了，他就什么意义都没有。

　　这就是神仙之爱，爱得宽广，爱得无私，爱得最是无情。

　　他想愤怒却愤怒不起来。他没有资格愤怒，对着她也不可能愤怒。看着她开始离去的背影，十三觉得五脏六腑都开始绞痛，眼前一片黑暗。

　　从此以后，她仍是她，他却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你忘了拿手帕——” 十三难忍心痛，低头瞥见刚才自己扔下的绣帕，心里一急便沙哑的叫出口。

　　“那是给你的，我用不着。” 小愿——不，遂愿——停下脚步，却并未转身。“小兄弟若是不想要，就丢了吧。”

　　毫无办法的看着遂愿的身影渐行渐远淡进下午的暖光，十三终于失了力气，跌坐在地。

　　平滑的大石面上，雪白的绣帕被细风吹得微微拂动，上面小小的金色莲花闪烁起冰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