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愿》Vicodin

7、少女小愿

　　“这位小兄弟，你在看什么？”

　　发问的声音酥润悦耳，十三却被惊得一跃而起。

　　“——啊，吓到你了吗？对不住了——” 绿衣女子小小后退一步，微笑里带着歉意。

　　“没！没有……我，我只是在……在考虑些小事情，不打紧的。” 十三不太顺畅的掩饰着，随即想起自己慌乱之下忘了敬称她一声天女大人，还大大咧咧的自称‘我’，真是过去几年苦练的礼节都忘了个精光。

　　“哦，是么。” 绿衣女子却没追究下去，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释。“本来见你如此醉心风景，我还不想搅了你的兴致……但是，这后山小路好多，我好像迷路了呢。”

　　十三啊了一声，后知后觉的怔住。

　　她……她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十几天来，他只远远的望过她几回。每次，都不由自主地被她超凡脱俗的极致美丽所震撼，就算有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让他根本看不清她的脸庞。十三终于知道，有一种美丽，就算眼睛看不到，就算举手抬足间也是可以散发出来的。

　　她是遂愿天女，是救苦救难的神仙，是他这种无名小卒永远也沾不上边儿的圣洁传说。虽然，每次看见她，十三的心里都莫名的生出一种解释不了的别扭感觉，让他觉得，这个遂愿天女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他总觉得，遂愿天女其实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但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话说回来，他能知道什么。他只是个孤陋寡闻的乡下小鬼，天女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感觉他实在是一点发言权都没有。冥思苦想这么多日，为了莫须有的疑惑而烦恼，实在是白白浪费时间。

　　而且，不管怎么看，她都是所有人心里眼中最完美的神仙形象，天女阁四十九个守卫，都无可避免的臣服在她凌驾尘世的光彩之下。最初那几日，只要一近她身，他们无一不是难以自制的下跪落泪，只觉自己卑微无比。

　　十三却一点也没有那种冲动。每次见了她，他都在努力的压制心里让人恼怒的疑惑。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异于他人，十三也尽量躲着遂愿天女的行程，只盼其他守卫不要看出他对天女的态度可疑。他自幼颠沛流离，还不容易才寻得这样安稳的生活，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可能，也是因为他从来就对神鬼之说不怎么深信，所以就算混进了虔诚磊落的人群里面，心里那个务实的小乞儿还是阴魂不散。这世间敬神重神，心藏猜疑若被识破，也算是重罪一条。是他幸运，长了一张正直的脸孔，只要忍忍心里的愤世嫉俗，这一生应该还混得下去。

　　从来，在他的认识里，人都是自作孽。大多数时候，他眼里看见的，都是世道不公，善始不得善终。若真的好人好报，恶人恶报，那也都是平日里的积德和杀戮一路滚下雪球，最终有了顺理成章的下场，跟什么神仙保佑惩戒哪里能扯得上关系。

　　“……那个，小兄弟？” 柔美清澄的嗓音疑迟着响起。

　　意识到自己又差点走了心神，十三清清嗓子，把那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收起来。

　　他是趁着换班之间的休息，一个人晃来城外极少人迹的后山胡思乱想，却万万没想到尊贵的天女也换上便服溜了出来。

　　看那便服的颜色款式，就知道那是服侍天女起居的侍女们的装束。想来就算那几个小侍女心里不赞同，也是绝对不敢对天女的决定多说一句话的。只是，就算是布质中等的简单裙装，让遂愿一穿上身，也难以言喻的美丽飘逸起来。还好此刻是在这山林之间，若是换了在市集之上，造成骚动是免不了的。

　　他再度小心的看过去。遂愿的深黑及腰长发只是随意的挽起，还有好几绺柔顺的散在脸侧。她习惯性的把发丝撩到耳后，有些拘谨的站在他面前，脸上里带点儿不好意思，在周身上下的倾城绝美气息里似乎格格不入。

　　跟十几天前那个浴身在金光万丈中身披羽衣从天而降的天女形象格格不入。

　　是了。大概就是这个。十三在电光火石间恍然大悟。

　　眼前的遂愿天女，依然美得倾城，美得圣洁，话语间偶尔露出来的，却是人间少女般的神色表情，硬是跟神仙慈悲大度的形象背道而驰，让她也……少了那份飘于尘世之上的仙气，和那种可望不可及的清高。十三越是近看，就越觉得她有血有肉，不像博爱众生的慈悲神祗。

　　可是，为什么别人都没有注意到呢？十三自认为不是心思细密的人，也从来没去注意过到底女孩儿家的表情有什么不同，怎么就这般肯定天女的表情神色不该是怎样的？

　　也许，是因为别人一见了她圣洁仙姿，根本无暇细看她眉眼表情，只顾着卑微的跪下落泪了。他对她，在暗中是看了又看，才知道她那绝世容颜，若没有周身的仙风道骨护着，必是天下祸乱之源。

　　像他，竟看透了她的护身圣洁，看到她脸上，看到她眼里去。每看一眼，都觉得不由自主地神魂颠倒……如此绝色红颜，既能倾城倾国，他又怎能例外？

　　还好，只有他一人这样看她，而且可以选择不去看她。遂愿是只祸害他一人的祸水，而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无所谓福祸喜悲。

　　见眼前的少年又陷入新一轮非常非常深沉的沉思，遂愿在心里暗叹口气。

　　如果不是真的迷路了，她也没打算打扰人家看上去惬意无比的闭目养神……只是她在这小路上走了又走，每次都是被一个不太大的湖给挡住去路。就算并没急着要回去，这样一直绕圈子也不是办法。

　　总觉得这少年有点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什么地方见过。她一到这里，就是呆在塔顶，最多就是在庭院里走走，应该也没见过什么人——

　　“回神一下，小兄弟——你知道通去……通去南城门的路吗？” 遂愿趁着眼前的少年还没完全走神，赶快摆出自认为最友善的笑，开口问道。

　　少年回神。他不自觉地瞪她半晌，好像她的问题非常离谱。

　　“……你——要去南城门？” 那里离天女阁一点也不近，她去那里干吗？又忘了敬称，要是他这样没规矩被卫队长撞见了，一定会被惩戒得很惨。但一面对她，他总是没法产生阶级感，不知不觉就态度随便起来。

　　“是啊。” 南城门，北城门，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是进了盛天城，天女阁就一眼望见了，要回去还不容易。“我……我住那附近，小兄弟，我知道你正玩得开心，要是不方便，顺手指个方向就行，我可以自己走出去的。”

　　天女竟然也会扯谎？十三的眼睛瞪得更圆了。难道她不知道，这后山虽在城外，但是三面环水，只有天女阁的人从后门的小路才有可能进得来？她这样掩饰，难道是不想叫人知道她的身份？就凭她那天仙之貌，这招也很难行得通吧？

　　‘天真’二字，他怎么也觉得不该用在她身上。遂愿天女在上神论中，属于灵慧慈悲的上级神祗，理应是一言一语都充满了哲理智慧。

　　而且，她一口一个‘小兄弟’……他虽然才过十七，但从外貌上判断，她也顶多就是十七八，这样顺口的唤他，若不是他心里知道她绝对几千年仙龄，一定早早的就发觉不对劲。

　　最重要的是，他们勉强也算是见过几面，而他现下一身显眼的天女阁守卫的金边白衣，只是在外面套了件轻袍，她竟然也没认出来，还以为他只是游山玩水的悠闲少年。

　　一丝失落感从喉咙升上来。她是落凡的救世天女，他只是一介小小守卫，没有印象是很自然的，十三也不知道自己在介意什么。

　　“……这里是天女阁的人才进得来的。” 最后挤出来的话有些沙哑，十三一不小心，实话实说的性子占了上风。

　　遂愿听了，啊了一声。

　　“是么。” 她喃喃自语，脸上的表情渐渐淡去。“那么，你也是……”

　　垂了眼帘，她轻转身，就要离去。

　　“你……你也是知道那个秘密入口的吧？” 十三只觉得心里一痛，不自觉地就叫出口。“可别往那个方向去，被那些守卫发现就糟了！”

　　遂愿有些疑惑的扭头看他。

　　“我……我还以为只有我知道呢！” 十三尽量装得若无其事，手心却满是冷汗。“ 北边林子那里的围墙塌了一块，你也是从那里进来的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这样疯起来。可能是表情过淡的遂愿开始太像神仙，随时都可以化成万道金光消失不见。他虽然有时觉得她仙气不足，但是眼前这样的仙姿让他很莫名其妙的心痛起来。

　　所以他情急之下就也跟着扯了个谎。

　　“你不是……天女阁的人？” 遂愿怔了怔，终于转过身。“那你……你认得我吗？”

　　“我怎么可能是天女阁的人……那些守卫侍女搞不好个个都是皇亲国戚，我可没那个福气。” 十三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你呢？是来偷看天女的吗？别浪费力气了，里面看得太严，一只老鼠都钻不进去。”

　　“你看过天女吗？” 她沉默片刻，终于放弃离去的念头，向他走近一步。

　　“要说看见，天女降世的时候整个盛天城的人都看见了。不过要说天女详细的长相，我想只有天女阁里面的人才能有这个机会吧。” 十三捡起一块小石头，向几步之外的湖里抛去。“……你真的是来看天女的？”

　　“不是。” 遂愿显然是放松了些，好奇的看他扔出去的石子在湖上跳跃，自己也弯腰捡了一小块石片，却只是握在手心。“我……我不信天女的。”

　　十三手上的动作一僵，已经抛出去的石子‘咚’的沉进水里。遂愿没发觉他的古怪，很可惜的哎呀了一声。

　　“你……不信天女！？” 他不敢置信的瞪着她，好像她瞬间青面獠牙。

　　啊，说错话了吗？遂愿有些苦恼的咬唇，寻思着要怎么补救。

　　这世间，好像人人都把那本上神论奉为天书，说自己不信神，大概是很大的罪过吧……想到这里，遂愿闭闭眼睛，很快补充道：

　　“也不是不信……只是，我可不会成天叨念着希望天女给我保佑。” 她露出一个笑，眼神却没有看他。“这样不切实际的空想，不如自己努力来得快。”

　　原来，她竟然是这样想的。十三呆呆的注视着遂愿的侧面，为她那一小朵意味不明的笑而失了神。

　　遂愿的美丽没人能抗拒，而她自己好像并不自觉。

　　“跟我这样说说就算了……可不要跟别人这样说啊。” 见她转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他有些尴尬的掉开头，说道。“我其实也是不怎么信的，但是这世上的人都太虔诚，被别人捉到了把柄，牢狱之灾一定免不了的。”

　　竟然又跟她说了实话。十三懊恼自己的多嘴。天女本人也许只是随口说说，但他在天女的面前说不信天女，日后真的算起来，他不是非下拔舌地狱不可了？

　　说到底，还是这个友善微笑的遂愿天女让他太没有距离感，才会口无遮拦的什么都敢说。

　　“唉。” 他头脑混乱，最后只能叹一口气了事。

　　“干吗叹气？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遂愿摆弄着手里的石片，步履轻盈的走向十三，犹豫片刻，也在那块平滑的大石头上坐下。“我身子不好，也不常出家门，就算想找人去说，也不太容易呢。”

　　“……是么。” 十三有些紧张的动动身子，瞄着近在咫尺的遂愿的侧脸，年轻的心狂跳。“那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本来只是想，如果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天女的身份，那他就顺着她的谎，这样两个人都会轻松一点。

　　但十三只是一个刚满十七的青涩少年，又从小无父无母的到处流浪，自然不懂得‘女孩家的闺名不能随便问’的道理。

　　还好，遂愿也不是被‘男女授受不亲’这种思想教育长大的女孩家。她下意识的张口就要诚实作答，但马上意识到不妥。

　　“我……我叫小愿。” 她结巴道，心虚的看着湖面，一时间实在想不出个合适的人间名字。“我爹爹他……很信天女的，所以连我的名字都想沾上些保佑。”

　　听她说得这样逼真，要是语气没有那么心虚的话，十三差点儿真的信了。

　　为什么要这样呢？他突然很想问出口。难道做万民崇仰的天女就这么让她厌烦？呼风唤雨，倾国倾城，想要的抬手尽来，一颦一笑都举足轻重，这样高在云端的生活还有什么好不满意呢？她不用经历饥饿严寒酷暑，不用体验世间险恶，人性阴暗，小心翼翼的在人群里看脸色讨生活——

　　“放心，天女一定是很保佑你的。” 十三的声音里难以自制的带着点愤慨，让遂愿有些惊讶的转头看他。“ 瞧你一脸娇贵，这世上比你命苦的人不知几千万，你也该知足了。”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个耳光。三番五次的忘了对方是尊贵的神，不可能了解凡人的琐碎生活。而他不知好歹，竟然也三番五次的对天女不敬，实在是愚蠢得要命。

　　“小兄弟，你在气什么？” 遂愿安静一阵子，不解的问。人啊，真是难解的种族。不管接触多久，自认为了解多少，就是没办法真正摸清楚他们的心理。或者说，就算是知道了他们的思绪，她也没办法理解那繁复的行事理由。

　　“我可没有在气。” 十三赶快声明。“ 小……小愿是吧，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就胡乱说话，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千万，千万，别放在心上。他可还不想下十八层地狱，先为自己留个后路。

　　遂愿只是安静的瞅着他，让他面红耳赤的掉开视线。心一直跳得飞快，他怀疑再这样跟她相隔不到两尺的对望下去，他就要口吐鲜血一命呜呼了。

　　“……其实你说得没错。” 遂愿最后终于开口。“我是该知足了。”

　　她的动听声音里，似乎带了悲伤，似乎带了寂寞，又似乎只是沉稳镇静。十三深吸口气，试探地向她看过去。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悲伤。她在微笑。下午的金澄阳光星星点点散落她的周身，看呆了十三。

　　她真的太美，美到光芒四射。他说不出话，也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只听见自己大声鼓动在太阳穴的脉搏，扑通，扑通，扑通，直到天荒地老。

　　只是，她为什么要悲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