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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美丽的怪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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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森林之中,住着一位美丽的怪物。这是这个村庄自古以来的传说。
而我从一开始就打心底怀疑这个所谓的传说,既然是怪物,何来“美丽”一说?我曾问过许多成年人是不是用词有误,比如应该是“美丽的动物”“恐怖的怪物”之类,但得到的答复是毫无疑问的。
美丽的怪物,美丽的、怪物。
森林离我家并不远,离整个村庄也不远,如果从我家后院往上看,可以看到有新长出来的树枝侵犯了天井的领空,偶尔还会有鸟儿站在摇晃的树枝上,好奇的打量着我们的生活。在它们眼中,我们便可以称之为怪物,只不过它们绝不会用“美丽”这个词来形容我们这些既不能飞也没有羽毛的人类。
村庄有一条通往外界的路——光着脚踩在上面会一脚黄泥还被石子锉得脚底板尽是老茧的路。村里唯一的交通工具除了牛之外,就只有离水井最近的陈大伯一家的拖拉机。那大概是我小学2年纪的时候他们家买的,他家并没有小孩,所以我没有能坐拖拉机上学的福分。不过他的孩子,我应该叫哥哥的那个人,在我有记忆以来就从没见过,听传言说是去了外面的世界,不愿意再回来。
这段故事比起那个传说可信多了,这样贫穷破落的村庄,有谁愿意终生呆在这里。
我的爸爸也是如此。
我从没见过我的爸爸,他也许是外出打工了,也许是和谁私奔了,也许是死了,总之我没见过他,妈妈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他。每个早晨,我先要花半个小时去村中心的水井打水,回来的时候妈妈依旧没有起床,直到我自己解决掉名为“早饭”的昨晚的剩饭,去上学时,才能听到她“慢走~”的招呼,不过她依旧没有起床。
我的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并不是懒散,只是早上很难起床,对于一个人将我抚养大的她,我不应该有任何怨言。因为离大路最远,我每天要比其他村庄里的孩子早10分钟出发,好在我每天睡得很早,所以即便还要打水,我也丝毫不觉得睡眠不足。我挎着一个破旧的单肩包,穿过刚刚醒来的村庄,有时候会碰到偶尔早起的同学,然后我们就无言的经过水井,走到大路上,走出村庄的范围。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会开始交谈,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村庄里总有一种气氛,让人不想说任何话,虽然我并不讨厌那种气氛,但人毕竟还是需要交流的,所以我很喜欢学校,每天在教室用力的大声发言,得到老师的表扬。
我们学校只有一个班,所有年纪的孩子都在这里上课,低年级的孩子上课我们就听一听,我们上课时低年级的孩子就出去玩,学校外面有个用竹片围起来的小运动场,上面摆放着一些村民自制的游乐设备,最受欢迎的自然是那个利用了大树的秋千。当上语文课的时候,我经常忍不住去看外面,那儿经常会因为争抢玩秋千而出现一些小小的不和谐,但这比起乏味的语文课好多了。我的语文课老师是一个60多岁的老奶奶,她的课有一个必然性,那就是上着上着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讲故事。听起来很好吗?其实并不是这样,因为她说来说去就只有那么几个故事,我一二年级的时候还觉得很有意思,即便听到重复的故事也依旧津津有味,但自从那个故事讲了5年之后,我彻底受不了了。更何况,她大部分的故事总是围绕着“美丽的怪物”展开的,这让开始处于逆反期的我更加厌烦。本来离开我们的村庄就是为了逃离那个萦绕在耳边的传说,没想到它竟然阴魂不散的追到了学校,这还真是某种意义上的“怪物”。
不过让我有点好奇的是,语文老师已经请了快一个星期假了,不过这也没什么。
六月中旬的样子,明年即将毕业的我迎来了一个小小的奇迹——一个新老师跑到了我们的学校,这是个明显不属于我们这种地方的人,他的打扮和散发出的好奇与热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在老校长的带领下,他做了自我介绍,我得以知道他似乎是什么下乡活动,将在我们这鸟地方呆上一年,这让我不由得想同情他,不过他的表情似乎又找不到任何可以值得同情的地方。
他教的是生物,这本该是我不可能有机会去读的课程,因为我不打算继续读书。我也不打算回到村庄,我想像陈大伯的孩子一样,跑出去,再也不回来。但不得不说,他教得很有趣,是我没见过的,一种系统的严谨的教学方式。与这种一看就是接受过训练的教书方式相对应的,他有一台电脑,他也经常上课时拿着它放一些东西给我们看,我从那里看到了更多对外界的向往,这让他的人气瞬间成为了学校NO.1。
年轻的生物老师喜欢放各种生物的图片,奇怪动物的叫声,还有一个类似于旅游片的影片,,每当影片到高潮部分时,他总会情不自禁的向我们说上这么一句。
「这就是科学,能够解释一切」
于是我选了一个放学后的日子,打算问问他一些事。教室很快没了人,我假装慢吞吞的整理书包,然后走到他面前。
「老师,你知道什么是美丽的怪物吗?」
我开门见山的问道,让他楞了一下。他微微思考了一下,打开了电脑里的一张图片,上面是一条鱼,发出诡异的光芒,让人感到恐惧又向往。
「是这个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于是他又打开了另一张图片,上面是一个奇怪的动物,我不知道它到底属于哪个种类,但是它身上的皮毛和高贵的表情让人忍不住赞叹。
「恩,他们都是动物,算不上怪物啊!」
我忍不住质疑道。
年轻的老师瞬间愁住了,他一个人在电脑里搜索了一会,然后尴尬的要求我给他一点时间,过几天再给我答案。我在心里冷笑了一下,然后装作很遗憾的样子走了。果然是不存在的吧,所谓的美丽的怪物。
我一边回家一边笑着,仿佛是因为自己比村庄里所有人都更聪明一样,开心的哼着歌,所以完全没发现身后有几个从未见过的人。我慢慢的走到村庄的大路上时,已经是黄昏了,夕阳在我眼前温暖的照耀着,村庄阴沉的气氛也仿佛因此而消失,在我陶醉于这美丽的光景时,身后传来了没听过的人的声音。
「那个,小朋友」
我惊讶的回头,然后被一道闪光吓得退了一步。面前是一对男女,手里拿着照相机,他们像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一样惊喜的看着我。
「啊!好可爱的小姑娘!!」
我吓得连退了几步,差点掉头逃跑,他们马上意识到了自己像一个拐卖犯,匆忙收手,拼命解释起来。
「我们是出来自助游的,不过似乎迷路了,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旅店或者能让我们借住的地方?」
大概就是这样吧,我半信半疑的保持着距离,然后指了指陈大伯家。他们家男人和房间都比较多,所以就算是两个罪犯,也应该完全能够解决吧。他们一边向我道谢道歉,一边向我指的方向离开了,那个拿着照相机的男的似乎还想拍我,我连忙遮住了脸,跑掉了。
经过水井,回到家,妈妈早就准备好了饭菜,吃过晚饭的我马上开始发困,倒头就睡着了。妈妈似乎在我身边哼着歌,但那声音也很快就消失了。有时候我也奇怪,妈妈到底是靠什么养活我的呢?我们家并没有种田,也没有养一些动物,我妈妈也不像有能力打猎的样子,但家里从来没有一天断过香喷喷的大米和一荤一素。我曾看过村庄其他人家的伙食,他们有时候反而不见得比我家好。
不过这实在不是我应该思考的问题,我终将不属于这里。
第二天清早,我去打水的时候遇见了一位从没见过的老婆婆。我点头向她问好,她也呵呵的笑了,拍拍我的手。她站在水井边,慈祥的看着水井,手上没有水桶,大概只是来晨练的吧。
这位老婆婆就像一个征兆,今天事情特别多。
中午的时候,昨天那对照相的男女来我们学校了,我赶忙藏了起来,他们在学校里转了一圈,还给生物老师拍了几张照,然后一步三回头的走掉了。放学的时候,那个年轻的老师拉住了我,一脸自信满满的样子。
「虽然这严格意义上不算科学,但我觉得能够解释你的问题」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到了答案,让我有点吃惊,也有点泄气。但是好奇还是驱使我跟着他凑到了电脑前。
「恩,这应该叫做科幻,但是古往今来多少科幻都变成了科学,所以搞不好等你长大了,这就算是科学了」
老师一边自顾自的解释着,一边打开了一张图片,图片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散发出稳重而成熟的气息。我忍不住惊叹了一声,她比妈妈还要好看。
「她漂亮吗,不,美丽吗?」
我点点头。
「那么我告诉你,她不是人类」
这句话给我带来的吃惊不亚于我7岁时知道原来我还有个叫爸爸的东西存在。我傻傻的看着照片里的女人,拼命的摇头。
「恩,她是人造人,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说是人造人也有点过分,因为她目前算不上人,只是单纯的器官的拼凑,哎,实际上她现在只是虚拟的……」
老师开始自顾自的解释开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但是我瞬间对于“美丽的怪物”这个词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在看什么呢?哇,好漂亮的小姑娘」
这句耳熟的话吓了我一跳,但幸好来的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她昨天才回来继续上课的。语文老师凑到电脑前,发出了惊叹——她指的是那个年龄可以当我妈妈的女性。
「这是谁?」
「这是美丽的怪物」
生物老师替我回答,语文老师的表情瞬间垮了,我心里暗叫不好。
「胡说八道,这明明是个人?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个词的?这个词可不能乱用!」
「她可不是人」
「不是人?开什么玩笑,这照片照的多好,这么俊俏的女娃有哪里不像人的,要我看来,她比你更像一个人」
我完全不能理解语文老师为什么这么激动,生物老师想必也给震慑住了,不过他还是很有耐心的解释起来。可惜60多岁的人哪能这么容易接受新鲜事物,我看了看满脸怒容的女人和对面哭笑不得的男人,悄悄的遛了。
「要是我妈妈还在,不一巴掌抽死你」
这是我跑出去以后,听到那个高亢女声的最后一句话。原谅我吧,虽然我造成了这场事故,但结局实在和我没多大关系啊,我发自内心的祷告。
这次回家的时候我特地注意了后面有没有人跟着,导致的结果是走到水井边才发现早上那个老奶奶还在那里,她保持着那个表情看着水井,让人不由得怀疑她是不是在这里站了一整天。我在夕阳的余晖中犹豫了一会,还是走了过去。
「您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小心的问着。
「哦呀?」
老人很吃惊的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过一般。她颤颤巍巍的凑到我身边,试图踮起脚看我,我有点不好意思的后退了一步,她便没有追上来。
「阿拉,虽然看不大清小姑娘你,但似乎是个漂亮的小妹子啊」
我脸红了,摇了摇头。老奶奶吃吃的笑了,手在怀里摩挲了一会,掏出来一样东西,递给我。
「来,这个送给你」
我靠近看了一眼,是一个古老的发簪,正当我想要开口拒绝时,老人以惊人的气势把它塞到了我的手里,又以惊人的气势自顾自的开口。
「知道吗小姑娘,这座村庄,靠一个神灵庇佑着哦」
「神……?」
「恩,白水神,不过似乎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呢」
老奶奶吃吃的笑了,似乎并不是很难过。
「这座村庄以前是不存在的,所有的村民都是很久很久以前逃难跑过来的,在这深山老林的地方虽然避开了战争,但是很快发现一个大问题。
这里没有小溪小河,自然就没有水啊!
当时大家已经精疲力尽了,根本走不动,于是就死马当活马医,选了个地势低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现在的这口井,往下挖了起来,想不到第一锄头下去,白花花透凉的水就从地里拼命的往外喷,简直就像一直等待着我们找到她一样。
于是为了感谢救了大家,让大家能避开战火在这里生存下去的水,人们就在山上替她修了座庙」
「庙……?山上……?」
「恩,就在那边」
我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是我家的方向,不过我敢保证我家绝对不是寺庙改建的。
「就在这口井开挖的第二天,山上也流下来一道小溪,人们顺着小溪找上去,在半山腰发现了一个泉眼,于是就在那个泉眼旁边修了座很小的庙,作为对白水大人的祭奠」
「啊,小也是没办法,当年大家都穷,不过当时祭奠可是很诚心的,每个月都会像过节一样,只不过那座庙已经不在了」
我安静地听着老婆婆的讲述,偶尔插句话,天色不知不觉就变黑了,当我发现已经看不清老婆婆的脸时,我忽然想起来有件事可以问问。
「那个老婆婆,你知不知道美丽的怪物到底是什么?」
如果是对这座村庄历史这么了解的老人,想必能给我一个不是靠“科学”去解释的答案吧,我摸着老人家给我的发簪,有点期待的不自觉用力。
「美丽的怪物?那是什么?」
我愣住了,然后尖叫起来,因为刚才不小心被发簪扎破了手指,似乎有血滴了出来,正好掉进了井里,安静的村庄里回荡着水滴的声音。
「怎么了?害怕了?」
「啊,不,没什么」
我赶忙含著手指,以前也受过一点小伤,只要这么处理就好了,幸好我没受过什么大伤,我的嘴巴可没那么大。
「恩,你可以问问我女儿,她也许知道什么,从小时候她就是个对这种传说特别感兴趣的调皮鬼,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
老人又笑了,这次笑的有点寂寞,让我想到了在和饭菜一起等待我的妈妈。于是我向老人告别,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中我回头看了一眼,老人依旧站在水井边,身影已经模糊了。
对了,我都忘记问她女儿是谁了。
次日,我在妈妈睡眼朦胧的告别声中出门,头上插着那根发簪。讲句实在话发簪的款式有点土,但我恰好因为昨天回来太晚没有洗澡,所以头发乱糟糟的,就顺手插上了。我心里也有点期待有人认出了这个发簪,然后让我可以找到那个“对传说特别感兴趣的调皮鬼,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的大约60多岁的女性——如果老人如同看上去八、九十岁一样。
今天早上水井边没有人,我出门的时候也特地看了看家和家的附近,没有什么庙,也没有那个泉眼流出来的小溪,这一切都不由得让我怀疑昨天是撞到鬼了。好在头上的发簪一直提醒着我,那连梦都不是,是现实。
上学路上有几个同学注意到了发簪,开了几句玩笑,不过他们似乎都对这个古老的物件没有印象,我暗自摸摸手上的伤口,希望这点血能够有所价值——其实我昨晚还担心自己的血会不会弄得井水一股血腥味来着,今早打水时发现果然水浓于血。
放学的时候生物老师又叫住了我,不过这次不是为了让我看什么,而是向我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别担心,我和语文老师已经和好了」
当我终于理解他只是单纯想要表达这个意思时,我简单的“哦”了一声。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连这件事也要特地向我汇报,搞得语文老师仿佛是我妈一样。她的年纪都可以当我奶奶了!
对了,难不成?
我赶忙向年轻小伙子道别,跑到校外去追应该是骑单车走的“奶奶”。好在她刚骑出校门,我追了过去,叫住她。她停了下来,疑惑的看着我
「怎么了?难不成是希望我放过那个外地人吗?那是不可能的,现在的年轻人,哎……」
我实在是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搞清大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只是想确认自己想到的事情,于是我一把拔下了发簪,握着给还在唠叨的语文老师看,她瞬间闭嘴了
「你……这个?」
她夺过发簪,认真看了起来,然后严肃冷漠的看着我。
「你这是哪里弄来的?」
我被她的神情所吓倒,支吾了一会,没敢说出实话。
「水井那边……捡的」
「是吗……」
她狐疑的看着我,面色有点难看,又有点犹豫。
「这是我妈妈最喜欢的发簪,我经常看到她把它别在头上,从我小时候到现在,一直都是,虽然前一阵子它不见了,但怎么可能出现在那个诡异的村庄里?」
「为什么不行?」
我有点弱弱的问了一下,语文老师白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奶奶……您的母亲,还好吗?」
「好?」
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你难道不记得我前几天才结束请假来学校上课吗?」
「……恩,是,吧」
我实在不好意思当面说出我没怎么听她的课。
「你难道就想不到为什么我这么热爱教育的老师会要连续请7天假吗」?
听口气她的心情似乎有点不好,但我还是只能尴尬的摇摇头。她看着我无奈的叹了口气,换了个比较平静的语调,严肃的开口
「家母,一个星期前就过世了」
我愣在原地,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骑着自行车走了。
我飞也似地逃过水井,连看都不敢往那边看一眼。发簪被语文老师收走了,我也完全不想要回来。妈妈有点担心的看着我,我故作镇定,什么也没和她说,除了告诉她请她明早自己打水。她沉默了一会,然后同意了。
当晚我失眠了,妈妈不在家里,我颤抖着缩在被窝里,哆嗦了一晚。
第二天我接近迟到时才踏进教室,恰好是语文课。语文老师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一天的课本来应该在我的惴惴不安中渡过,但在我的情绪上又加了一把油的,是那个来了以后就大受学生欢迎,还不断想出新花样的生物老师。在我不断祈祷着不要放学的祷告中,他脸色与以往不同的走进了教室,有点不好意思的开口了。
「那个,今天……恩,高年级的孩子都在这里了吧,男生,先出去,待会叫你们进来再进来」
高年级仅有的几个男孩子摸不着头脑的走出门,然后生物老师有点不好意思的打开电脑,开口道
「今天,我们,那个,学习,那个,保健体育」
就连情绪严重失控一天课完全没听的我,也不由得好奇起来。而内容,的确让人脸红心跳——是关于如何生孩子的。生物老师故意装作很严肃认真,但他总是时不时故意跳过一些词。毕竟要一个大男生给一群刚开始发育的小女孩讲这些知识,总会有点不好意思。
我非常难得的,忘记了之前发生的诡异事件,认真的听了起来。
但我很快就发现,我为什么这么认真了。我憋住没有在课堂上提问题,放学后也忘记了要早点回去,免得在天黑时不得不经过水井,拉住了生物老师。
他的脸色还是有点泛红,尤其是在我拉住他以后。
「今、今天不接受课后提问了,没听懂,也没关系,不会考试的」
我们这里根本没有所谓的考试。
「老师,也就是说,至少要一个雄性一个雌性才能生孩子吧」
他脸红的更厉害了,像躲怪物一样躲着我,眼睛到处乱看,不过我现在实在没心情开他的玩笑。
「那么如果是一个人的怪物的话,要怎么生孩子呢?」
他瞬间愣住了,傻傻的看着我,表情也些许回复了自然,然后他用那种平常的声音,缓缓的回答我
「那也不是不可能,比如说植物,就有雌雄同体的,低细胞生物,则可以有丝分裂,哦,这些知识你还没有学到,简单来说,就是要不就自己又当爸爸又当妈妈,要不就复制一个自己」
非常感谢他浅显易懂的解答,我鞠了个躬,他又脸红起来,但我没时间管他,因为天如果黑了,我肯定不敢再经过那个水井了。太阳还剩半个脸的时候,我又来到了水井附近,但是这一次,我不得不看着水井那边了。
大概十几个人,正围着水井,边上放着一台巨大的机器,轰隆隆的运作着,目标正是那口早上还在现在却没了的水井。在那群人中间,我看到了一个人,他站在陈大伯一家边上,一副城里人打扮。不知道从哪来的直觉,我马上猜到他就是陈大伯家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哥哥。
我四处观望了一会,现在的村庄,一副热火朝天,没有了那股憋屈的空气,而现在的水井,也一点恐怖的气氛都没有了。
「哦,你不知道吗!昨天有人在这里发现了金子!!黄金!金子!!」
比我小了几岁的男孩非常兴奋的说着听上去很不切实际的话。
「昨天有两个游客过来,似乎是想拍什么但是没有拍到,但他们走之前打井水洗脸的时候,在井水里发现了黄金,没想到淘金的人会来的这么快」
这下村庄要热闹咯。
大人们如是说着,脸上都写满了兴奋,仿佛村庄将变成一座金矿,而他们都会变成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我看了看吵死人的机器一眼,虽然有点感谢那个大家伙马上就把我的恐惧之源毁掉,但心痛的感觉还是有点挥之不去。边上有几个老人也是和我一样吧,他们叹着气,怀念着那口井的好,不过行将就木的他们,改变不了时代的趋势。
家里依旧听得到一点机器的声音,不过我睡得比昨晚好多了。
第二天不用去学校,家里也满是轰隆隆的声音,所以我忽然有了一个计划。吃过早饭以后,我带了点水和干粮,拿上了一根大木棍,从家里出发,往从未走过的后院方向走去。我要找的正是那个传说中的庙。
山路不是很好走,我依靠着木棍开路当拐杖,跌跌撞撞的往上爬,途中有几次都差点失去了信心,但当差不多走了1000步的时候,我发现了一道小溪流过的痕迹。一道浅浅的沟里满是蘑菇和苔藓,里面虽然没有水,却有着独特的水冲刷过的鹅卵石。我沿着这条小溪的旧址,又步行了约500步,一个坍塌的房顶赫然出现在我眼前。
不过说是房顶,有点勉强。
绿色的青苔覆盖着黑色的瓦片,各种真菌和蜘蛛网小虫子围绕着坍塌的院墙。而之所以说是房顶有点勉强,是因为这一堆瓦片小得出奇。就算是经历了风吹雨打,所有瓦片加起来再怎么往大的算,恐怕也只能给我这样大的孩子提供一把伞大小的遮蔽空间。
我蹲了下来,小心的翻动着石块,约莫一指深的地方,我触到了一块硬物。木棍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大概半个小时后,我翻出了那块东西——已经腐朽不堪的木牌上,依稀写着几个字,如果不是那个鬼魂说过的话,我想我是不可能认得出来的。
白水庙。
上面这样写着。
小溪在这里已经到了头,一堆乱石遮住了原本可能是泉眼的地方,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泉水的洞眼,恐怕早已变成了蚁穴。一想到这个我有点毛骨悚然,掉头准备下山。走之前我觉得应该带点什么回去证明自己来过,于是我又翻了一会,最后惊喜的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香炉。香炉的三个角都断了,盖子也不知道飞去了哪里,铜做的表面也发霉生锈,难看得要命,但我还是毫不犹豫的把它装进了怀里,带了回去。
回去的路很好走,我健步如飞。现在的我,更相信是语文老师发了神经,而不是我见了鬼。那个香炉被我放在了桌子上作为装饰,妈妈根本没有问那是什么,自顾自的睡觉,我也乐得不用解释。
我在机器的叫声中安静了3天,金矿计划持续了4天,陈大伯家的儿子和机器又消失了,留下了议论纷纷的村民,他们大多是一脸的遗憾。另外的,消失的井变成了一个池塘,这也算是不枉此行吧。碧绿的水幽幽的,十分清澈,不愧是白水大人留下的礼物。村民很快约定了一些东西,比如不在池塘里洗衣物,游泳之类的。这个村庄如果要说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绝对守规定。否则,它也不会在这么多年的风霜雪雨中存活下来。
但问题马上在我脑海中出现了——既然是这么一个墨守成规的村子,何以会拆掉祭奠养育村民的白水庙呢?
我长叹了一口气,暂时甩开心中的问题,假装像以往一样普普通通的去上学,学校却没有普普通通的迎接我——几个生物老师的好朋友跑过来看他,还听了他的课。下课的时候,他们几个大男生围在一起,兴奋的讨论一些我从没听过的话题,我收拾着课本,准备回家享受一个安静的夜晚。但不幸发生了,一个男的注意到了我,他认真的看了我一会,然后一脸惊喜的大叫着跑了过来,让我想到了那次对我拍照的游客,吓得我拔腿就跑。
他们似乎在我背后追了一会,然后放弃了。我回头,背后只有我的影子,于是我胆战心惊的走过大路,经过池塘,来到家中,晚饭、洗澡、入睡,这才是我正常的生活。
第二天生物老师叫住了我,不断打量着我,然后有点不好意思的开口。
「来这里这么久没有接触网络,真是OUT了,身边有这么一个大红人都不知道」
我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你知道吗,有个游客无意间给你拍的照片传到网上引起轰动了,别人赞叹你是最“神秘”的“萌”女孩呢」
他的话中间有一个词我没听懂,不过他下一个动作我看懂了。我凑到电脑边,他打开了一张照片,我被吓到了。
照片整体笼罩在夕阳淡黄色的光芒中,远处的山峰遮住了太阳的半边脸,太阳也给山峰镀上了一层金边;山峰下面随意的排列着几座小房屋,房屋再下面是一个古典的小水井,不规则的小路连通着水井和村庄,周围有几片绿色的田。这是一幅非常标准的田园画面,倘若给那些厌烦了城市喧嚣的人来看,肯定是所谓的世外桃源吧,不过我相信如果是给陈大伯家的那个哥哥看,他肯定是嗤之以鼻。
然而这都不是这张照片的重点:在照片的正中间,有一个女孩子把美丽的田园风光的镜头抢了个一干二净。她一脸诧异的回头,脸上有一点害怕,也有一点好奇,齐肩的短发柔软的散开,在夕阳中就像是展开的麦子。她肤色有点黑,因为背光的关系让她的五官并不是很清晰,但是这恰到好处的朦胧感,让人忍不住盯着这张照片一看再看,仿佛第二天的朝阳能在这张照片里升起,映照出女孩的面容,让女孩露出灿烂的笑容。
还有就是,那个女孩就是我。
「哎呀,真想不到,我第一次教的学生里,竟有这么一个大美女」
生物老师在照片和我本人之间不断来回看着,而我有点害怕的看着照片,越看越害怕——那根本不是我,我每次看镜子里的自己,绝对不是这样。
突然间,我就想到了不久前一个同样的场景,电脑里不是人类的漂亮女人。
「怪物」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然后拔腿就跑,生物老师在背后似乎叫了我一声,但我头都没回。
我一直跑着,在池塘边才停了下来,水映照着夕阳,格外好看。这里正是我被拍下那张照片的地方,一想到这个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不顾身体还在抱怨,又跑了起来。家,只有家,才让我安心。
「妈妈!」
我大喊了一声,但并没有得到回应,我想起来妈妈这几天都在睡觉,于是跑到了卧室,但妈妈并不在床上。然而餐桌上的饭菜依旧准备的十分妥当,可能她这几天特别忙吧。
我匆匆吃过饭,心里虽然有一丝不安,还是勉强着自己上床休息。
第二天,和平常似乎没什么不一样,除了妈妈还是没有回来。而生物老师又把我留了下来,一脸复杂的坐在我面前。夕阳下外面是一篇明媚,而教室里并没有老师引以为豪的电脑,他在昏暗的日光灯下欲言又止
「那个,我查了一下……」
「恩?」
「你问过的,美丽的怪物的故事,因为你和黄老师都十分在意这个传说,所以我特地拜托一个朋友查了查,而结果是」
我紧张了起来,死死的盯着他,生物老师年轻的容颜忽然变老了一半,语气充满了沧桑。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因为最终能确定的,却只有一篇网络小说,提到了你们村的名字,和这个传说,作者是“陈二”,不知道是不是真名,也联系不上」
我愣了一下,这会是我想到的那个人吗。
「我大概整理了一下内容,写了下来,你要看吗」
生物老师递给我一张纸,我缓慢的接了过来,字体虽然有点小,但还是清晰可辨。
「我离开了我的老家,并不是我不爱它,而是它太过诡异,我觉得再留在那儿,我肯定要疯了。
我的故乡一直有一个“美丽的怪物”的传说,这个传说笼罩在整个故乡上空,从来未曾散去,所有人都否认它,却在心里惧怕它,因为我们都很清楚,这个怪物是存在的。具体的话,可以先从我们村子里的那座庙说起。
这座庙据说是翻修的一座庙,祭奠的似乎是我们的土地神,庙并不大,两间房除了一张供桌和一张小床,连个神像都没有。庙里还住着一只野猫,常年四季不肯搬家。每天都会有一户村民给庙里献上贡品,而诡异的事情就是,隔天贡品必定会消失。
你很可能会怀疑是那只野猫做的,也会说是哪个过路的人顺手牵羊,但很遗憾,虽然不能细说,我可以断定说不是。
不光如此,在村子里的时候,尤其是傍晚和清晨,你总会觉得身边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迷雾中看着你,却不肯露面。
村中间有一口水井,据传说是本村死去的灵魂通往往生之处的通路,整个村庄一方面依赖着这个水源而生活,另一方面却不得不在接近这个水井时浑身发毛。的确有什么东西经常徘徊在那儿,尤其是当村子里有人死去时。
一旦走出村子,一切就好了,所以我不愿意回来」
这张纸的段落间有大量的省略号,见我看完抬起头来,生物老师解释道
「我省去了大量的类似于惊悚小说的描写,甚至还有一些在村子里捡到金子的奇怪描述,整篇小说主要的内容就是这些。」
我犹豫了一会,然后开口
「但是我们村子没有庙啊」
「?」
生物老师楞了一下,然后想了一会,开口道
「我记得这篇小说是前几年发表的,那个时侯你应该已经出生了,你确定你的村庄里没有庙吗?」
我想了一下,把上次上山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老师沉默了,他看看手表,然后开口
「那等这个周末,我去你们村子看看」
我点点头,看到外面天色已经有点暗了,于是向老师要走了这张纸,踏上回家的路。
妈妈消失了几天以后,又回来睡大觉了,我舒了一口气。而在这平静的日常中,周末很快来临,当我刚吃完早饭时,老师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站在了我家门口。
我非常开心的迎上去,叫了声老师好。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老师似乎完全没有看到我,也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他傻傻的盯着我家客厅,嘴里念叨着什么。我在他面前又蹦又跳又吵又闹,但他除了有点害怕的茫然环顾四周,没有表示出任何回应。
他摸了摸妈妈的头,然后沿着我当天走过的上山路,很轻松的找到了那座破庙。我只能一直跟在他后面,期待着这无形的屏障消失。
在我那天翻找过的废墟里,老师翻出了一把小铲子,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搜索,半个小时后,却依旧无功而返。他坐在废墟上擦着汗,然后摇摇头,翻身下山,我就像一个故事外的角色,傻傻的看着他。
他回到了我家,在桌子边坐下来,似乎是在休息。他注意到了桌上那天我捡回来的的木牌和香炉,伸手拿了过来。
他表情一变。
我凑了过去,木牌的背后用什么东西划出了一些字,字迹有点眼熟。
「好羡慕人类」
「我的血不一样吗?」
「我恨这里……」
「我也……爱这里」
短短的四句话,似乎是不同的时间刻上去的,最上面的痕迹最模糊,而整个字迹都像是小孩子的涂鸦。
老师忽然拍案而去,大惊失色,他茫然的看着四周,张口想要叫——
没错,我的名字,但是人类啊,我怎么会有名字呢?
「你在这里对吧!」
「没错,我就在这里」
我安静的回答着,啊,自欺欺人总会有到头的时候。他虽然依旧看不到我,却仿佛听到了我说的话一样,继续咆哮着
「你是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你是……」
「……怪物吗?」
我替他说完剩下来的三个字。
他颤抖着,几乎无法站立,这个人类的年轻人终究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我给了他这么多的提示,结果也得不到什么区别。
害怕,我有的还是只有惧怕而已。
我终究只是个怪物罢了。
庙里陷入一阵慌乱,生物老师似乎想要逃跑,却跌倒在地上,双肩包重重的掉落在地上,拉链打开的一角露出了他的那台电脑。我看着这台人类科技的产物,不管我如何努力,这种东西迟早有一天会占据我的村庄,把我彻底从人类身边挤压出去。
「我……不要……」
控制不住的,我竟然流下了几滴眼泪。模糊的视线中,生物老师似乎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我擦干眼泪看过去,竟然是我的那张照片,照片里还能够看到那口已经被现代文明毁灭的水井——我再也不能在那儿送走一代代村里人了。
而生物老师却在这张照片前安静了下来,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他静静的注视着照片里的我,而我也看着现实中的他。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站起身来,收拾好一地狼藉。
他抬起回复平静的眼神,看了看四周,目光也扫过了我,然后简单的开口
「明天,有我的课」
他转身离开,而这句话却让我等待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