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决弦

2、二

　　（五）
　　如果要追溯回旧时光，嘉彦对我说过最多的话便是：“还有多久下课？”
　　我心中埋怨他上课睡得太过招摇，招摇的让老师频频将目光投递在这里。但因为隐隐约约的害怕他冷峻的神情，若他有问，我必答：“还有十三分钟。下节课是体育，但是今天下雨，所以改上室内运动，男生大概是打乒乓吧。”
　　心中觉得自己近乎圣母，可是嘉彦却没好气的说：“管他是打乒乓还是羽毛！”
　　他一埋头又睡了。我被他眉毛狠狠一拧的样子吓到，半晌后瞥了他一眼。正对上他从手臂里侧侧抬个头，说：“你怕什么？我又没说你！”
　　我心里微微发怒，压低了声音瞪着他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怕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嘉彦一愣，正要张嘴，我却听到物理老师喊我的名字：“夏静，你来推导下这个公式，不许带书！”
　　我欲哭无泪，苦着脸起身，好不容易将公式推导的步骤拼凑出来。回头却看到嘉彦埋下头在手臂里，双肩一耸一耸的。心下更加委屈，余下一天都以一副，我不想理你，都怪你我才被老师叫到的表情冷冷对着他，作业更不借他抄了。
　　嘉彦也无所谓，翻个身找后桌的女生借了作业本，趴在桌上刷刷抄完了。
　　第二天到班上，却从抽屉里摸到一个热腾腾的的豆沙包，用塑料袋仔仔细细的包了，垫着张作业纸。嘉彦依旧趴着，换了件羽绒服，往外若有若无的飘散着香皂的味道。
　　我吃完了豆沙包，一抹嘴，打开书包抽出作业本卷起来敲到他的头发上，道：“喏，拿去！”
　　那些细碎的时光里，当初最寻常的小事在之后回忆时都越显得珍贵，可惜，当时不懂。
　　高二我们都念了理科班，但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开学初某一个下午偶然见到嘉彦在篮球场上，流了一身的汗，赤裸的胳膊上都蒙了一层水光。看他在球场上默契的和人配合传球，我不免心里疑惑，嘉彦如此合群真是少见。
　　高一时候，嘉彦已经在女生中小有名气，而当他常常打球开始，身价更是提高了不少。可他依旧挂着一幅无所谓的表情，背着硕大的黑色书包独来独往。偶尔见面，他眼神停留一会儿扯扯嘴角便算是示意，这已是难得了。我却微微气恼他无情无义，觉得一学期作业借他抄写实在是亏本的买卖，有次路过篮球场看见他在，一群女生围着观看，半数的目光都随着他转悠。心里一堵，想起来一学期饱受的压榨，便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想那恶意的一眼没有把握好时机，偏偏落入他的视野里，他好看的眉毛又是一拧，篮球一抛，拨开人群自顾自走过来。我暗道一声不妙，拔腿要跑，嘉彦迈着大长腿几步跟上来，扭过我的胳膊，低声喝道：“跑什么呢你？”
　　我回头看到篮球场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夏日的艳阳天里我背后却仿佛呼呼的吹冷风。微微抬手摇摇打招呼，讪笑道：“篮球打的不错，挺帅的。我口渴，下来买瓶水。那个后面等你回去打球呢。”
　　嘉彦目光一闪，松了松眉毛，重新又拧上，拉着我小跑到操场边的小卖部里，要了两瓶水，递了一瓶给我。
　　看我纹丝不动，又道：“还要我给你打开啊？”
　　“哈？”莫名其妙！
　　“喝水啊！”他拧开原来递给我的水重新递给我道。
　　“哦。”只好接过水点头，心中无限的疑问。
　　嘉彦自己开了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低头看我依旧捧着冰冷的水发呆，几不可察地叹口气之后大步离开。
　　似乎，没猜错的话，传言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六）
　　纪言果然拿下了那个追了很久的项目，或许还有更多。人却更瘦削了，但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他比之于从前更有魅力，愈加分明的线条，微微凹陷的眼眶，浓的化不开的眉，笑起来嘴角上扬，笑意从他的目光里铺展开来，似乎带着风的质感。
　　今晚他爱的是热闹，临近圣诞，江滨一个广场正好有舞会，于是拉着我挤在人群里，不少人拿了手机录下广场中心的街舞表演，我不喜欢撞进别人的画面于是侧身靠在他。纪言伸手拉过我紧紧拥抱，在额上印下一个吻，周围便有低声的议论。我知道他出挑的气质太过显眼，此时估计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一口气只能叹在他胸口。纪言低声笑，笑过以后放开我，灯光闪烁下，他直视我的双眼是深不可测的潭。
　　他开口，语气严肃，却说着温柔的情话：“能在这个时候遇见你，不早不晚，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真好。”
　　能遇见你，真好。
　　一直到他送我到家，在昏暗的小区路灯下，他狠狠用怀抱箍住我，我的耳边都还在轻轻响着他的话。
　　上楼，进房间，开灯，拉开窗帘，看下路灯的方向，目送那个男人挥手离开。他是这样一个人，虽然偶尔无赖，可是恋爱时候，却始终恪守自定的律例。
　　我靠着玻璃窗，虽然思绪凌乱，却寂静无声。就好像是浓雾里始终确定不了的方向，哪里是东，哪里是南，我一概不知，唯一能确定的只有我迷路了这一件。
　　我不知道，走到如今，我和他都深陷其中。只是他从一开始便大局在握，而我，回顾初衷如今却是作茧自缚。
　　那时候关于我“献身工作”的流言愈演愈烈，直至我并不回避同事接听纪言的电话，然后在下班时候坐他的车离开。有心人打听之后，流言的风向一变，故事情节变为我勾搭上合作方总部的纪言，借了纪言的力。
　　我假装一无所知，最终在那个项目顺利完成的当天，我递了辞职信，经理语气惋惜，但是目光里写明白了是欣喜。写字楼的洗手间从来是流言的驿站和端点，我犹记得她在和别人讨论我究竟跟的是凌总还是纪言时候，也是那般惋惜的口气：“小姑娘看上去文文静静的，没想到不学好，真是可惜啊。”
　　纪言得知我的选择之后，了然一笑，不过将我爱吃的菜挑到我碗里，低声笑说：“年轻可真是好啊。”
　　坦白来说，我未必没有用纪言来打消我“献身工作”的意思，但我低估了大众作为狗血生活的编剧能力。甚至能听到有人晦涩的说起一女侍二男的荤段子，最终忍无可忍，索性选择离开。
　　离开后并不急着重新步入牢笼，我用积蓄晃悠了几个地方，纪言正好休了年假，以导游的名义带我晃悠到他的家乡，南方的一座海滨城市，他父母都是当地一所大学的教师，住在颇为讲究的小区里，房内布置得简洁雅致，墙上挂了几幅水墨的山水，一尘不染的书柜里放了大大小小的奖杯，有些是他父母的，有些是他的。
　　长辈面前，没办法对他“遮掩重要信息”的行为给脸色，我全程配合的微笑点头，礼貌而温婉。离开他家很久以后，我才开始质问。
　　“纪言，最后一站原来是你家呀，卖古玩的朋友？有一样东西你一定要从他手里买下？你当我小孩啊？”
　　“是我的错。但是，如果说了是我家……”纪言挑眉笑得讨好。
　　我打断他的话，直视他的双眼，问他：“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人？”
　　纪言难得的不笑，只是反问我：“若是别的男人约你两人去旅游，你答应吗？是我的话你为什么会答应？”
　　我满肚子的话都安静下来，看他拧了双眉的样子，心中又是一窒。
　　“傻瓜，我爱你啊。”
　　（七）
　　高二即将结束的时候，教学楼旁的苦棟花开得正好。高大的苦棟枝叶繁盛，紫色的花朵堆垒枝头。蜿蜒伸展的枝干包裹着粗糙龟裂的老树皮，夏日的大雨过后，天地清明，只看着那老树皮上湿漉漉的爬着青苔和瘦弱的杂草。风轻轻的吹过，细小的花一整朵一整朵的飘落，在透过枝叶的一束束阳光中闪着银色的柔光。
　　我靠着窗，借着一楼的视野看那苦棟花萎落在草地上，印着单车痕迹的路面上。嘉彦就在某一个时刻背着他的大书包，踩着一地落花匆匆走过。见他微低着头，蓝白色的校服上有新鲜的泥污，我心中已经感到不安，仔细看他的面容，更见到他嘴角的伤痕。
　　我难以平息心情，就在老师的注视下离席而去。我在他身后追赶，大呼他的名字，单肩背着书包的少年终于停下，回转过身。我微微喘着气迎着阳光走向他，他穿着蓝白色校服的身影因为逆光而包笼上耀眼得光芒。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却求证一般来到他的面前。
　　我仰头看他，他的面容上有不止一处的伤口，嘴角和眉骨，脸颊和下巴。但是最触动我的却是他双眼中薄薄一层水光。我一向知道他的坚强，也知晓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和人动手，但如此受伤的表情却是第一次见到。我在校服口袋中翻不出东西，只好伸手抚上他受伤的脸，四周的寂静让我听出他微微的抽噎。
　　我问：“嘉彦，可不可以不要走？”
　　嘉彦闭上眼，晶莹的泪珠就那样划过他面容上惊心的伤痕。眼前的少年重新张开双眼的时候，带着泪痕的脸却突然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嘉彦伸开双手，轻轻的拥抱我，然后放开，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知道，他是真的要离开了。
　　很多年以后，我在假想嘉彦从高高的天台一跃而下的情景时，总是觉得他在那一刻脸上应该就是彼时带着泪的笑容。常常在梦里看到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鲜血蔓延开来，把地面上的苦棟花一朵朵染红。
　　但其实嘉彦并没有死去。他一跃而下的身影立刻就让他的母亲昏倒在地，于是他昏倒的母亲便错过那在顶楼窗户埋伏的消防员伸出手一把攥住嘉彦宽大校服的生死一刻。嘉彦得救了，一个星期后在法院坐上了被告席。
　　他被指控的罪名是防卫过当导致他人死亡，死亡的那个人是他的继父，案发时候他的继父正如之前上百次一样对他的母亲施暴。审判席上，他的亲生父亲正陪着他早年抛弃的糟糠之妻老泪纵横。
　　我明白那些大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落入同龄人的耳中，又纠缠上其他的琐碎足以成为嘉彦和他们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最终让他离开学校并且和一群小混混“学坏”却出乎我的意料。但是因为曾经周围人无所事事捕风捉影得到关于我与嘉彦是一对儿并且偷吃禁果的结论，我早早成为了老师和父母看管教育的对象，我是一只笼中的鸟，只能看着嘉彦在另一个笼子里挣扎。
　　我终究还是错过了嘉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