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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暮云春树惹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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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7日星期六雨
今天下雨了。旅馆外种了好多尤加利桉树,雨一下多便淅沥淅沥地响,我都听了一夜的雨声了。现在呢,我一边喝着旅馆的老板煮的豆浆一边看着窗外的雨,旅馆老板姓邬,澳门人,会烧得一手好菜,旅馆里的伙食都是他掌勺的。他让我们称他为邬先生,有一个年轻好看的小妻子。这几天我病了都是多亏邬先生在照顾,是个有故事的人。
现在是旅游淡季,旅馆的客人不多,加上两个伙计,一个旅馆只有五个人,是的,除了我外还有一个客人,是一个长着一头漂亮长发的女孩,不过我看得出她是个拉拉。今天我们在一起聚餐,经过了人世那么多的困顿,我们也难得像一捆火柴一样绑在一起互相焚烧,都是些值得伤心的人呐。他们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喝到最后他们都迷糊了,我看到了邬先生捂脸哭了,明显喝蒙了,他说了:我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一开始你许我,可是,回不去了,我的最初……
我最初的梦想啊?我最初的梦想也不过是那么一座小城,不用你倚在门外看暗了一场流光盛事,我便自天地来缓缓而归,远远地喊你:嘿,我回来了。
“嘿,我回来了。”这便是我这一生最想对你说的话。
林安真的在这座小城里安顿了下来,他搬进了刚办丧事的胡家的一座宅子里。一开始林安听说这家人刚办丧事便有些犹豫,可后来跟他说明了便不是那么回事他才答应下来。原因是这样的,这个宅子原是胡二爷一大家子住着的,后来胡二爷的儿女出息了便搬到大城市去,再后来一大家子人都移民去了加拿大,除了清明祭祖就更加不愿回来了。刚逝去的胡二爷是个不懂享福的人,儿孙们都劝他跟着搬出去,可他不知哪来的倔劲儿就是留在这座小城里。儿孙们那他没办法,只好让她留下。只是老宅子一个老人住太大了,一个老人住难免不便,于是便搬到街口那间花木葱蓉的小屋子里去,街口人来人往老人也好有照应。故而那宅子是干净的,胡家隔一段时间便雇人打扫,十几年下来倒也不显破残,里面的墙灰都少有剥落。胡二爷的大子因见林安有心要在城里安顿下来,便想让林安住到老宅子里去。如今胡二爷去了,宅子再也没人照看,况且房子没人住更易旧。
胡大对林安说,不收你房租,你平时只要爱干净一点,有空就打扫打扫,理理院子里的花草就好了。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回来祭祖,到时接应一下我们就成了。
林安见宅子不错胡家的人也算厚道就应了下来了。
林安入住那天正是周六,黄历上写着,宜解除、入宅,余事勿取。麦家三兄妹都过来帮忙搬家了。老宅子院里的荒草踩上去都遮没了脚裸了,走一步便有蝈蝈弹起,还有墙角还有野芋长成叶子能遮雨的样子。铁钉草的白花在丛丛绿意中隐隐现现,今天是晴天,日光从窗格子外照进屋里。四人站在一院的荒草前有些无奈。胡二爷病了有一年半后逝去,这院子也有一年半无人收拾,的确过于荒弃。
秋薄拿来了锄头,其余人都拿着镰子在割。忙乎了半天才把院子收拾干净。打开屋子的坤甸木大门,门环锈绿,屋里除了尘多外倒也整齐。一番打扫,日光已有些斜了,光从窗格子穿进,影投在水磨地板上,还有好多生活用品还没置办,今天是住不了的了。
一只戴着红檀佛珠的手抚过窗子,林安微惊:“是樟木,怪不得这么多年还没坏。”手抹过中央的四方桌,凳子、椅子和塌子,林安这次有些喜悦了:“想不到都是海南黄花梨木,这些家具摆在这样一间老宅子里今天被我使用实在是有些可惜了。”虽说可惜但看他还是有点爱不释手。
林安抚着长榻背上的“蛇眼”,环顾,仕女窄颈花瓶、琉璃八角吊灯。水磨青砖和扶手转角木楼梯等等,林安满意地点点头,说:“那感觉像回到苏州老家。”
秋凉看了看,精细倒是精细可就是有些阴沉沉的。
林安走进偏厅,推开一扇透着光的门,门外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枕水阳台。原来这面阳台临水,底下是一条小涧,对面的岸离此处有二十多米,倒也不怕被打扰。阳台栏上摆着几盘荒草凄凄的盆栽,有一株茂盛的茶花从邻屋搭了过来,小涧的水潺潺地流过,流过几朵胭红色的小野花,从阳台上低头可见水中的枯草根随水摇曳。涧里偶尔漂过一朵紫色的水浮莲。
林安看着对岸,眼睛在温暖的夕光中弯弯地笑了。
有家了。
镜子像一潭能灌进整个天空的湖水。秋薄,她是湖底一尾银白色的鱼。阳光穿插进了湖底,她在虚弱的光中纵横穿梭,在幽蓝的水中卷起了朵朵的龙卷风。她仰起头,微笑地看着阳光,上升,上升,她浮出了波光粼粼的水面,嫣红的唇,茉莉花白的颈。
伴乐截然而止。
舞蹈室镜子前,她着了一条白裙子,孤零零地站着。气有些微喘。
陆乔嵩放下肩上的小提琴。这时藏在角落里的掌声才热烈响起,四四五五个女孩子站在一堆,都是白裙子。
“就是这样子跳,要把自己当成一尾在水中自由自在的鱼,尽管放松自己,你们都是我挑出来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多练几次就好了。”秋薄用纸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对女孩们说。
女孩们兴奋地点点头,看着秋薄的眼中全是艳羡的目光。
“初一的课程学得怎么样?这样每天排练会不会影响到你们学习?”秋薄微微笑,脸上的温和关切恰到好处,双臂环胸的倚在栏杆上,浑然天成的一段风流体态,即温柔又有一种不可侵犯的高冷,宛如一株白梅花。
女孩们纷纷摇头,都答:“不会啊……”
舞蹈室的地板上很多阳光的碎片,大窗子后是一排枝繁叶茂的高山榕。女孩们呵呵的笑声频频的传开。
秋薄一笑,看到了外面一飘而过的身影,她匆匆的搁下一句:“你们先练着,到时我会在你们其中挑一个人跟我一对。”便跑了出去,留下一室愕然。
“秋凉。”秋薄喊住了前面的人。秋凉拿着羽毛球拍转过身来,淡淡的眉目,淡淡的笑:“嗯?”
“刚上完体育课吧?”秋凉穿了件短袖校服,一条灰色的运动长裤,软软的头发就这样搭在肩上。
秋凉点头:“怎么了?”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参加市里的第七届舞蹈大赛了吗?”
秋凉眯眯眼:“你不是在初一里挑了几个女孩了吗?有人跟你搭档我就不去了。”
秋薄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点点头。
“走了。”秋凉转身走了,清清冷冷的一身。
“其实,你讨厌我,我知道。”秋薄苦笑,说给远走的秋凉听,声音不大不小。秋凉走过了两排高山榕,树下滤了一路的日光,薄薄的光从秋凉的背上落了下去,最后她走进了远处的太阳光下。
“秋凉......”
这次舞蹈大赛是麦秋薄最后一次代表学校初中部参加的一场比赛,整个初中部都在讨论这个话题。早操后,秋凉随着人群缓缓地挪步,身旁的林稼如一直在那里骂。林稼如长着一双浓得像画了眼线的桃花眼,桃花眼配瓜子脸无论怎么纯良的眼神都会拼出一张妖女的脸。她正一脸不耐地抱胸走着,后面有一个女孩撞到了她,正想着发火,那女孩已经一溜烟地钻进人群,只见一个很白很小的影子,像茉莉花,那女孩穿一双白色的帆布鞋。
后面有人追着那个茉莉花般的女孩,喊:“宴初......”
林稼如。
宴初。
她们的浮生不在这里,那她们的在哪里呢?是啊,她们跟这场半城的故事擦肩而过,在别的,另外的故事里相遇,只是,这些与现在这段时光何干呢?所以不说也罢了。
“切,什么啊?”林稼如皱眉道:“走,走,去小卖铺。”
当两人站在小卖铺前根本挤不进去,林稼如的火一下子冲到五丈高:“cao!”
“算了,秋凉,回去了,这么个大清早的干什么都倒霉。”林稼如拉着秋凉走,然后顺着秋凉的目光看向了人头涌涌的小卖铺深处那个穿着白色棉麻衣服微笑着收钱的男子。
“极品啊.......啊,不,是绝非凡品啊。”林稼如叹。
林安前面的刘海剪短了,露出了眉毛,嗯,很性感的眉毛,他笑着把一支矿泉水递给一个早已脸红不已的小女生,涂上了瓷釉般的脸上满满的都是笑意,整个人看上去十分阳光干净。
他蓦然地看了过来,他看见了秋凉,他很高兴地向秋凉挥挥手。
在秋凉眼中,在微微晦暗的小卖铺里,他就像一寸阳光,温和、平静、宽容和不炫目的美丽。
秋凉笑着点点头。
那日是周五,学校今天很早放学。秋凉推着自行车出校门时,看到了一排穿着白色舞裙的女孩儿说说笑笑地走过来,三班的陆乔嵩背着小提琴走在后面,带头的那个笑胜春景,裙摆随步生花,是秋薄。旁上的人小声说:“秋薄又去参加比赛了。”秋薄没有看到她,她们进了校门口一辆早为她们准备的车里。
车子亮了亮灯,几个老师也一起上车了,然后车子开动,一绝而去。
秋凉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车子,扶着车头的手终于忍不住狠狠地抓紧。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做错事的人是秋薄,老天却还是这么厚待她?而她什么都没做错过却一直都在她的光芒万丈之下匍匐求生?
秋凉气红了眼,她转身推着自行车跑到学校,撞到了人却也不管了。
林安刚下班,他从小卖铺出来。这时,他看见了小女孩穿着白色校服瘦削的身影从他面前一晃而过,她跑得很快很快,转眼就消失在校门口的方向了。林安有些疑惑。
秋凉跑到车站,刚好一辆到六中的车到了。她上车,车上很多学生,她握住吊环,整个人摇摇晃晃,车开动了,窗外事一片铺满夕阳的稻田。
车渐渐地空了下来,六中是终点站,只有秋凉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天已经有八分黑,她就连晚霞也看不见了,月亮挂在六中门口的一棵紫荆花树上。
秋凉这时人已经冷静下来了,她走下车,站在六中门口。春天的夜还是有些凉,她不自觉地摸摸双臂。
六中今晚校园里星光璀璨,市里的文艺比赛就在这里举行。
紫荆花的香,清清冷冷。秋凉透过校门口的铁栏望向校园深处的那一团光,盯着盯着不知眼中为何流出了泪。忽然,舞台那边人声涌动,大多数男生在起哄,那些掌声和笑声如涨潮的海水迎面扑到她的身上灌进她的耳朵,她觉得她就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就这样,她在六中的校门口蹲下来大哭了一场。
秋凉听着远方的喧哗,她被自己恶心到了,她想。
原来,秋薄,我便不恨你毁去了我眼睛的使用时限,真的,比起那个,我似乎更恨你关于美好的一切。我妒忌你比我美好的那些所有,你看,我居然矫情地用你带给我的那个伤害换一个善良女主角的头衔。多丑啊,这样的自己多难看啊......
可我,就是妒忌你啊,你让上天提早地收走了我看世界良辰美景的目光,难道就不允许我恨一下你吗?秋薄,你这个坏人。
我的姐姐,秋薄。
这一次,她不知为谁又哭了起来。
一只戴着红檀木佛珠的手抚上了她的发,她抬头,那是一个叫林安的穿着棉麻衣服的少年。
林安在秋凉的泪眼中笑得很温柔,其实秋凉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她就是知道他在对她笑。秋凉用手背抹了一把泪,问:“你怎么在这里?”
“担心你啊,傻瓜。”他笑。仿佛世间所有的腌臜与丑陋都在他眼底的慈悲下轻如尘埃。
林安伸出手,对秋凉说:“秋凉,走吧。”
秋凉,走吧。
从此夜阑无人,她总是细细地念着这句,他不在身边时,念着念着她就这样失眠了一夜。
秋凉,走吧。
林安你这一生可以不可再对她说第二次?如果再说一次,她一定会像这次一样把手交给你,让你把她带走,无论去天南抑或是地北。
十七岁之后的秋凉,每每想到这一晚,那种泪意又浮上了眼,这时的心酸倒不是因为自己了,而是因为林安这个人,那是热泪吧。林安多年后执着她的手以一如既往温柔的目光,对她说:当那个女孩蹲在地上哭的时候,其实他就站在不远处那棵挂着月亮的紫荆花树下,他赶着车来,刚下车。
秋凉有时悄悄地想,小的时候,她也喜欢听剧,粤剧《荔枝换绛桃》中有那么一句,她记忆犹新到如今,好像是唱:“从此惹下相思,常对暮云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