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春风》素昧

9、人似剑

　　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略显慌乱。
　　“发生了什么？”有个人说话。
　　周展眉心想，都到了这种程度还能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人呢？”
　　“跑了。”
　　“这都能跑！”
　　“怕是……”
　　声音突然又没了。
　　周展眉知道，他们是发现马车了。云蜃根本就没有想要把他们的行迹藏起来，哪怕是夜幕笼罩，也只不过是一眼看穿和两眼看穿的区别。
　　云蜃坐直了身体，用手拍了拍周展眉的肩膀示意他不要乱动。周展眉也有点紧张，挺动静周围人数不可能太少，而如今他们在明敌人在暗，形势又更为不利了。
　　周展眉心中好一阵抱怨，琢磨着早知如此就该把马车停在更隐秘的地方。可说来也奇怪，为什么躺在那谁身边，就睡得这么安稳香甜呢？
　　云蜃推开了马车的木门，就跟在出来秋游忘记时辰的少爷一样，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拖着长腔发出了一声极为满足的呜咽，还不忘顺势活动了一下肩膀。
　　周展眉都懒得嘲笑他这份多此一举。停在这里的马车，本就不可以摆脱嫌疑，装模作样也没什么用。
　　然而周展眉却是又想偏了。
　　只见云蜃伸完懒腰，叹息着说，“这都几月了，怎么还这么多蚊子叫。”
　　他的声音倒是不大，却偏偏让周遭的每个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敢情他压根就不是装模作样，这是在鄙视所有人。来多少人，他就鄙视多少人。
　　“妈了个巴子的！你找死！”正冲着马车的那个彪形大汉举着一狼牙棒，挥舞着手中的棒子气势汹汹地向他跑来。
　　只见云蜃轻飘飘地跳下了马车，随意得好像夜间的漫步。
　　手中的剑已经出鞘，而他一手执鞘一手执剑，剑锋迎着月光，剑鞘黯于黑夜。
　　迎面跑来的大汉行动间卷起的风扬起他鬓角的一缕睡乱的发丝，云蜃随意的拨弄到耳后，另一只手上的剑却不知怎地就狠狠地捅进了大汉的喉间。这个动作并没有维持多久，云蜃却把这剑当拐杖，撑着大汉的咽喉飞身起来，另一手的剑鞘突突就是两下，从不同方向扑向他的两个人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软倒在了地上，周展眉看得真切，他们的头盖骨怕是都要碎了。
　　云蜃的出手很可怕，他每一步都显得很散漫，脚步悠缓，动作微慢，但是到他出手的那一瞬间，没有人能看出来他是怎么出的剑。后发，却先至。
　　剑又被随手抽了出来，这一下云蜃的身形却飞快地往旁边一侧，喷洒出来的热血一滴都没有溅在他身上，却把他们的敌人浇了一身。云蜃低低地一笑，笑声在敌人的惨叫声之间，依旧清晰可闻。
　　周展眉从未想过那个懒洋洋的、连一点多余心情都懒得表示的云蜃，也会有这么气人的一面。
　　这一声笑显然再一次刺激他们的所有对头。眼看着一个一个上是不成了，他们突然大喝一声，或挥舞长刀或挥舞长剑，从各个方向向着他冲来。
　　这一次云蜃跳了起来，他跳得又高又飘，那一个瞬间，让周展眉甚至觉得他是浮在空中了，月光洒在他身上，宛若天神降临。
　　而天神的身形猛地一扭，直转了半个圈，地上就躺满了人。
　　——都是死人。
　　云蜃下手是如此的狠绝，甚至连出个声响的机会都不给人留。倒在地上的这些人连□□声都留不下，只能听见粗重的喘息，如同破了风箱，努力鼓吹着却吸不进一丁点的空气。
　　这一次云蜃到底还是沾上了血污，喷洒的一缕血迹溅到了他的脸侧，他却也懒得擦去，倒是伸舌舔了舔。
　　周展眉见了，后背心凉透了。

　　他起先只当云蜃是个厉害的武林高手。
　　后来知道他会杀了人，却没见他动手，终是没有什么真切感受。
　　而眼下不同。
　　云蜃还在扫荡战场，刚才那一招下去，那些还敢对他举刀的人，连手都在抽搐，不少人吓得脚步颤抖着往后退，却被云蜃探身一剑利落地干掉。
　　无论是对他动手的，还是没来得及对他动手的，他一个都不愿意留。
　　这感觉实在太可怕。周展眉看得真切，云蜃连眼神都是冰冷的。在此刻，他就如同嗜血的厉鬼，不带一丝情感的杀戮着。
　　于是，周展眉楞楞地看着他。看着他杀完了所有人，跟累坏了一样，重新倒回了他身边，身体僵硬而木然，不出一声。
　　“师……师兄。“周展眉的声音颤抖着。
　　“……恩。”云蜃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应了一声。
　　“咱们是不是……应该留个活口？”周展眉问，虽然受的惊吓不小，但周展眉到底还是清楚的，没个活口大概永远不知道真相。
　　“不需要。”云蜃的声音依旧显得有些冷漠。
　　……不对啊，不留个活口怎么行啊！不留个活口他们半个章王府的银子怎么拿回来啊！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关了大半天他多冤啊他！
　　“这一波，不是正主。”云蜃继续说。
　　不是正主？
　　这言下之意也就是说，一会儿还得再来一波？
　　周展眉手脚都有点冰凉，后背的冷汗早就干透了，被冷风一吹，冻得他一连哆嗦了好几下。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周展眉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个所谓的“什么世面没见过”的章王府世子，还真是什么世面都没有见过，现在真是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先给我拿块绿豆糕。“云蜃张开了嘴。
　　周展眉无语了。

　　云蜃爱吃甜的，这一路走来，糕糕点点存了可不少，光是绿豆糕就攒了好一大盒子。周展眉递过去一块他就吃一块，快得好像都没经嚼，眼看着盒子就空下去了一多半。
　　周展眉本来被刚才那一幕吓得不知饥饿了，可他看着云蜃吃得这么香，罢工了多半天的肠胃也反抗了起来，于是他终于忍不住，顺手也往自己嘴里塞了点。
　　就在这一个深夜，他们两个人就着一盒绿豆糕，狼吞虎咽得就跟饿死鬼投胎一般。
　　直到最后绿豆糕的盒子都见了底，云蜃就着世子的手喝了几口桂花酒，砸吧砸吧嘴，美滋滋地打了个嗝。
　　刚才打斗时的肃杀感，就被这一个嗝消散得一干二净。周展眉又好气又好笑，刚准备嘲笑他两句，一开口自己也是一个嗝。世子殿下可少有这么没形象的一面，虽然忍不住有点尴尬，却还是笑出了声。
　　这还真像出来游玩了，周展眉暗地想着。可是根本无法忽略的血腥气味却还在刺激着他，他内心里的那一根弦还是紧绷着，一直松不下来。

　　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周展眉暗地里分析着。确实下午看见的看守者，和晚上来的这一波袭击者，丝毫没有相像之处。刚才来的那一群，怎么看都是一帮货真价实的土匪，完全没有下午时分那几个死人身上，那一种让周展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周展眉若有所思。
　　最后他一下从马车上跳下来，跟做贼似的摸索着走到了那些死人堆里，就着浅淡的月光，十分努力的东摸摸西找找。周展眉这双金贵的手可从来没有摸过死人，死人身上冰凉的感觉让他十分恶心，浑身起鸡皮疙瘩。
　　但这温度又挺熟悉，他又觉得云蜃身上就有这么的冰凉。
　　不对！周展眉赶紧把这可怕的想法甩到脑后，他怎么把云师兄和这些死人做比较了？
　　摸索了大半天，他乐了，大叫一声“有了！”
　　跳回马车上，他挥舞着手中的令牌对云蜃说，“看到没有，我发现了什么？！”
　　令牌上写着三个大字：黑风寨。

　　“这件事实在太可疑了。”周展眉恨不得在此刻化身大理寺卿，“在我看来，这是有人要借这些黑风寨土匪来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把这一切当做是土匪强盗见财起意，意图……意图夺我钱财杀我灭口。而既然黑风寨能被利用起来，线索也一定就在黑风寨里，我们在这里干等下去，八成也没有什么收获，不如我们去黑风山寨看上一看？”
　　周展眉十分想当然。
　　他觉得这么多人周展眉一个人都能干掉，要是去一次黑风寨，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眼下，云蜃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正光辉万丈，能做任何人所不可为，真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而云蜃静静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已近清晨，江南的天总比京城亮得略早一点，借着马车缝隙里透出来的微光，他见云蜃凝视着他——那眼神，特像看一白痴傻子。
　　周展眉别的不会，察言观色到底是一好手，被这样看着自己也尴尬，若不是多年涵养硬撑着，不然他早就该恼羞成怒了。
　　“没必要。”云蜃双臂撑着脑袋舒舒服服地又躺下了，“你在这里，他们总会来。”
　　“但是……”
　　周展眉很想说这周围的血腥气太重，他呆着太不安。
　　“闭嘴，多睡大觉少说话。”云蜃抬脚，踹了他的背一下。力气倒是不大，却差点把他踹出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