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春风》素昧

8、怎能不挨刀

　　云蜃从上面一跃而下，身形飘摇而舒缓，如同一片缓缓落下的叶。
　　转眼，他就站在了周展眉的身边，手随意地背在身后，明明站姿仍是那么的散漫，但就是这样居高临下的一眼，周展眉连呼吸都随之陡然一滞。
　　“我……”周展眉想说点什么。
　　他想问云蜃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上面的情况怎么样，他有没有受伤，我们出不出得去。
　　但是突然他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目光怔怔地黏在了云蜃身上，从头顶上落下来的那一道光正好罩在他的脸上，如同天降的神辉，看得周展眉心思跌宕。
　　下一刻，他手脚上的束缚没有了，云蜃慢腾腾地收回了自己的剑，再一次回复了之前懒散的模样。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看不出心思地这样盯着周展眉使劲看。
　　周展眉被看得直发毛，心底深处一棵□□的树到底是蔫了。他努力支撑着发软的四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又一瘸一拐地走到云蜃身边，脑袋耷拉下去，轻声说，“云师兄，我错了。”
　　周展眉很紧张，特紧张。
　　章王世子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低声下气得跟人道过歉，以他的身份，以他的地位，哪怕给别人个台阶下，别人都得先一步服软。
　　他不知道自己说这话，云蜃是收还是不收。然而这样黑暗的小地窖里，却更增了气氛里的尴尬。
　　“行了，走吧。”云蜃似乎根本不把周展眉的道歉当回事，语气里轻巧极了。
　　周展眉抬头一看头顶，这地窖挖得颇深，周遭又没有梯子，他们这可怎么上去？周展眉觉得自己的武功就算全都在，这么高的地方也别想腾空跃上。
　　周展眉只能特庆幸，在这黑黢黢的环境里，他的一脸尴尬纠结云蜃看不见。
　　而云蜃对他招了招手。
　　“过来点。”他说。
　　周展眉拖着沉重的脚步又挪近了一点。

　　他刚觉得这么近的距离有点微妙，气息都因此纠缠在一起了，可就在此时，他的后背突然被什么人按住了。
　　下一个瞬间，他在云蜃怀里。
　　云蜃的双臂从他的手臂下面捞过去，正好抱了他一个满怀，这种时候周展眉才意识到云蜃真的比他略矮了一点，因为这样的抱姿下，他的下巴正好能搁在云蜃的肩头上。
　　再而后，他的身体就升了起来。这种感觉妙不可言，好像身体被一朵云托了起来，浮于空中，飘飘然。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周展眉的心思却已经转了好几个弯。待他们彻底站在阳光之下，云蜃都收了手了，周展眉还是跟面条似的挂在云蜃身上。
　　“师兄，我……”周展眉也不愿意这样，可是他已经彻底没了力气，手脚乏力站都站不直了。
　　“恩。”云蜃倒也没说什么，手再一抬，周展眉这次不是被抱了满怀，他是被抗了起来。他此时的处境就像是一个麻布袋子，连挣扎两下都办不到。云蜃瘦削的肩膀正好硌着他的胃了，其实特疼特难受，可是这种时候他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正因为他这样的角度，上面发生的事，他才一览无余。

　　地上，有血，还有死人。
　　死人一个个都瞪大了双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死去。脖子上的伤口还忙着向外涌出深红的液体，他们大概还有体温，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而那些涌出的血液漫在他们脚下，渗进枯黄落叶里。随着云蜃稳健却悠缓的每一步，挤出萧肃可怖的血腥之气。
　　云蜃这个人看上去虽然总是懒洋洋的，周展眉从没想过他这把剑一旦出鞘，会是这么尖，这么利。
　　他顿时觉得自己的胃会难受，可能不光是因为被硌着了。王府里养大的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生老病死，血腥场面，他见过的绝对不算少，但从未见过这样的。
　　在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至少有十几个人，他们虽然都穿着破旧的衣服，但是周展眉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绝非土匪强盗。甚至，有一种更被周展眉所熟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而他们的对手则只有一个人，只有一把剑。
　　云蜃。

　　当时只是觉得京城别院里的惊鸿一剑十分可怕，但是到了现在，他却已然觉得云蜃的强大非人可比。要知道刚才在地窖里他一直细心的听，除了云蜃的脚步声，他听不见任何别的声响。
　　一步杀一人，千里不留痕。
　　这样想来，就算是平胜师父的武功，和云蜃比起来，或许都是天地之别，那么他则微末得只如一蜉蝣。
　　云蜃、云蜃。
　　周展眉在心底里默想着他的名字，隐隐地觉得，自己好像接触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

　　墨玉发出了一声兴奋的嘶鸣声，飞驰着向他冲过来，围着自己的小主人使劲地打着转，甩起来的毛尾巴都快扇到周展眉脸上去了。
　　旁边的大黄瘦马依旧不可一世，给他的那条明明是马，眼下却好像变成了狗的同伴，留下了两个喷着热气的高傲的鼻孔。
　　云蜃把周展眉掼进了马车里。在冰凉地板上躺了这么久，后背陡然接触到柔软的棉花垫子，周展眉舒服得从心底发出了声□□。棉花垫子的旁边就是云蜃存的绿豆糕，他连手都没上，直接侧过脸去叼了一块，狼吞虎咽的吃下，多年攒下的世子风度荡然无存，眼下他跟那只还在围着马车打转的墨玉马狗，也差不太多了。
　　云蜃也坐进了马车里，在周展眉身边躺下，蹙着眉头闭目养神，似乎是一副累坏了的模样。
　　马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宽敞，也就可以这样竖着平躺下他们两个。且这样肩并肩躺着，周展眉发现自己的指头抬一抬都摸到了云蜃的手腕。手腕却是冰凉的。
　　甚至连刚才在地窖的拥抱，也都是冰凉的。
　　周展眉忍不住有点担忧。
　　说到底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个来救他的人会是云蜃。中间的过程云蜃估计是不会提起的，但是周展眉随便想想都觉得甚为不易。章王爷的小世子忍不住想象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个“师兄一日骑千里辛苦救世子”的故事。
　　虽然作为被救的一方，周展眉还稍微有点憋屈，但是说到底，他还是感动的。
　　“云师兄……你……还好吗？”周展眉关切地问。
　　“呼……呼……”回应他的是云蜃特匀称的呼噜声。
　　他彻彻底底睡着了。
　　周展眉当场就被击败了，他们这马车停的位置可是一点都不隐蔽，旁边还立着一匹撒欢的墨玉，老黄马这时候倒是也走过来了，特嫌弃地蹬了一脚大黑马，两匹马嘶叫着扭作一团。
　　马车的窗子也没关好，此时已近午间，下午时分暖橙色的光正好照在云蜃脸上，连他紧紧蹙起的眉心都被照出了几分暖意。
　　周展眉再捞了一块绿豆糕咬着，边嚼边想，这一切未免也太像出来秋游了啊！这不太对啊！旁边那些不像土匪的土匪还死在那里呢，我们就在这里睡午觉，会不会也太轻敌了？！
　　然而困顿和疲乏再一次打败了他，他思考了一会儿，再一次躺回云蜃身边，还拽过旁边的锦被来盖了盖好。
　　担心无用，周展眉想。
　　反正云蜃在此，他能一口气弄死十几个，没准就能一口气弄死千军万马。
　　他这个师兄啊，没准比天君还要可靠千倍万倍。
　　周展眉如今可是越发的，打从心底相信他。
　　——回头跟他回了昊天门，学好了武功，也能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周展眉该多好？到时候什么看不起他的，看不起他们章王府的，全都被他打成渣，一想到这里，他连睡觉都忍不住嘿嘿上两声。

　　梦境却又在此时袭来。
　　云蜃依旧站在落雪之中，对他招了招手。
　　“过来些。”
　　话是熟悉的话，语气也是熟悉的语气。
　　只是云蜃看上去不是熟悉的云蜃，他眉眼带笑，看上去十分精神。

　　周展眉连在梦境中都跟自己抱怨了一嗓子，怎么回事儿，连做梦都带着“预知后事如何，请待下回分解”了吗？！
　　自己什么时候有这能耐了？！
　　可梦中的云蜃又是那么的好看，于是梦中的他愣愣地看着，居然连迈步都忘记了，就这样遥遥地看着他。

　　然后……
　　然后他腰上一紧，疼得他差点叫出声来，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狠狠地捂住了嘴。
　　周展眉睁开眼睛，周围的天色已经全黑透了，怕是彻底入了夜。云蜃为了不让他出声，整个人都伏在周展眉的身上，死死地按住了他。距离太近，哪怕是黑灯瞎火的，周展眉也看清了云蜃明亮的双眸，也包括那些微凉的气息，统统喷吐在周展眉的脸上。
　　虽然周展眉心里特清楚，他被突然掐醒是因为情况有变，一定是有什么人过来了。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周展眉居然被一种特殊的，不知所以的情绪所笼罩。
　　甚至不止这些，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的下腹盘绕，热流在丹田还往下的地方聚集了。
　　周展眉那叫一个激动啊！

　　他的真气啊，他的真气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