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春风》素昧

10、活明白

　　云蜃说睡就睡了，双目紧闭睡得香甜。此刻已到清晨，若是在城里八成都能听见打更。薄薄的晨光照在他的脸上，那一瞬间周展眉突然觉得他的皮肤都有点透明无色了起来。
　　周展眉楞楞得摇了摇脑袋，让自己清醒了些。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一听动静就是两匹马。昨天晚上闹得那么热闹，却也不知道墨玉和大黄去哪里鬼混去了，居然不见踪影。然而原本用来拉车的那几匹马却都被砍了个干净，显然是预防着他们赶马车逃跑。
　　看着同伴的尸体，就算是眼高于顶的墨玉，估计此刻也有点同情心，呜咽了两声，怪可怜的。
　　周展眉推开挡门爬出来，这才算是彻底看清了外面的一片狼藉。
　　他突然切身体会了两个成语，什么叫血流成河，什么叫尸横遍野。
　　这种时候才知道云蜃昨天下手有多狠，因为周展眉跳下马车的时候，先踩到的居然是一条断手。
　　他现在的心情其实挺复杂。虽然说斩草除根天经地义，但是一想到云蜃的武艺这么高下手这么狠，他就觉得以后要是云蜃想吃点啥他再不给他买，就可能性命堪忧。
　　他决定等回头就把小马车里的绿豆糕给塞满，一路上都好心好意的伺候着这位大爷。
　　不过眼前这风景确实不太好看，他赶紧又钻回了马车里。他宁可去看着云蜃睡觉，也不想在这外面呆了。
　　然而这一觉从晨光睡到了暮光里。周展眉都快饿死了，那些干巴巴的糕点配桂花酒虽然能填饱肚子，但是他再不吃点咸的，自己就快发疯了。
　　中途他也摇了摇云蜃，可云蜃就跟睡死了一样，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哪怕是一点抱怨或者反抗都没有。周展眉吓了一跳，毕竟昨天晚上的杀戮还是有那么点激烈，万一云师兄受了点什么伤他没发现怎么办？
　　周展眉赶紧把他翻过来翻回去查了半天，确认他真的没受一点伤，脉搏也挺平稳，是真真切切的睡熟，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而如今，云蜃不醒，周展眉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这样提心吊胆地等着。又怕对手来了云蜃不醒他打不过，又怕对手不来真相查不出来他的银票也拿不到手。于是云蜃醒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周展眉那特纠结，脸拧巴得都快跟包子一样的脸。
　　云蜃随意地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凑到周展眉面前看了看，微笑，“没哭啊。”
　　周展眉都无语了，心说我哭个啥啊，有什么好哭的啊。
　　只是云蜃这近距离的微笑让他心神恍惚，他闭着嘴没吭声。
　　“没人来找吗？”云蜃推开马车的窗户看了看外面。横尸还是横尸，血腥味早就凝结在了地上，空气里浅浅弥漫着一种死人的味道。
　　云蜃叹了一口气，一脸遗憾，“看来我的判断也有失误的时候，估计他们是不会再来了。”
　　周展眉一脸呆滞。
　　“这时候再去找那个黑风寨，我估计也人去楼空了。”云蜃继续说。
　　周展眉的太阳穴微微跳了跳。
　　“所以我们还是回昊天山吧！”云蜃最后说。
　　周展眉听完，当时只想跳起来摇烂云蜃的衣领。果然之前说要在此处等着，是因为他想找个安稳的地方睡觉吧？还说得那么老神在在的，竟是把他也一并骗了过去，实在是……实在是……
　　周展眉怒拍马车窗，窗户应声而开，撞在车厢上，发出一声巨响。
　　“说到底，”云蜃看着周展眉这表现，表情凝重了起来，“要杀你的人，不是没法查，只是我奉劝你不要查，查下去对你没有好处。还有，你的东西。”
　　云蜃说着从枕头堆里捞出来一个小箱子，递给了周展眉。
　　那是他装银票的小箱子。
　　周展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到客栈的时候他们人还没走干净，就顺便处理了一下。”云蜃一脸的淡然。
　　周展眉心思不宁地接过小箱子，对着云蜃的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看了老半天。虽然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章王世子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但是云蜃都这样说了……
　　他也……
　　他也无计可施了。
　　——毕竟云蜃说的也有道理。眼下他们人少力薄，追查下去就算知道真相又能如何？还不如他等他练好神功，旧仇新帐一起算，自己下手总比别人解气吧？

　　可眼下更重要的事情却是——他们怎么离开？
　　云蜃懒洋洋地歪在枕头堆里，一副我不愿意离开这马车的模样，马如其主的大黄正懒洋洋地靠在马车车厢上，似乎谁也别想让他四条腿好好站立。
　　周展眉看了看墨玉，一脸的为难。
　　他走过去顺了顺墨玉的毛。似乎知道自家小主人吃了多大的亏，墨玉倒是极为温顺地和他蹭了蹭，一副改过自新我听话的样子。
　　只是当周展眉把缰绳栓在他身上的时候，它气急败坏地一撩前蹄，马身高高扬起，连带着后面的马车都被狠狠地震了一下。
　　云蜃正躺在里面喝一壶桂花酒，这一震，桂花酒足足的洒了他一身。
　　“啧。”云蜃皱了皱眉头，也不光是被洒了酒，关键这是他们剩下的最后一丁点。
　　“大黄！”云蜃探出头去。黄马正倚着车厢站得惬意，晚霞照在他瘦长的马脸上，大眼睛眯在一起，看上去就舒服极了。听见主人的召唤，黄马直起了身体，一人一马四目对视了好一会儿，大黄马不情不愿地嘶鸣了一声，缓步走到了马车前，对周展眉一甩尾巴，示意他可以让它来拉车。
　　这下周展眉也楞了，墨玉也楞了。周展眉楞的是云蜃和老黄马的交流方式，墨玉楞的……估计是这匹黄色的家伙怎么能立场如此不坚定？只一个眼神就说动了？
　　不过看在他的同伴乖乖的过来拉车，墨玉也安分多了。马车也终于在这两匹奇葩之马的拉动下，缓缓前行。

　　“去哪里？”
　　“先回陆州。”

　　周展眉自然是没想到，时隔两天他又回到了原点。看着城门上的“陆州”二字，其实他最想做的，还是回原先那个客栈再把故事经过捋一捋顺。
　　不过这一次云蜃显然不打算给他机会。大黄拉着他们，笔直笔直的，走进了一家看上去相当破旧的小客栈。周展眉知道它为什么来这里，因为他老远就闻到了酒香。可周展眉闻着这冲鼻子的味道就没胃口，脑子里满满的还是山珍与海味。
　　“要不……我去再补点点心？”周展眉试探着问，他打算顺路买点能填饱肚子的。
　　“也好。”云蜃一点头，却依旧站在周展眉身边。
　　“师兄你……”
　　“一起去。”云蜃随意地侧头，看了周展眉一眼。
　　“……”
　　周展眉一阵无言，然而内心却是波澜起伏。说不感动是假的，云蜃那家伙懒散起来，可是能在章王府门口睡大觉的人，而眼下他居然能施舍这几步路陪着他一起买点心？从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的周展眉，就被云蜃这一句话给震住了，只觉得内心的喜悦如潮水，把他一下子埋在最深处，就跟吃了一大口蜜糖一样，甜得他喘不过气来。
　　“万一你再被带走了，还得花力气救你，麻烦。”
　　“……”周展眉决定先把心中的感动倒掉一半。
　　不过说到底内心里还是甜滋滋的，于是一乐呵他就问了个特傻的问题，“师兄，你干嘛救我？”
　　此时夕阳已经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夜色慢慢弥散开来，夜空有月也有星，月光依旧明亮，却再不似昨夜那么冰寒。
　　周展眉觉得这白色的月光都是温暖的。
　　因为他听见云蜃极为浅淡的一声叹息。
　　“当然是……不想让你死了啊。”

　　这天晚上，躺在不算华贵的客栈木床上，他看着天花板都在回味云蜃这句话。
　　说真的，周展眉长这么大了，确实是没有一个交心的朋友。什么丞相将军大学士家的公子们，也顶多算是个玩伴；至于同为皇室血脉的兄妹们，那就更难相处了，连见上一面都困难。而皇家子弟，谁还能不知道，自己这颗真心啊，可不能随便露出来给人看，能藏多好，就藏多好。
　　而就算他们不随便得罪人，也总有人琢磨着把他们踩进泥里剁上两脚。一旦被抓了什么把柄，就算当今天子就算再宠爱章王一家，那也是说变脸就变脸。
　　而云蜃，却是不一样的。
　　就算他们从相遇到今天为止，呆在一起的时间尚不足一个月。但就算这短短的数日，都让周展眉觉得和云蜃的熟悉感，如同相识了许多年。他很轻易就相信了他，很容易就在云蜃面前展开了自己的另一面，世子的架子早就分崩离析到不可寻了，他这么多年来终于感觉自己是周展眉，而不是章王世子周展眉。

　　而今天，却又有点不一样了。
　　或许周展眉自己都不知道，他有一扇门，正在对云蜃缓缓地敞开。
　　夜色深沉，他又陷入沉沉梦境。
　　梦中，依然有云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