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春风》素昧

7、人在江湖飘

　　不过此处到底是江南。墨玉也不知往何方跑了大半天，直至夕阳西斜，晚阳透过层层树荫透进来，周展眉总算又看见了人家。
　　拉着个活人好好问了一句，答曰，陆州城在距此不过十里地。
　　周展眉记得这个名字，陆州城，虽然和去战鼓山庄的方向有一些跑偏，但到底也没相去多远。而且这是一座大城，大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好吃好住，锦绣生活。
　　可别忘了，周展眉别的没有，有的是钱。

　　他乐滋滋地走进了陆州城，打听着就进了城里最好的客栈，点上最极品的佳肴，只差怀抱一两佳人，就能是最为标准的纨绔子弟。
　　周展眉此时倒是不在意人家的眼光了，但是好歹把世子这个名号揣在口袋最深处紧紧藏好，倒是不为别的，万一这陆州城的太守也过来巴结一下，这还有完没完？
　　周展眉翘着二郎腿躺在天字一号房的锦被里，细腻的丝绸被里和光裸皮肤的接触滑腻又舒服，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他在王府的房间。思乡情绪一点点涌起，周展眉觉得明天得再吃一盅清炖鱼翅才能缓解。
　　夜色重重，他回忆着晚饭吃下的炒饭，心想若是云蜃在这儿，一定让他理解一下何为美味，何为佳肴。
　　这样想着，终于坠入梦中。

　　周展眉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似乎还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他时光学会握剑，按照平胜师父的说法拿着个死沉的木剑勤加练习。对着空气练剑招总是无趣的，于是他回到花园里劈树。
　　那一年梨花开得正好，满院子里的梨花白，周展眉劈了这棵劈那棵，很快花落一地，树秃了好几分，气得王爷直瞪眼。
　　周展眉正梦到了那时，梨花纷纷而落，他看见云蜃站在花瓣雨下。
　　梨花白，白胜雪。
　　一会儿他又觉得云蜃是站在纷纷白雪里。

　　然后他就感觉到了寒冷，仿佛真像是白雪纷飞时节，他穿少了衣服一样。
　　他哆嗦着想要拉来锦被，手才一扬，居然是手腕一疼，却半点动弹不得。

　　周展眉惊醒了。
　　他看见的不是天字一号房那一张雕栏画柱的大床，而是黢黑黢黑的一片。他侧身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上还是那件寝衣，而地方已经不是那个地方了。
　　周展眉大惊，他闭上眼睛再睁开好几次，确认自己真的清醒而不是还在做梦。
　　他是真真切切的着了道了。

　　周展眉在震惊中恍惚了好一会儿，心思才平静了下来。
　　江湖故事他还是听说过一些的，这种时候他自然也不会误以为自己是被妖魔鬼怪掳走了。若只是劫财，能把他绑在这里，自然也能不动声色地顺走他的小盒子。一切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而若不是只为了劫财，比那一盒子银票更值钱的，大概只有他世子的身份了。
　　想到这里，周展眉甚至后背发凉。

　　章王虽然是个富贵王爷，这也不管，那也不顾，但是身在帝王家，自然不可能和一切事都撇开关系。
　　江南、陆州、虽然周展眉左思右想都想不出来，这个地方会有什么人和章王有过节，但是正因为他不知道，一切才显得可怕。
　　又或者他并不是在此时被人盯上的，那他又会是何时被盯上的？
　　若是一切没有那么糟糕，只是为了绑架他要挟章王，而这个人有这个手段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他，自然要求也不会太低。有野心的人一般也会有手段，那么他的下场，也不可能太好了。
　　周展眉越想心越凉。

　　到了此时，能解救他的人怕是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了。
　　周展眉把自己凉成冰疙瘩的心捞起来，吹了吹热气缓了缓。心凉，自然脑袋也跟着凉了。
　　他冷静地环顾着周遭，这里如此阴冷，感觉像是一个地窖。眼睛彻底适应了黑暗，于是他也渐渐可以看清一点周遭了。可周围好像空无一物，根本看不出一点线索来。
　　缚在背后的双手毫无知觉，但是手腕上依稀可以感觉到是被什么东西绑了起来，脚腕上似乎也一样。他本想确认一下自己被紧缚的状态，但是更为糟糕的是他周身的大穴怕是都被点住了，半点不能动弹。他还想活动一下真气，想要冲破穴道。但是真气也丝毫不存，气海空空落落无一物。
　　这意思就是……他不光被绑起来了，还被点了穴，还被下了药？
　　到底是什么人，要用他做什么，如此小心翼翼，需要把一切做得这么妥善？！
　　眼下他真正需要的是时间，点穴到时间会自己解，药物到时间估计也会自己散，而他，到底有没有这么多时间？
　　再多想下去，也没有用处了。
　　周展眉凝神静气，果断开始了运气。

　　他的内功也是跟着平胜师父学的，走得是刚柔相济的路线，柔能带起寒月剑招，刚能出拳招招碎石。平胜说了，你虽然是章王的世子，但是说到底还是我的徒弟，万一有一天走出去，总不能给我丢人不是？因此这招式内功，也都没有藏着掖着，只是修炼成就有多少，这就不好说了。
　　周展眉倒也还算刻苦，七年下来，略有小成。然而他虽然聪颖，但练内力这件事上，除非你能遇上一个前辈高人把毕生修为相传，不然可是真没有什么捷径可言。
　　于是练武七年的周展眉，说到底，也就是大师门下一小徒的水准，在京城那块巴掌大的天地倒是可以出人头地，到了这天大地大的江湖中，不过是江中一片叶，沉沉浮浮，扔下去也激不起多少波澜。
　　周展眉越是运气越是无望，真气消散得一干二净，一丝一毫都聚起不来，他巴不得自己鼓起腮帮子往气海里面吹一口气，这样多少还能有点风吧？
　　时间一分一毫地过去了，眼看着手肘渐渐开始能活动了，点穴的时辰差不多都该到了，他的真气还是半点都没有。
　　绑架他过来的人既然做得这么细致，那么点穴时间要到了，也肯定会过来补上。周展眉想着，自己怕是只能见了那个人的面，再好好谈判一番，多少也得改善一下自己眼下的处境。
　　他实在是不想躺在这冰冷的地上了。

　　这样又不知等了多久，他的头顶上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如同尘埃落下那么轻，周展眉一下就听出来这个人的武功一定很高。
　　这是平胜老爷子教给他的。招数能作假，内功一眼看不穿，如何判断另一个人呢的武艺呢？那就是看脚步。而这个人，分明就是在平胜师父说过的，听脚步都是武林高手的范围内。
　　朝廷的人，能有这么好的武功吗？周展眉是见过那些将军们的，孔武有余精细不足，技艺都在马背上练出来的，修炼个轻功还是挺难的吧？
　　而这要是江湖人……

　　一般人说，生死一瞬间，能想到的事情总是很多。
　　于是再他头顶上这一扇暗门被人打开之前，他脑子里也瞬间过了许多念头。
　　首先，他想，莫非这个人是个什么魔教的人？说书人的故事听得多了，总觉得这个世上总会有个什么魔教，魔教总有个魔头，魔头武艺高强强得好比天地，而正派却总能比天高一丈比地厚一尺。
　　要是魔教的人这一切反而也好解释了，劫世子要挟武林也好，要挟朝廷也好，反正世子在手万事不亏啊！
　　然后，他又想，要不是魔教的人也好办了，武林正派人士，多少也会心存些善念。就算别心存善念吧，平胜师父还在世呢，他桃李满天下，要是真有人敢对他的徒弟做了恶事，护短的老爷子绝对会让他的诸多徒弟查个底朝天，然后弄死他们。
　　最后，若是最坏的最坏，这个人是哪个朝廷中人养的杀手……
　　一想到这里，他心再一次寒气直冒。
　　也就只有杀手的脚步声能这么轻。
　　他的脚步节奏又是那么的平和，分明是对自己的处境很有自信，因为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周展眉，自然不会有任何担忧之心。
　　所以，这个绑他过来的人，终于还是决定不留活口了吗？！

　　头顶上的暗门响起了推动的声音，吱呀吱呀的甚是难听，周展眉努力活动手肘和膝盖，想让自己移到一个更为隐秘的地方，但是头上最上方那一缕光早就说明，他无处可躲。而这个人想杀他，只需要从上往下飞出一刀，只需要一刀。
　　周展眉的心都跳到了嗓子口，暗门的开口越来越大，他几乎都能看见上面出现了一张人脸，然而光线太刺眼他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人。
　　“喂。”
　　那个人却突然说话了，语调依旧是懒洋洋的，连一个字都能被他脱了老长，尾音打着小小颤。
　　可这一个字，却一下就让周展眉的心肝脾肺肾统统都归了位，梗在喉咙口的呼吸一下就平复了，冰冷的血液也重新有了温度。
　　那一瞬间，周展眉就确信他安全了。
　　只需要听见这一个声音，这一个字眼。

　　因为那个人是云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