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春风》素昧

6、在路上·二

　　乘着马车哒哒向南，周展眉可是路过一家驿站就找有没有更舒服的马车。眼看着马车一辆接一辆的换，从普通的小马车变成了雕栏画柱，从两匹马拉车变成了六匹，唯一不变的是墨玉和大黄瘦马依旧跟散步一样走在前方。
　　云蜃也不管他，反正有马车他就往里面钻，懒洋洋地在上面一躺，钻进了越发厚实的软垫堆里，磕着瓜子咬着点心，不能更自在。
　　周展眉也试着问了师门的事情，有多少弟子有多少师父，在极南之地有没有名气，环境如何气候怎样。云蜃却统统用一句话打发了他：“你到了就明白了。”
　　周展眉也试着打听过路线，云蜃全然不知，一会儿说往南一会儿说往北，再不然就是往前走，一路上都得靠大黄马带路，这让周展眉越发觉得一切不太对劲。
　　他也算是博学多闻了，为何这个名为昊天的门派在此之前全未听说过？之前这件事他就疑惑过。当时看这门派在京城的院子够气派，也看云蜃这家伙武艺够高超，总觉得这水准的门派估计不稀罕骗他这个小世子，还得去那么遥远的极南之地。
　　然而现在，怀疑的心情又冒了出来。这不怀疑不行啊，云蜃好像完完全全在跟他装神秘，别说师门的事情不多说，连自己的武功招式也闭口不提。一度周展眉都觉得那天的神奇一闪，只是他的错觉，没准是他自己砍歪了呢？！有的时候看着懒洋洋抱着被子睡得昏天暗地的云蜃，忍不住都想拔剑再砍两下，来验证一下自己真的没有搞错。
　　当然他到底还是没做出来。毕竟纠结了那么一会儿，周展眉就发现自己到底还是相信云蜃的，发自心底深处就觉得他还是挺可信的。

　　于是他们继续前行。
　　瘦马不喜欢游山玩水，瘦马就喜欢酒，还喜欢烈酒。一到了酒肆就撒了欢地往里钻，这让周展眉头疼不已。
　　说服云蜃去江南已经很艰难了，这要说服大黄去江南，那可就是对马讲道理了，周展眉虽然口才不错，但是对马弹琴还是没这能耐。
　　这一天晚上周展眉忧郁地顺着墨玉的毛，站在凛凛西风中唉声叹气。这辈子顺意惯了，也从未想过要使什么法子，让人听从他的意见，更何况眼下他要说服的，是一匹马。
　　当然他也想过办法了。起先是拐弯抹角的提了提江南的美酒与美食，又有心无心地说起了江南的风光与风景，最后扶着马车的栏杆吟诗一首，似乎江南风光已然眼前了，不去就是对不住人生。
　　然而云蜃依旧无动于衷——任你怎么说，他就是不想去。
　　周展眉查过了地图也问过了人，不在这个时候转个方向去江南，怕是就要绕路了。
　　可是今天……
　　周展眉又想起晚饭的时候，他一筷子加起来一块红烧肉，唉声叹气道，这肉做得太腻味，你可知道江南菜式，清淡可口，最适合我们这些修行之人食用，师兄你说……
　　然后他一低头，那一大盘红烧肉，连渣都不剩。
　　想来都是痛，不提也罢。
　　周展眉继续顺着墨玉的毛，墨玉仿佛也知道了主人的心思，不时扬蹄喷气，一副很表现自己的模样。确实他这段时间也委屈了，明明是一良驹，只能和瘦巴巴模样可怜的大黄马一路同行也就算了，带路他还不行，跑步也追不上人家，拉车吧它又不愿意，现在除了赏心悦目，还真找不出其他的存在意义了。
　　墨玉急着表现自己，使劲把头往主人怀里拱，周展眉摸过来摸过去，突然脑中一亮。
　　奇了？！云蜃不让我去，难道我还不能自己去？！他有钱有马有功夫，去趟江南还会有问题？！
　　想通了这一点，周展眉欣喜无限。
　　首先他窜进屋里去给云蜃留了张字条，说他去江南几天，让云蜃在原处等他，他去去就回不必担心。
　　反正云蜃也懒得动，让他在原地呆着他一定特乐意。周展眉觉得自己这样的安排无比妥帖。
　　于是再这一天，天色未白之时，他上路了。
　　此处已到南方，早春时节满目新芽，浅草清新野花微香，时有小鸟忽闪着翅膀在林间飞过，叫声可人。
　　跨着墨玉晃晃悠悠地前行，周展眉闻着清晨浅淡清新的空气都快醉了。心情正好，他忍不住哼了首江南小调，也唱不出吴侬软语，干脆乱哼一气。而这喜悦连墨玉都感染了，大黑马一甩脑袋发出一声嘶鸣，马蹄都比往日迈得快了几分。
　　墨玉脚程也快，清晨出发，到了晌午就已经到了一座城镇。城是小城，名为安秋镇，破旧的小城门，能仰起尘土的小土路。周展眉那一身华袍往城门口一杵，无论是风头还是气质都完全不一样，连门口挑担子的小商贩都给看啥了，低低地说了声，“莫非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来了？”
　　安秋小镇的里长听说了，赶紧出来迎接，急得帽子都戴歪了。
　　再一打听，知道来的这个人就是章王殿下的宝贝儿子，里长激动得眼睛都绿了，他上任没多久，这小庙里何时来过这样的大神。这次若是能伺候好他，只要这位小爷随便一句话，那未来的平步青云，不就有戏了？！
　　里长当下就把自己的住处让了出来，请世子居住。里长的住处当然比周展眉这段时间住的客栈好多了，可还是跟堂皇的章王府根本半点没法比，周展眉也根本没当回事儿，就这样歇息下了。
　　菜也是佳肴，小镇上临时也找不到什么好厨子，但是里长存心要表现自己，端上来的都是好不容易收来的鱼翅鲍鱼，连茶都换上了参茶。
　　他有心表现，可是周展眉却全无感觉。他到底是富贵惯了，觉得这些也是平凡无奇，日常所见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值得稀罕的。他甚至觉得这鱼翅做得有点弹牙，这鲍鱼做得有点腥涩，就连这参茶都有了点霉味，还不如云蜃师兄塞给他的花生吃起来有点意思。
　　这位姓陈的里长谄笑着，丝毫没想到自己这点马屁半点没拍到位。
　　入了夜，暖香阁最漂亮的暖玉儿姑娘就送到了他的房间。
　　周展眉看着面前这姑娘眉头紧锁，人是美人，眼角含情楚楚动人，坐在他面前，水葱般的手指拨弄着琵琶，曲声也算脱俗。弹到佳处，周展眉为他扣桌相和，她侧着脸这样羞涩地一笑，那风情也算是到了极致。
　　周展眉寻思着自己要是行的话，没准真会在此交待那么一次。

　　暖玉儿姑娘端着酒上来，眼神里满满都是情愫与暗示。章王世子是怎样的人物，能与他春风一度也是三生有幸了，暖玉儿只差没有自己坐进周展眉怀里了。
　　可周展眉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还是一步。
　　“出去吧，姑娘。”周展眉最后忍无可忍。
　　暖玉儿惊呆了。正人君子她见过不少，但是哪怕是正人君子，眼神里也会有一瞬间的欲望。而周展眉……似乎连一点那种意思都没有显露出来。
　　暖玉儿若有所悟。

　　半个时辰后，兰逸楼的清倌被送上了门来。周展眉看着门口这个一看就知道要来做什么的男人，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
　　这都是什么个意思？！
　　周展眉把门狠狠地甩上了。周展眉不行这件事，其实也流传甚广了，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里长是存心要戏弄他，嘲笑他男的女的都不行。
　　这地方没法呆了，周展眉迅速确信了这一点，吃也就是那样，住也就是一般，还得提防着这人探到他的秘密，真是不爽到了极点。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匆匆告了别，连早饭都没有留下来吃，翻身上了墨玉，纵马而驰。

　　在第二个独自上路的清晨，周展眉思考起了人生。
　　——不思考人生不行啊，因为周展眉迷路了。迷路这件事，可从来没有发生在周展眉的身上，毕竟以往他出门都是后有随从前有护卫，再者狐朋狗友三两结伴，京师的天空巴掌大，去过几次还能记错？！
　　而现在，天大地大，一个岔路好几条路口，往西往东他都不清楚——更何况他还不识东西。
　　周展眉很纠结，而更纠结的是，当他抓着来往的行人随口一问路，问起江南，四个人指了四个方向。问起平胜的战鼓山庄，三个人说不知道，两个人反问什么山庄，一个人说我知道，就在……就在……想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周展眉看着面前越发偏僻的山野小路，心中苍凉。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吃过早饭再上路的，或者应该架着马车上路的。他突然很想念被云蜃堆成小山的锦被和枕头，他懒洋洋的靠在棉花堆里，乐滋滋地咬着一块绿豆糕。
　　周展眉饿了，真饿了。他突然发现有钱也没什么用，心中一片凄凉。
　　墨玉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郁闷，发出一声哀鸣。然后他在人生错误的道路上，撒了欢地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