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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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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闻声赶过来,越来越多的同伴聚集到爆炸地点周围,斯佩多跪坐在地上眼睛茫然,周围奔跑的双腿和骚动的声音对他都构不成任何意义。阿劳迪躺在他怀里温热又柔软,沉沉地压着他的臂弯。阿劳迪这次没有挣开他。
血浸湿了阿劳迪的刘海,顺着那依旧静好的脸颊淌下来。
他抱着阿劳迪,天色沉得像一块重重的石板将他压在底下。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刻他再也生不出其他任何想法,不停地盘旋在他脑海里反复着摧垮一切的念头只剩下一个。永远不饶恕艾斯托拉涅欧的存在……永远、永远不……不论是十年、一百年、二百年,哪怕艾斯托拉涅欧家族还剩下最后一个人,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或许是这复仇之火占据了全身,使斯佩多的手臂把阿劳迪搂得用力了些。怀里的人像是感知到了似的,忽然轻微地动了一下。斯佩多赶紧低头去看,只见阿劳迪肩膀一抖,咳嗽起来。他的心脏一下子快要跳跃出来,连忙把动作放轻柔,凑下去。
“阿劳迪!!!”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好像听见他的呼唤,然后斯佩多看见熟悉的冰蓝色凤眼一点点睁开了。如同近距离面对着蝴蝶破茧重生,斯佩多几乎屏住呼吸,害怕自己吹一口气就会把他弄碎了。阿劳迪又咳了两下,呼吸慢慢平顺,斯佩多从没有如此近地在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
“阿劳迪……”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虽然仍然晕眩无力,但阿劳迪仍能感觉得到,抱着自己的人浑身都在发抖。他有些吃力地抬起眼睑瞅了瞅这个家伙,还好,看上去没有受伤。斯佩多低垂的头发快要拂到他脸上,夜空在斯佩多头顶幽幽地闪着光。
动了动胳膊,他试着支起上身。“我没……”
“不许说你没事。”立刻把他打断,斯佩多扶了阿劳迪一下,然后更紧地把他圈在自己胸前,用手掩上了他的脸。阿劳迪感到对方的下颌轻轻碰在自己的头顶上。斯佩多的心跳很响,乱得不像样。
他没有再反驳什么,也无法去顾及周围正朝他俩俯看过来的一道道目光。直到有个声音在近旁响起来:
“带他上船去吧。”
加里波第将军站在斯佩多背后,人丛簇在他两边。斯佩多张嘴想说什么,但男人的络腮胡子之间似乎藏着一丝知根知底的浅笑。
“马上就要起航了。我们不能把恩人就这么丢在这儿,对吧?”
***
在腥咸的海风中,能够一直看到海与天的边缘。黎明从东方向着他们逐渐张开。海鸟还在追着“伦巴底号”和“皮埃蒙特号”飞翔不息,而热那亚熟悉的海岸已经被抛在后方不见了。
两艘汽船载着包括船员在内一共1089个人,伴着哗哗作响的涛声驶向他们未知的命运。在预定的地点他们没有等到运送弹药的小船,加里波第推测是中间环节出了问题,然而此时再短小的滞留都是危险的,从启程前夕阿劳迪发现暗探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因此将军果断命令继续前进。就这样,手中只有一千支空枪的远征军将船头指向了遥远的西西里,开始了意大利历史上、也是世界军事史上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冒险之一。
斯佩多迈出船舱的时候对着光线微微眯起了眼睛。因为对伤员的照顾,阿劳迪得以在一间单独的小房间休息,船上的医生说可能头部会受到爆炸震荡的一些影响,但总体上没有大碍。斯佩多在旁看着阿劳迪睡下,然后才走到了船舷上。
歌声是从甲板传来的。也许是被辽阔无边的征程激发了情感,不少人聚在甲板上,大家即兴唱起歌来。蓝发青年循声走过去,他看见一张张脸上都带着纯净的感慨和明亮的昂扬,有人指挥,有人吹口哨,有人摇晃着,拍着手,有的站有的坐,而歌声都是同样耳熟能详。
“把全世界都拿走吧——只要把意大利留给我——留给我们~~~~只要把意大利~~~留给我们!!……”
他扶着栏杆,水蓝色头发凌乱地被吹起。几年来,他的心经过了多少次血和火的激荡,他的手已不再碰触纯然的正义和善良,然而还是有很多时刻、像现在这样,斯佩多感到自己在这个天地间站得还算坦荡。那曲子他也很熟稔,那是维尔迪的歌剧《阿提拉》,当年在都灵公演时他年纪还小,但至今仍记得起这句歌词唱出时全场的欢呼声。而今他望着眼前这些工人、商贩、渔民、猎兵团的老兵、孩子、老师还有贵族都挤挨在一起,随着波浪的起伏而摇晃着,唱出同一首曲子,这大海上的歌声,和在堂皇的剧院里听到的感觉大不一样。
他们到这里来,图的是什么?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很有可能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家乡。但他们在笑着,他们只带着自己的生命来到这海上,在这海上歌唱。个人的、家族的仇恨毕竟是狭窄的,斯佩多不是没有意识到过这一点,然而艾斯托拉涅欧试图破坏的和他试图守护的事物,其实说到底和这个年代更深广的神经牵扯在一起。正因为如此,他从没有去怀疑,自己愿意为之寄身的究竟是怎样的东西。
他的彭格列,也就是他的意大利。
航海并非斯佩多所熟悉的,青年一边努力稳着自己的重心一边穿过那群自发合唱团,这时大家又朗声唱起了更为流行的《第一次十字军远征中的伦巴底人》。斯佩多搜索着加里波第的身影,最后在甲板一隅找到了他。
“将军,”他有些费劲地靠近过去的时候发现这位年过半百的冒险家正点着头,嘴里轻声跟着人们哼唱。墨西哥式的宽边帽和半披的南美式灰色披毯让加里波第显得富有桀骜之色,斯佩多顿时又回想起了这个人跟加富尔首相见面那次的情景。对于穿衣总是一板一眼整洁严肃的伯爵大人,这一位从各个方面都好像在反向挑衅似的。他忍不住浮起一抹会意的笑。
“您在这。我还以为——”以为重要人物应该呆在特殊的地方。
“……好曲子啊。”加里波第回味似的眯着眼。“那边安顿好了?”
斯佩多愣了一下,意识到是在问阿劳迪。“嗯。医生说尽量要避免让他参加战斗……”
他停顿了。
“其实我本来并没有想让阿劳迪一起。把他带上船来,或许更给他增加了危险性,而且,这次我……”
“那也是他自己的意志,不是吗?”加里波第的双手放在栏杆上,这时转向了他。“已经做了事就不要再想‘如果之前怎样’。我们只能去面对前方扑上来的一切,就像这只船。”
船头溅起的雪白浪花碎成水雾,飘散到他们的身上来。
“加富尔首相让我给您带了些话。”沉默了一会,斯佩多把加富尔之前的意见和嘱咐一一转达给了加里波第,看着男人的表情逐渐变得若有所思。
“那只狐狸……”
将军的眼睛里很亮,脸上是笑着的。“你的伯爵大人很精明。脑子精明,心里单纯。虽然割让两省的事情我无法原谅他……在大部分事情上他都做得很出色,对于首相那个位置来说,恐怕还没有谁能比他更适合。”
“加富尔先生必须为王国政府考虑,难处也很多啊。”
“我知道。”加里波第平淡地说,“像我这样的存在,他必须经常设法钳制,这也是内阁的工作之一嘛。”听起来并不像讽刺。“他把你安插到我队伍里,也是想起到沟通和监视两方面的作用吧。”
见斯佩多有些愕然,他一笑了之。“这不是明摆的吗?不过我看得出来,你的心思并不在当间谍上。对意大利的爱,不管是你我,还是都灵那位外交家,都是一样的啊……”转过身,男人扬起胡子拉碴的下巴。“这次就做出点功绩来给他看看吧!!”
一个长相精壮的部下这时走到了他们旁边,对加里波第低语了两句。将军朝斯佩多点了点头,然后走开去,过了一阵,青年听见洪亮的声音在甲板上响起来。
“大家听好!!今天晚上到明天,我们要在托斯卡纳海岸的塔拉莫涅靠岸,补充煤炭和弹药。就在现在,整个欧洲应该都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远征,都灵的使馆里想必乱成一团,而两西西里王国的西班牙人也会马上开动他们的全部力量,要来把我们堵截在海上。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给他们来个声东击西,不让他们看出远征真正的目的地!!所以我决定在塔拉莫涅将留下一部分人当做诱饵,把西班牙的大军引开。
“大家都明白参加这支敢死队意味着什么。从现在起,到靠岸之前,我希望每个人都做好充分的考虑。决定站出来的勇士,我代表所有意大利人向你们致敬。”
***
斯佩多留在阿劳迪身边一直到黄昏。风浪的颠簸加重了眩晕,阿劳迪吃不下东西,斯佩多只能喂他喝些水。大海仿佛没有尽头,亘古的水域,此前此后都是如此在亚平宁半岛一侧荡漾不定。水面下什么也看不见,深得令人脊背发冷,在这里,任何方向上都是无穷的距离。海神的手臂托举着他们,就像用指尖顶着一片树叶,他们如同回到了世界的母胎当中。
斯佩多问阿劳迪,你想看看日落吗?
于是他扶着他站上向西的船舷,坐下来,用一只手揽着他的肩。阿劳迪的额头上缠着绷带,火一样的晚霞让他的侧脸带上了一点红润。太阳好像掉进柔软的棉絮一样,温吞落入天际弥漫的云彩,那些边缘发亮的云渐渐变淡,和他们头顶上汽船喷出的烟雾融为一体。
“以前好像都没有过这样悠闲的时候呢。”斯佩多说,把眼睛转向边上的人。“一直这样晒下去的话,就算是阿劳迪也一定会晒黑的。等回家的时候,苏菲就不认识你了。”
然后主人还会面无表情从背后掏出一把西西里鱼干:这是手信哟?
他在脑子里稍稍想象了一下,噗嗤一声笑出来。阿劳迪用暖融融的鄙夷神色看着斯佩多在那里抖动双肩笑个不停。这个傻瓜。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得到消息赶到热那亚来的?我并没有向人透露过我要参加远征军……啊!”
斯佩多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难道是贾科莫神父——”
“他通知了纳克尔。纳克尔又告诉了我。”阿劳迪说。蓝发青年抱着头:“我以后再也不相信神父了……”
“这不是他的错。”朝栏杆上靠了靠,前云守淡淡抿着嘴角。“告解之外的内容属于可流通情报范围。”
“是是……”
遇上专业人士就要倒霉认栽。斯佩多眼角瞄过去,阿劳迪的头发在回光返照的夕阳里泛着点点金色,风一吹便缕缕地飘散开。他想起自己的告解,那时自己说的话,这个人还并不知道吧。那时自己曾请神父为阿劳迪祈祷平安,看看现在的状况,他不知道究竟这是祈祷的应验,还是相反。
天上出现了第一颗星星,夜空慢慢朝紫黑色的海面俯下来。阿劳迪在隐隐的头痛中忆起一片相似的广袤天幕,那是斯佩多载着他、策马飞奔过伦巴底的原野的晚上,同样的群星纵列,交相辉映扑满视野。在他刚刚开始意识到什么是感情的时候,那个人和那个人的国家,给了阿劳迪一个如此细腻而又壮阔的开端。眼下,挨着斯佩多的肩膀,他感到一阵陈旧而熟悉的气息;从都灵市政厅、从帕尔卡的公馆、从科莫的战场、从北要塞的山路上带来的气味,混杂成属于斯佩多的无形标记。
两个人并肩坐在那,听着下方的被划开的水声、舱里舱外零落的人们的说话声。不知过了多久,有谁走过来喊着斯佩多的名字,雾守站起了身。阿劳迪还想再坐一阵,斯佩多把外套脱下来给他罩着,“待会就先回舱里去吧。”自己随其他人走开了。
用手摸摸斯佩多的外套,他闭上眼睛。透过薄薄的眼睑,生命中的一个段落正由首向尾,慢慢圆合过去。
斯佩多最后到了甲板上。已经有几十个人聚集起来,和白天不同,现在这里安静而略显肃穆。他看见白天那个长相精壮的男人也在,那位就是圣比安契,将军十分信任的部下之一。
加里波第也在。
每个人挨次走过去,到圣比安契的面前,交换一些低语,然后又走开。将军站在旁边,沉默地抽着烟,像一位老船长看着自己心爱的船。有时候他会伸出手去,拍拍来人的肩,或者握握他们的手,用注视兄弟的目光望着他们的眼睛。
蓝发青年跟着队尾逐渐向前移动,依稀能听得见一些声音。
“我既没老婆也没孩子,没啥好记挂的。”
“小伙子们还能打更久哩,就让我这样的老家伙去吧……别看我这样,杀他十个八个垫背的没问题!”
“五十九……六十……”
他站定了脚步。核对着人数的圣比安契停了下来,抬起头。
“如果要吸引敌人的话,我的幻术能够派上很大用处。”斯佩多说,“我也去。”
男人看他一眼,又征询地转向加里波第。总指挥把嘴里的烟卷取下来,扔到脚边踩灭,招招手。
“孩子,你过来。”
***
“那还是在罗马共和国垮台的时候了。大约十年前吧……我们从罗马败退,一路上被五个国家围追堵截,最后剩下三百人。在渡海去威尼斯的途中,奥地利军舰击沉了我们……我亲爱的阿妮达也是那一年去世的。”
从腰间掏出酒壶来喝了一口,加里波第又朝盖子里倒了些,递给斯佩多。青年接过来,但没有举到嘴边。
“谁能说意大利人不勇敢?如果背后是自己的家、自己珍贵的人,胆小鬼也会挺直腰板的。然而我们的牺牲已经够多、够多了……现在所做的一切如果不是为了守住希望,那可就得不偿失。”
年长者观察着低头不语的年轻人。
“我知道你并不一般,戴蒙。”将军语调凝重。“敢死队登岸之后,要做出佯攻教皇国、突袭那不勒斯北部地区的阵势,而我们的船会趁敌人注意力被打乱之际直扑西西里岛。要知道,在你们的路线上,不会有任何援军到来……”
“我明白。我们能撑多久就撑多久。”
“就这么不想留下来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将来吗?”
斯佩多看着酒杯里的透明液体。星星的亮光在里面摇荡。他把它端起来,用嘴唇沾了一点。
“我想过。只是我已经找到了一条路……那是只有我能走的路。”他转过脸,“我想用更久远的方法去守住希望。”
加里波第抬了抬眉毛。个中含义,他也不甚明了。但从对方的脸上他能够确定,这孩子是从很早之前就做出了足够的觉悟。
“你……莫非就是为此才参加远征的?”
“只有离开,才能重新回来。”斯佩多简单地说。
他将杯里的酒一径倒进喉咙里。意料之外的烈性酒精直烧进五脏六腑去,斯佩多来不及后悔,弓着身子剧烈咳嗽起来。等到终于稍稍缓和,他才觉出旁边的人悲悯似的拍着自己的后背。
“他知道了吗?”
“谁?”
“你的那位苏菲。”加里波第朝船舱的方向偏了偏头。
他脖颈一僵,闹不清这绰号究竟是怎么连眼前这位也知道,但因咳嗽而略微湿润的眼睛里,此刻异常清晰地浮出了阿劳迪的模样。刘海缭乱地掀动着,斯佩多许久站在那,沉默着。
“请您……再给我一杯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