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星辰（初代雾云）》松风如在弦

22、他

　　风浪在晚间显得更大，回船舱的短短路程被船身晃荡得曲折不定。斯佩多歪歪斜斜往前走，不时用手扶着这边那边。饮下的烈酒如同一团火烧在他胸口，他脸颊上微微发烫，但脑子里却异常清晰，眼前的黑夜每个细部仿佛都被放大。雪白的浪头迸裂开，一下又一下，如同钟声撞进他的心深处。
　　摸到房间的门，他敲了敲，有些怀疑在这么大的风声和涛声里是否能被听见。但门很快就开了，阿劳迪披着外套站在那，仰起脸。

　　第二十一章——他

　　“明天在塔拉莫涅靠岸，要留一支小分队在那里，伪装成主力引开敌人；其他人重新起航，反抄到西西里登陆。”
　　斯佩多发现自己意外地平静，或许是以酒壮胆起了作用。
　　“我要上岸去。”他说。
　　一瞬间，银发青年的喉间仿佛动了动。阿劳迪没有系领带，双肩的轮廓若隐若现，黑暗里的眸子像星星的光点。视线对焦，像此前已有的好几次一样，他们意识到对方只通过目光就能够明白自己的一切，六零年这个深夜，现在，他们和整个国家一起走到了前所未有的岔路口上。
　　阿劳迪没有让他等太久。
　　“你去吧。”

　　上帝赐给我们勇敢，去改变能改变的；上帝赐给我们宁静，去接受不能改变的；上帝让我像黎明的星星一样勇敢，让你像黄昏的星星一样安静，给我们同样的蓝色眼睛。
　　我一直并不从心底里相信上帝的力量，但唯独这一次，我从心底里感谢上帝带到我身边的是你。
　　“这次我可能会碰触作为术士的禁忌，连同□□一并舍弃。不知道能否成功，但作为‘斯佩多’这个人的完整存在，今后就算是从世上消失了吧……”
　　两人并排坐在床沿上。
　　“墓碑上想写些什么？”
　　“一上来就是这个么！”斯佩多忍不住失笑，端详着阿劳迪摆出的一张公事脸。他半真半假地想了一会。
　　“你看这样如何：‘请勿挖坟，此人去去就来’。”
　　阿劳迪把头转开了。斯佩多以为他准是想表示一如既往的嫌弃，但随即发现眼前人连肩膀都发起颤来。试着把手搭过去，正好阿劳迪重新抬起头，斯佩多惊讶地看见他笑了。
　　眉宇舒展，嘴唇勾起一道浅浅的弧线，阿劳迪整个人都因为这一个动作而改变。呼吸突然停止了，斯佩多第一次看到阿劳迪对自己这样笑出来——或许在世界上，他也是唯一一个目击者——就像昙花绽开，他拥有了一场绝无仅有、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奇迹。
　　也是此刻，他从未如许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行将放弃的一切。
　　“往西西里那边去也是一样危险。尽力保护好自己。”
　　“嗯。”
　　“回去的话要好好吃饭哦。”
　　“……”阿劳迪没回答，点了下头。
　　“告诉苏菲，我也爱它。”
　　“还有吗？”
　　斯佩多叹了口气，“没想到遗言编起来这么费劲……”
　　他站起身。

　　“那，再来跳支舞好吗。”

　　没有音乐，没有灯光，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一切都再自然不过。在狭小的船舱里，阿劳迪看斯佩多静静地伸出手来，那只手和从前一样湿润而温热，敦促着他作废曾经的誓言。斯佩多的左手握住他的，右手轻轻拢上他的腰际，带着他起步，随心所欲地转圈，任不安稳的水波把他们连同脚下的船一起推来推去。他们跳了很久，夜深了，塔拉莫涅的海岸伏在看不见的黑夜里，正离他们越来越近。
　　大海忽地将船猛然摇上浪尖，斯佩多一个没站稳，差不多是扑上前来，阿劳迪被他撞得连退了几步，后背抵到舱壁上重新站住时，已经牢牢地被那个人禁锢在怀里。
　　“阿劳迪……”
　　斯佩多的呼吸贴到了他鼻尖上。
　　“我想要碰触的禁忌，还有另外一个。”
　　声音弱下去，阿劳迪感到嘴唇上蓦地传来温暖的触感。“不、”用力推开一分，他试图制止对方和自己，“不行……！”
　　“我知道！我知道——别说出来……我知道这样一来我就是世界上最差劲的混蛋了，但……”攥着他的手腕，斯佩多嗓子里失去了轻重。“我还想给你一些东西，阿劳迪，那是我不应该给你的，却是你应该得到的；就把错都算在我一个人头上好了……”他用手指摸索着解开阿劳迪的衣扣，重新俯下身去。“我带不走的……”
　　我带不走的，全都想给你啊
　　阿劳迪下意识开始挣扎，然而越来越多滚热的液体开始掉落到他腮边，斯佩多的舌尖越过了他齿间，仿佛寻找着与这个世界最后的纽带。到底，不知是谁的眼泪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来。他开始从抚摸和亲吻中接收到斯佩多近乎犯罪也想交托的意念，从肌肤之间传递过来的，有这副躯体的温度和份量，还有这辈子作为一个人的情感和眷恋。一些比实感更沉重的东西灌注进他的心脏：这个人就要走了，就要走了……
　　（有删改）阿劳迪的晕眩越来越重，斯佩多在他眼前逐渐变成一片发散的色彩，像隔着磨砂玻璃，他逐渐忘记了自己是想要反抗还是别的，伤痛带来的耳鸣也没法盖过斯佩多像念诵咒语般不断地呼唤的，
　　他的名字。

　　***
　　塔拉莫涅的海岸看过太多的分别，所以并不能记住，这一天走下船的61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会留意，他们向着再不会开来的“伦巴底号”和“皮埃蒙特号”挥手时，脸上是怎样难以描绘的神色。但有人会记得，生生世世记得。当5月11日的太阳照亮整个地中海，阿劳迪握着仅有20发子弹的步枪、随远征军的指挥官加里波第站上西西里岛最南端马尔萨拉港。他们和全城一起聆听着新政权建立的通告，高飞的海鸥，越过大海的风，朝他们吹送来为换取这一刻而在遥远的陆地上燃至最后一刻的硝烟。
　　层叠的尸体之间，拄着断裂的刀柄，男人让自己站起来，但又一枪打穿了他的膝盖。他身子一斜，仍然没有完全倒下去。西班牙的士兵和教皇的雇佣军们成排地涌上来，隔着几米的距离把这青年围在中间。将死的人用贵族似的高傲和清教徒似的庄严盯着他们，使他们一时忌惮不敢上前。
　　“Nufufu……以为这样就能把我打垮，是么？”
　　下一枪打中了他的另一条腿。青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然而依旧脊背笔直。他右眼灼亮，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嘲笑。
　　“听说凤凰必须要死一次才能重生，看来现在就是我的时辰了……”血从他紧闭的嘴角汩汩溢出来，“在我脚下有意大利二十代人的坟墓，这土地本来就是我们的归所。恐怕诸位就没那么好的运气埋进这地下了……
　　“等着吧，总有一天，会有人来让你们完璧归赵——”
　　斯佩多身子一震，再没说下去。他扬了扬脸，蔚蓝和绯红的天光在他头顶上方，慢慢合拢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