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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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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玛丽亚教堂正厅里光线幽暗,因此贾科莫神父走进去的时候,并没有马上发现闭目坐在前排长椅上的青年是谁。这个时间来访让老神父感到有些意外,而当走到近旁、看清座位上的人是谁时,更多的惊讶忍不住出现在他脸上。
“是你……”
曾经在负伤时被他和纳克尔救助、从这里秘密掩护转移的那个年轻人站起来朝他欠了欠身。“好久不见,贾科莫先生。”
“真没想到呢。”神父抱以笑容。“转眼就是两年多了啊……”
时下已是1860年4月末,教堂外的春夜里弥散着带着醉人暖意的花香。轰轰烈烈的五九年对奥战争之后,撒丁王国经历了短暂的消沉期,然而民众的失望和对拿破仑三世的愤怒并没有影响撒丁作为统一核心的地位。中部的托斯卡纳、巴马、摩地那三公国和罗曼纳等地区自由派纷起,联合地方武装剥夺了大公们的统治,在这过程中,彭格列的民间势力起到了不少积极作用。
归一实乃人心所向,然而兼并也绝非易事,中部事务及与法国方面交涉的复杂性使国王埃曼努伊尔二世痛感朝中无人,尽管十分不待见那位牛脾气的前首相,最终也不得不请加富尔重新出山。随即,3月份和4月上旬通过公民投票的形式,加富尔主持将萨伏伊、尼斯两省割与法国,从而顺利把中部大片地区换入囊中。
“您跟首相大人是知交,所以我不必向您隐瞒。”斯佩多语气轻缓而礼貌。“从那之后,我一直试着一点点去达成自己的信念,对撒丁、对自己的家族,也总算都有了些贡献。这次来都灵面见首相,之后我就要动身离开了,临行前觉得应该来向您补上谢意。”
老者看着他,比起两年前那个脸上带着晦暗和焦灼的小伙子,现在眼前的人确实有了不少变化。晶亮的水蓝眸子里依然有百折不挠的锐利,但这次仿佛已经祓除了后顾之忧。那视线摒却了留恋,如同朝向天国。贾科莫心里不禁微微一震。
“助人乃是我的本责,从前的事就不必客气了。是要离开撒丁吗?”
“嗯。加富尔先生重回内阁之后,仍然安排我作为和加里波第将军的沟通人员。这个月西西里爆发起义之后,将军受到了那边的坚请。”
“是这样……”从斯佩多节制的叙述当中,贾科莫神父大致明白了即将展开的是怎样的重大事件。“加里波第是个不得了的人,东征西战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你免不了辛苦些。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做的吗?”
“……”
穹顶之下,厅堂和那天一样空落落。斯佩多沉默地望了望周围一派肃穆中的彩色窗玻璃。那些陆离的色彩将他远远环绕。他扬起头,屋顶首尾相合的壁画和浮雕转着圈层层上升,降福和审判的场面、天使轻盈的翅膀和缥缈的衣衫一一掠过,直向最顶端漆黑的一方夜空飞升而去。
“您能接受我的告解吗?”他忽然说,
“虽然我是个不虔诚的、忘恩负义的家伙,知道得不到主的庇护……只是……”
“孩子,主是恩慈的。他一直等待着每个人的思考和忏悔。”
青年没有反驳,沉思似的停了一会。“我接下来说的,您不会告诉任何人,对吗?”
“我是神父,”贾科莫说,“忏悔的话语消失在我的心里。”
***
我曾经希望走进这教堂,带着我的姑娘,带着我悄悄准备的戒指、我的心,还有整个世界的风光。可我在都灵,她在米兰,并不算远的距离,割据着两个敌对仇视的国家。
现在,都灵的每个小伙子都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喜洋洋地牵起他来自米兰的新娘,曾将我们隔开的东西,而今都消失了。可是在我和艾琳娜之间,亘上的是无法逾越的死亡的高墙。
不,您不要说死后还有天堂。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见到她,因为她要去的是上帝的花园,像这墙壁上画着的天使们那样。而我的路通向地狱,一直通向深渊之底。您可能会觉得我的话就像被撒旦附身的异教徒,但我对此既不畏惧,也无怨言。
只是这世上还剩下一个值得我珍惜的人,两年来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的心意。我不能给他什么承诺,也不能陪在他身边。他懂得,所以他从来没有对我说破……阿劳迪是这个世界上我永远不会怨恨的那个人。
家族中的对立已经消除,熟人们都跳出了风波之外,他也能有自己不受烦扰的生活吧。对我来说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每一次分开都可能是再也不见,所以这次我也并不想特意去告别,现在我只希望上帝能听见,今后我犯下的一切罪孽,都与阿劳迪无关。
我希望您替我祈祷他的平安。
“福音书上有言:刚硬不悔改的心,为自己积蓄忿怒,以致神震怒;显他公义审判的日子来到,他必照着各人的行为报应各人。但我主宽容、忍耐,他将赐给你们勇气去改变能改变的,赐给你们宁静去接受不能改变的,最后赐给你们智慧,去分辨哪些是能改变的,哪些不能。”
老神父凝视着青年去意已决的模样,在他面前画了个十字。
“爱是……永不止息。”
***
首相办公室的陈设一点没变,相比之下首相本人比起去年略消瘦了一些。虽说眼镜后面的目光仍然机敏而充满活力,但能看得出来他身体始终没有得到调理的机会。这使得斯佩多在向他报告加里波第的意图时简直带上了一丝不忍的情绪。
“远征西西里!!啊!!!”
加富尔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把手蒙在了额头上,半天没再讲话。
斯佩多琢磨着是不是自己还应该再说得更加详尽一些,等了两分钟,试探着重新开口。“之前将军也向国王陛下请求过派正规军前去支援,但被您给否决了……现在将军从‘意大利民族协会’那里自己募得了一千多支步枪,正在寻找可用的汽船——”
“一千支步枪!!”首相突然发出一声大笑,然后噌地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这个疯子,我看他是打仗打上瘾了!两西西里王国有多少士兵他知道吗?十万!!哈,他还打算开着汽船去对付西班牙人的巡洋舰!!”
蓝发青年望着面前无比激动的男人。他有点搞不清加富尔究竟是真的生气还是在开玩笑,因为从那张紧绷的圆脸上流露出的并非纯粹的苦恼,在那些话里,还夹杂着一股恼火的钦佩之情。
“将军这样的配置确实非常冒险,但也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们政府能帮助拨出一部分……”
“迫不得已,我才是迫不得已!!他也不想一想,我难道能代表官方去公开支持他吗?下一秒就马上会有成堆的大使参赞们把我的办公室挤破,质问撒丁为什么一个招呼都不打就去进攻南方!!他个只会打仗打仗的莽汉哪知道外交上有多麻烦!!!好家伙,现在我又成了无情无义袖手旁观,他要是死了还得算我头上!!”斯佩多愣愣地看着他一边转圈一边挥舞着手臂,首相的声音越来越高,在办公室里洪钟一样回荡。
“这位仁兄啊……净给我出难题了……”抓了抓鬓边的头发,加富尔终于在办公桌前停了下来。“谁不想早早啃下南边的那些硬骨头呢?但是这样太乱来了……不过,没准也只有他才能干得成这种疯狂的事业。”
男人自言自语着,嘴角无意中浮现出一丝笑。他抬起头。
“戴蒙,你先坐。”
“……”
“喝点茶。”
斯佩多乖乖照办,望着首相绕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隐隐想起坐在彭格列首领位置上的那些人们。领导者的气魄和风格各不相同,如果说Giotto像和风细雨,Secondo像坚硬的磐石,那么加富尔可能更像柳枝,坚韧而无比灵活。那张因365天不间断操劳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眼睛分外有神,看得出大脑正全速运转,对策在那里飞快地成形。也许就因为被那么一位老冤家所激发,运筹帷幄的时刻才令加富尔如此开足马力。
“既然允许你向我通气到这种程度,表明那个人也多少已经猜到我会怎么做了吧……”半晌之后首相说道,并没有看着斯佩多。“虽然有些令人不快,但的确如他想的那样,我不会为难他。”
他摘下眼镜,揉按着自己的鼻梁。
“我既不会支持,也不会禁止。这是最上策。远征西西里是加里波第的个人行动,与撒丁王国无关——等各国使节跑来抗议的时候,我就对他们装傻好了。就说我也被蒙在鼓里一丁点都不知道……”他苦笑着抖动一下肩膀。“害我演这么滑稽的戏,他绝对是在报复吧!”
斯佩多赶紧喝茶。他知道刚刚被割让给法国的尼斯是加里波第的家乡,为此将军在前几天的议会演说中差不多是指名道姓地把首相痛骂了一顿。
“依我看,这次远征十分凶险,那家伙以前也有过差点在海上全军覆没的经历……”加富尔阴郁地盯着桌面上的一摞白纸。“你回去跟他通报之后,究竟是留下,还是跟着他出海,自己要慎重考虑一下。”
“我会跟将军一起去。”
“你确定?”男人有点惊讶地抬眼,又摸过眼镜重新戴上,审慎地望着他。“戴蒙,这次可没有撒丁的大军在背后支援你们了。步枪、汽船……你可要想好了。”
“谢谢您的关心。我想好了。”
首相端详了他一阵,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为了敷衍各国的不满,等你们的出航彻底公开之后,可能我不得不做一些表面文章,比如说,下令撒丁岛的总督,如若加里波第靠港就立即逮捕,诸如此类。——文字上会给你们留一些空子钻的,所以要抓紧利用时间差越过撒丁岛海域。还有,”加富尔以不大情愿的表情翻了翻案几上的文件夹,“我这里给你调阅一下两西西里王国目前西北两海岸的海军分布情报,你能记多少记多少吧。”
“您……”
斯佩多一时不知该讲什么,些许的感动涌进了他的胸腔。伯爵大人似乎不愿去注意他的反应,扭开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又得忙得不可开交了……对了,你不妨向那人建议事先在热那亚等城设立一些军需供应点,这事儿官方不好出面帮着张罗,你们多利用市井里的人脉……”
蓝发青年一边用心听一边微笑。他对这位大人不禁生出了深刻的好感。或许对他来说,加富尔其实也代表了他的根、他的故土撒丁、他所出身阶层的所有优秀一面。而与这个人的辞别,也意味着他终于要脱离他所熟悉的一切。
“我要是没这种蛇吞象的志向,呆在一般职位上混混日子,富贵终老并不困难……可惜我比国王陛下都更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意大利的统一。”临走时分,加富尔陪着斯佩多登上府邸的顶楼。傍晚的清风徘徊在都灵上空,带走千家万户的炊烟。“加里波第比我硬朗,当下这国家还不能没有他,我也真想再跟他斗上两年——替我告诉他一句。祝他马到成功。”
斯佩多看着首相高礼帽下面的脸庞。鲜红的斜阳里,伯爵宽广的额上已初显了深浅的纹路。青年弯下脊背,向对面的人鞠了一躬。
“请多保重。几年来蒙您器重,是我无上荣光。”
***
“‘伦巴底号’还是发动不起来?”
“已经让另外一艘船的技工也下到底舱去了……再叫人……”
5月5日的夜色笼罩在夸尔托海边,月亮在云朵中悄无声息地滑行。即将秘密开赴西西里的志愿兵已经在摸黑登船,热那亚城里的民众大都已知晓这是加里波第将军的队伍,附近住户密切配合着,准备掩护这支小小的正义之师顺利起航。
在这样紧锣密鼓的气氛中,无所事事的陌生人是容易引起注意的。
阿劳迪尽力喘匀气息。他从皮埃蒙特赶过来,原以为是无法赶在船只出港之前到达了,但看样子是由于其中一艘汽船机器出了故障,预定的出发时间被推迟了。他站在通向海港的小街口,从黑夜中眺望着不远处微微浮动于海波之上的两只汽船,手心泛着淡淡的汗。凭着这样简陋的装备,以及完全从民间临时召集的人员,就要开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朝比自己庞大百倍的敌人挑战么?
而且,那个人就要跟着这样的队伍出征了。
朝着凶吉未卜的南方……
他向后退了退,让自己更紧地贴在墙壁的暗影里,避免过往忙碌的士兵和平民投来奇怪的眼光。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离出航越来越近了。阿劳迪用手覆住自己的衣襟,试图理清因仓促赶来而混乱的思绪。
得到消息的时候,几乎什么也没有想,脚下就做出了行动。这样的反常是为什么?
是因为隐约明白斯佩多这一去的含义吗?
但再见一面又有什么意义?他是要留下来的,他要走的路和斯佩多的并不一样,两个人都明白。即使再见一面也改变不了什么……但阿劳迪无法阻止自己心里沸腾着的、那种难以形容的情绪。他们曾相约各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现在,他想做的事情就是见到那个人啊——
保险起见,船上并没有点着明灯,声音也压得很低,因此虽然能看见黑色的人影上下来往,这样的距离却根本无法分辨出斯佩多究竟在哪里。阿劳迪绷紧双臂。这样等下去是没用的,可是要走近去吗,像那些送儿子、兄弟、丈夫上战场的泪眼朦胧的女人们一样,走到人群里去,笨拙干涩地向那个人告别?
犹豫让他的喉咙一阵发紧。阿劳迪背转身,希望能使自己恢复常态。然而就在掉过头来的一瞬间,他忽然察觉到街道尽头的墙边闪过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
隐藏得很好,但以阿劳迪职业性的敏感,立刻就看出了不对劲。那人的脸上蒙着东西,姿态透出微弱的迟疑。彭格列前任云守未动声色,抬起脚步若无其事朝那个家伙的方向走去,一边把手滑进衣袋握紧了武器。
如果是密探的话,情况将万分危险。轮船还没能起锚,如果在这种时候被奸细找到、报告了奥地利或西班牙的情报人员,整个远征都可能因此胎死腹中!心脏跳得很快,此刻四下里还没有别人发现这一异常,他独自一人,逐渐向目标靠近。
绝对要逮住这只耗子不可……
阿劳迪的动作分毫没有不自然之处,但或许是心里有鬼,黑影开始向后退去。青年稍稍加快了步子,就在一刹那间,对面的人突然掉头跑了起来!他不再顾忌其他,手铐嗖地飞了出去:“站住!!!!”
***
“诶,圣比安契先生还没上来?”斯佩多快步走过甲板。“我这就下去找他。”
利索地跳下舷梯,他逆着人流走向昏暗的街口。正思忖着那伙计大概会在哪里,猛地有个熟悉的声音落到了他耳朵里。
“!”
斯佩多浑身一激,随即又恢复了理性。大事临头之前果然还是想再看看那个人吧,都出现幻听了。他略带惆怅地想,阿劳迪怎么可能出现在——
阿劳迪!!!!
他一下睁大了眼睛。这次不是认错!他确信自己看见了一道闪电般的光穿过了街道尽头。那是阿劳迪攻击时的招式!!他不会认错,他被阿劳迪打过那么多次怎么可能认错!!但是为什么在这,难道说是为了专门来送他……蓝发青年没再细想下去,阿劳迪在攻击,一定是遇上了敌人!他拔脚就朝街对面冲去。
手铐旋回指尖,阿劳迪喘息不定地站直身体。对面的密探被逼到了死胡同的墙角里,同样的上气不接下气。他一点点向前靠近,“你是什么人,说出来。”
“……该死的彭格列……”
凤眼轻轻挑起。“是艾斯托拉涅欧的残党吗?”
对方没有否认,更紧地缩起身子。阿劳迪冷静地盯着他。“彭格列和你想在这里刺探的没有半分关系。如果你是个意大利人,就应该明白出卖同胞是怎样的耻辱。”
“跟你没什么好讲!!”男人突然像狂犬一样嚎叫起来,阿劳迪赫然在他手臂之间看见了导火索上的危险亮光,“连活路都没有了的家族还有什么耻辱好讲!!!就算被抓住也一样是死,你也给我一起去死吧!!!!!”
“阿劳迪!!!——”
他背后一紧。斯佩多?!!
“不行,别过来————”
热浪掀翻了屋檐。就在要冲到巷口的一刻,爆炸的烟雾席卷了斯佩多的视线。曾经在帕尔卡公馆里上演过的一幕,突然以绝顶残酷的姿态,重新粉碎了他努力愈合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