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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〇五:渊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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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正屋,只见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中年妇人正在餐桌前忙着布菜。
抬头看见几人陆续进来,她朝其间的廖烨青笑着点了点头,招呼一声,“小廖来了。”
“嫂子好。”
廖烨青说着,把佟月白带上前,跟妇人做了介绍。
对方笑容和蔼地夸了句“好孩子”,然后亲切道:“小廖也是,没跟我提前打个招呼。我不知道今天还有客人要来,做的都是些家常菜,待会儿小白你千万别客气,吃得开心点儿。”
佟月白连道不用。
廖烨青看出他有些不习惯这么明显的热情,一时忍俊不禁,主动插话道:“师兄今天中午回来吗?”
“回。今天店里有人来看画,他一早过去了,估计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正说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推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甫一进门,他便露出略带惊喜的笑容,“哟,烨青都到啦?”
此人正是钟老的独生子,亦是他的大弟子,廖烨青的师兄,钟昉。
比起堪称画坛泰山北斗的父亲和桃李满天下的母亲,钟昉就显得默默无闻了许多,至少科班出身的佟月白就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怀着一丝不可避免的好奇,他上前跟钟昉见了礼。
跟着又是好一通寒暄。
据廖烨青介绍,他这位师兄,目前是京城好几家画廊的老板。别看他穿得普普通通,每天踩自行车上下班,其实生意做得很是红火。
跟着钟老学画学到半路跑出去从了商?
佟月白听了,难免觉得可惜,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些佩服钟昉的果敢。
终于,等众人在席上落座,已是小半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钟家虽然不恪求食不言,但毕竟是书香门第,基本的规矩还是有的。
席间除了钟家儿媳偶尔给佟月白劝菜的声音,几乎没人说话。
但这种沉默并不让人难受,反而因为每个人的文静举止而显得十分雅致。
至少对于佟月白而言,这顿饭吃得相当舒适。
或许是以前一直身体不好的缘故,他已经习惯了安静而缓慢的生活节奏。
即使心里从未放下过对自由和冒险的渴望,但他在过去二十多年里,早已学会了享受这种宁静朴实的氛围,也很喜欢钟家处处流露出的气质,低调,自然,平和。
吃过了饭,几人移步到偏厅喝茶。
闲聊几句后,钟老忽然把佟月白的那两张画拿出来,递给了坐在下首的儿子,仿佛很随意地说了句“你看看这两幅画”。
钟昉受父亲态度的影响,不怎么上心地接过来,大致瞄了两眼——
“咦?”
他的眼神忽然顿在了画面上,眉头微微挑起,脸上浮现出认真的神色,甚至伸手摩挲了一下纸面,然后将两幅画翻来覆去地比较着看。
片刻后,他放下画,皱着眉望向钟老,“这画是哪儿来的?”
钟老表情淡定地抿了口茶,“说说你的看法。”
钟昉压抑住心底的惊讶,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乍一看,这两张画都没什么出奇。看得出笔法不错,应该有四五年的基本功,但也只能算是中上水平。反而是对色彩和光暗的处理别具一格,有点意思。”
钟老微微颔首。
佟月白在一旁低头听着,心里也不由佩服。
除开小时候跟着位不算老师的老师学过几个月的水粉,勉强算是启蒙外,他真正正儿八经学美术的时间只能从高二算起,满打满算也就五年。
钟昉不过看了他两幅练手的画,就能一语道破,足见其眼力之高明。
单从这一点看,他就已经无愧于家学渊源。
“不过……”钟昉忽的迟疑了一下,伸手推推眼镜,似乎有些拿不准接下来的话。
钟老淡淡道:“想到什么就说。”
钟昉一听,便干脆道:“那我就直说了。这两幅画用的技法普普通通,一看便知,但偏偏配上这颜色,便给人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用色轻,着色薄,透色亮,恰似春柳飞絮,细岚织雨,显得灵动非常。明明是油画,却有种水墨画的意境,甚至是古诗里通感的境界……”
话到最后,他到底还是犹豫了一下,含糊道:“总之,我看不透。”
钟老听了,立刻板起脸,毫不留情地批评道:“保守!胆小!迂腐!明明已经看出了门道,却又不敢承认,我看都是你这花花心思闹的,根本不专注!”
虽是批评,但这话外的意思,钟昉一下子就懂了。
他像是被人当头一棒给砸傻了,瞪大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父亲,喃喃道:“爸,你的意思是,这真是……真是邵南洋的画?”
声音里尽是不可置信。
廖烨青此时笑道:“师兄,你这是当局者迷了。南洋先生去世多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两张画一看就知画成才不过几天时间,怎么可能是他的真迹?”
“那,那这……”钟昉被他这么一提醒,也发现自己刚刚闹了个大乌龙,不由回过神来,唰地站起身,急切道,“这画是谁画的?!”
钟老哼了一声,“还能是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钟昉的目光一下就落到廖烨青身上,但又马上摇了摇头。
自家师弟的画,他看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对于他的风格早就烂熟于心。就算师弟心血来潮,想要模仿邵南洋,也绝难在短短时间内就把他的标志性画风临摹得如此以假乱真。
不是师弟,那会是谁?
目光在在座仅有的几人身上逡巡一圈,最终,落在了一张糅杂着迷茫和疑惑的少年面孔上。
钟昉有些难以相信,看看手中的画,又看看佟月白,“这是……小白你画的?”
佟月白好半天没有反应。
他早就惊呆了,从听到“邵南洋”三个字的那一刻起。
有人不禁要问,邵南洋到底是谁?
这么说吧——
论资历辈分,他和钟老的老师是同辈;
论身份地位,他被称为国内文化界“最大的遗珠”,曾经三十多年籍籍无名,直到五十六岁时突然大放异彩,却又在短短一年半后忽然封笔,行踪隐没,令无数人为之扼腕;
论艺术水准,如今市面上已看不到他的真迹流通,上一次在拍卖会上出现南洋先生的画作,还是在七年前的夏天,一副《黎明》引发激烈争夺,最后一举拍出了5.772亿的天价。
这样一个传说般的人物……竟然能和他佟月白扯上关系?
在这一刻,少年深深地觉得,重生什么的全都弱爆了。
这才是他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大的玄幻。
他迎着钟昉震惊的目光,嘴唇开阖半晌,终于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哑的字,“……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钟昉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一连串的刺激给搞晕了,“你见过南洋先生?你什么时候见的他?在哪儿见的?你这用色的技巧是跟他学的?他收了你当徒弟?你怎么拜到他为师的?你……”
“钟昉!”范源面露不悦,及时喝止住了儿子滔滔不绝的问题,严肃道,“多大的人了,遇到事还一惊一乍。”
被打断了发问,钟昉也算是缓过了神来,他抹把脸,苦笑道:“妈,这可是邵南洋,我激动也是正常的吧?”
钟老对这个儿子比对廖烨青严厉多了,立刻又批评道:“你看看你,一摸到邵南洋的影子,就跟闻到鱼腥味的猫一样,比谁都急。我看你不是觉得画好,是被画的价格给迷住眼睛了吧?”
“爸!”钟昉无奈极了,“咱们先把这事理清了行吗?您要教育我,什么时候都行,回头我一定向您深刻检讨成不成?”
钟老见他服软,当着客人的面,也不便多做追究,轻哼一声,算是作罢。
转过头,他重新换上慈蔼的神情,抬手朝佟月白招了招, “小白,来,过来说话。”
佟月白下意识地去看廖烨青。
对方给他一个温柔的微笑,眼神里充满了鼓励。
“别怕,钟爷爷就是想问你几个问题。”钟老看出他的犹豫,笑呵呵地说,全然没了方才对着钟昉的不假辞色。
少年走上前去。
“小白,你说你没学过画画,是一丁点儿都没学过?”
事到如今,半路杀出个邵南洋,佟月白要是再坚持自己根本没学过画,那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
而且,他刚才仔细回忆了下,大概也摸到了一点真相的边角。
这事不值得隐瞒,于是他坦言道:“我没跟着老师系统学过,但是以前曾经和一位老爷子学过几个月的水粉。”
几人闻言,都是眼睛一亮,“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
“我十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医院里有一位老爷子,也是病人,平时常常在儿童病区教住院的小孩儿画画。我觉得好玩儿,去过几次,后来有一次画画被他看见了,他就常来我病房单独教我。大概教了三个多月吧,后来我出院了,然后就再没见过他。”
事情的真相确是如此。
十岁那年,佟月白第一次在学校发病晕倒,被送到医院,一住就是四个多月。
在那段日子里,全家人为了他的病也都快急出病来了。而他虽然懵懂,但也多少受到影响,一直闷闷不乐。后来正是因为结识了这位老爷子,学会了画画打发时间,才逐渐从低落中恢复过来。
这位他一直不知道名字的老先生,也算是他绘画道路上真正的启蒙老师了。
他们全家人一直都对他心怀感恩,只可惜后来再去打听,已经没有他的消息了。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钟昉迫不及待地追问。
佟月白诚实地摇头,“我只记得他让我叫他杨爷爷。”
“姓杨?”钟昉拧眉。
“南洋先生不愿意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隐姓埋名也不是不可能。”钟老做了个猜测,然后问道,“我听烨青说,你是C省人?”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琢磨一番,推测道:“南洋先生当初封笔后,一直在周游全国,生前最后一次露面就是在C省,但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再后来,便传出他在S省病故的消息。小白若是在C省遇到过他,时间地点上倒也说得过去。”
“很可能是他在离开C省后又去了S省,毕竟两个地方离得很近。而且别忘了,南洋先生虽然祖籍S省,但他母亲是地道的C省人。他幼时失怙,被母亲扶养成人,在落叶归根前先到母亲的家乡看一看,这种可能性极大。”范源对这个推测做了更严谨的完善。
廖烨青补充道:“南洋先生是因病故去的,这一点和阿栎的说法也是相符的。”
说着,他问佟月白,“阿栎,你还记得那位老先生是因为什么病而住院吗?”
这个细节,佟月白还真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毕竟他那时候还小,不太理解这些事情,“……似乎是肺癌。”
“那就应该没错了。南洋先生一生嗜烟,据说晚年确实是受了癌症很久的折磨。”
听到这话,钟老的脸上忽然显出无比落寞的神色。
他怔怔地注视着空气里虚无的一点,良久,方才幽幽叹息道,“一代大师,却去得如此悄无声息,何其寂寞……”
范源伸手拍拍老伴的胳膊,轻声安慰道:“但至少在临终前,他还留下了半个弟子。”
钟老一怔,目光落到挺拔的少年身上,随即轻笑起来,神色隐有欣慰,“是啊,幸好还有小白,把这套‘飞雨飘絮’的笔法给继承下来了。”
“飞雨飘絮”是邵南洋独创的用色运笔之法,因其轻、薄、亮而著称于世。他精通国画和西洋画,因而这套技法也同时适用于这两个领域。
此法若用在国画上,便是朦胧忧郁,恰如飞雨;若用在油画上,便是灵动飘逸,好似飘絮——“飞雨飘絮”之名,由此而来。
尤其是以此法画成的油画,脱去了西洋画一贯的艳丽厚重,显得轻盈十足。似有薄薄一层水墨画笼罩其上,似有似无间,令画面霎时超脱了单纯的视觉,使人不知不觉就沉浸在触觉、嗅觉甚至是味觉所营造出的幻想中,恰似古诗词中的通感手法。
当年那副被拍出5亿多天价的《黎明》,据说就能让观者不自觉地陷入幻想,真正感受到黎明时分冰冷和温暖相交织的氛围,堪称神迹。
当年,随着邵南洋的成名,“飞雨飘絮”也逐渐进入了世人视线。
这种高明的技法几乎是立刻就引起了画坛上下震动,甚至有西方名家千里迢迢慕名而来,只为一观其妙。
直至今日,“飞雨飘絮”仍被视作是邵南洋一生最杰出的艺术贡献。
而他一生流离不定,从未正式收徒。因此十多年前,当南洋先生溘然长逝的消息传出,无数人在遗憾叹息的同时,也心痛于“飞雨飘絮”之法的骤然失传。
国内甚至一度发起过寻找南洋传人的行动,试图将这种珍贵的技法抢救下来,但最终都无疾而终。
可现在……
佟月白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位老先生真的是传闻中的南洋先生?
他教给他的,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飞雨飘絮”之法?
强烈的不真实感包裹着他,甚至让他感到窒息。
忽的,一个疑惑涌上心头。
如果真的是大名鼎鼎的“飞雨飘絮”,那为什么当初他在阳川美院上学时,从没有一个人发现过这件事呢?
他略一斟酌,试探着开口问道:“钟爷爷,可如果那位老先生教给我的真是你说的那种笔法,为什么我以前画的画,从来没被人看出来呢?”
钟老和范源听到这个问题,对视一眼,都微微笑了。
佟月白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个很浅薄的问题,有些尴尬地挠了下头。
钟昉在一旁快语道:“小白,鉴赏是很考验功底的。这就好比我给你一块极品翡翠,懂的人自然能说出道道来,而不懂的人只会觉得它好看,却不知道它到底好看在什么地方。”
“南洋先生的画自成一家,市面上很少有他的仿作,就连真迹,目前已知的也仅有十余件,而且都被各大藏家和博物馆收藏,从不轻易示人。大家无从比较学习,自然就难以辨别。至于‘飞雨飘絮’,很多人只听说过,一辈子见都没见过,又怎么能认出来呢?他们最多就是觉得你用色灵巧,不拘一格,但真要把你和邵南洋联系在一起,估计谁也没有这么大的勇气去下这个结论。”
钟老郑重颔首,“如果不是我以前跟着老师一起拜访过南洋先生,有幸得到过他赠送的一副作品,恐怕我也不敢妄自断定你这就是‘飞雨飘絮’的技法,毕竟这件事的意义太重大了。当然,比起南洋先生,你的火候还差得很远,还需戒骄戒躁,勤加练习。”
范源接着说:“你能跟着南洋先生学画,哪怕只是三个月,也着实是天大的幸运。先生晚年孤独,没有弟子陪伴,想来也是看中了你的天分,才临时起意师授于你。多半是苦于你没有基础,所以才用较为简单的水粉代替,先将‘飞雨飘絮’的精髓烙在你身上,再留待日后潜移默化……好在你虽然儿时懵懂,但到底没有辜负先生的期望,如今仍在坚持画画。”
说到这儿,她不免深感遗憾,长长地叹息一声,“先生不过教了你三个月的水粉,十多年后你便能自然而然地将这技法用在油画上,丝毫不见违和,可见他晚年的技艺又有了大精进,已经不再局限于国画和油画两个领域了。如果当初你真能拜他为师,将完整的‘飞雨飘絮’传承下来……唉,也可惜先生晚年一直未有作品存世,如今我们都无缘欣赏了。”
佟月白听得正入迷,脑子还没转过来,便一时嘴快接了句话,“其实我家里就有一幅……”
当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已经晚了。
在座四人一齐目光炯炯地盯住他,神情充满了震惊和急切。
“你收藏了他的画?在哪儿?快拿来看看!”
佟月白傻傻地张着嘴,心里瞬间恨不得狂抽自己一百个大耳刮子。
让你嘴快!让你嘴快!
当年他出院时,那位杨爷爷确实送了一幅画给他,可那是送给佟月白的,不是送给白子栎。
这要他到哪里去找出一幅邵南洋的真迹来?
“……”
少年尴尬地避开四人的视线,“嗯……我放在老家,不在京城。”
钟老看上去十分心切,似乎是想让他立刻就回老家将那画拿来,可到底按捺住了,只微微颤抖着语调,说道:“是先生送给你的?油画还是水粉?画的是什么?”
佟月白挠挠头,“是油画,画的是我。当时我快出院了,跟先生说了这件事,有天下午学画的时候,先生就让我自己画自己的,然后他在旁边给我画了张像。”
“天啊……”钟昉猛地站起身,震惊得不停挥动双手,“邵南洋一生只画静物和风景,从未画过人像。小白,你知不知道你这张画意味着什么?这很可能是邵南洋一生唯一的一张人物画!如果拿出去拍卖,全世界,至少是全中国,都会为它疯狂!”
钟老同样难掩激动,但听了钟昉的话,还是立即训斥道:“胡说八道!这画如果真的确认是南洋先生的作品,那它就是国之瑰宝,是无价的艺术珍品!”
范源倒是想得比较实际,有些担忧地问道:“小白,这画你放在家里,保存得好吗?如果因为人为原因损坏了,那可就是太不应该了。”
“没错!你最好赶紧回家一趟,把画带来京城,我找最好的匠师替你保养!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钟老斩钉截铁地说。
少年骑虎难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站在原地兀自纠结,最后想了半天,只含糊道:“应该……没问题吧?我把画裱过了,拿玻璃框上,就挂在卧室床头的墙上,一般也不会有人去动它。”
钟老一听就急了,“这怎么保险呢……”
忽然,只听“咣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面上。
几人的视线顿时朝声源集中。
只见久久没有说话的廖烨青,正一脸苍白地坐在椅子上,双眼失神,手指微微颤抖,整个人忽然间显得失魂落魄。
他的脚边,一个洁白的茶杯正在地上咕噜噜转动着,芬芳的绿茶泼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