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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〇四:拜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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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一路沉默着出了西门,然后不约而同地坐到一家麻辣烫的摊位上,抬手叫了同样的菜色。
话音一落,俩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却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表情——混合着意外和些微的茫然,为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诡异默契。
佟月白心里有鬼,率先错开视线,表面镇定地问道:“廖老师也喜欢吃辣?”
廖烨青的思绪还混乱着,没听出他声音里的心虚,只当是个巧合,淡淡一笑,“我是S省人,从小吃惯了。”
佟月白干干一笑,“哦,是这样。”
路边摊的东西出锅很快,没两分钟,两人面前已经摆上了热气腾腾的大碗。
一股辛烈灼热的香味翻腾在呼吸间,还没吃进嘴里就已经刺激得人舌根酸麻,额角不由地渗出细微汗意。
佟月白一闻见这香味就跟着了魔一样,只觉得鼻子都快不够用了。
廖烨青见他不住地瞟向碗里,但始终礼貌地不肯先动筷子,只等自己发话,忍不住心里一软,轻声道:“先吃东西吧。”
少年眉开眼笑地应了一声,立刻埋头开动,一筷子送进嘴里,什么烦恼都没了,从心到胃都只剩下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光是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廖烨青都觉得有了胃口。吃了好多年的熟悉味道,这时候似乎也变得格外美味,倒让他这个很少在晚上加餐的人也吃下去不少东西。
一顿安静的夜宵吃完,现实的问题重新回到台面上。
两人之间又有些冷场,互相顾忌着,都不知道该怎么打开话题。
最后还是廖烨青先开口,问了个正常范围内的问题,“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学校?我记得你家离得挺远。”
“……我在画室里画画,忘记时间了。”
廖烨青有些意外,但看向少年的眼神变得愈发柔和,“看来你真的挺喜欢画画。”
佟月白偷偷注意着他的表情,不露痕迹地抖落出一部分实情,“嗯,我觉得画画挺有意思的。”
“那你现在准备回家?已经很晚了,路上恐怕不安全。”
“嗯……”少年犹豫一下,继续部分坦白,“我也觉得有点晚,今晚就先不回去了,我听说学校里有公共画室可以过夜,随便对付一晚上就行。”
廖烨青想了想,提议道:“你今晚先住我家吧,公共画室通宵不关灯,而且人来人往的,你也休息不好。”
佟月白一听就连连摇头,“廖老师,这太打扰你了,还是算了吧。我住画室没关系的,反正就一个晚上,我不怕旁边有人。”
事实是他心里发虚,不敢在廖烨青面前呆久了,害怕露出马脚。虽然重生这事很玄,常人根本想象不到,但如果被小舅误会他是别有用心地接近他,那也不是什么好事。
嗯,这么说起来,他好像也的确有点“别有用心”……
思路不受控制地拐了个弯,少年的面色骤然尴尬起来。
廖烨青看着他这幅心事重重的神态,忽然陷入了沉默。
半晌,他静静开口,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却隐约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你是不是怕我?”
佟月白怔住,略带茫然地望着他俊雅的眉眼,一时没听明白。
廖烨青却误会了他的停顿,唇边勾起一抹苦笑,有种看透后的淡然,“你别怕,我虽然是……同性恋,但已经有爱人了,对你没有企图。”
佟月白倏地涨红脸,嗫嚅道:“我不是……”
廖烨青却已经垂下了眼,错过了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就是今晚给你介绍的那个人,我们认识快二十年了。他今天的态度有点冲,你别在意,他就是那样的人,脾气不太好,跟很多人都相处不来,不是故意针对你……”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娓娓道来,没什么起伏,也听不出太多情绪。
佟月白本来还想搭话,但很快发现,与其说廖烨青是在跟他解释,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于是识趣地闭上嘴,坐在旁边老老实实地听着他不是倾诉的倾诉。
“……我跟他说你住我家里,是不想他搬来跟我住,我们在这件事上一直有分歧,吵过很多次都没有结果。对不起,把你这么糊里糊涂地牵扯进来,这件事我要跟你道歉。”
听到这里,佟月白终于飞快插上了一句“没关系”。
廖烨青适时停下,抬眼看他,眼神和缓而平静。
就连说起自己最大的秘密,他也永远是这幅温和不动的样子,仿佛是真空中漂浮着的一粒雪,洁白,寂静,安然。
佟月白忽然发现,他见过的最失态的廖烨青,好像就是在黑暗中喝斥蒋方同的那个他,虽然只是一句怒喝,却充满了异常真实的情绪。
那也是他见过的最生动的廖烨青。
能让小舅那样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那个男人,对于他而言,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吧。
突然之间,少年打从心底地生出几分羡慕。
他们认识了二十年,还能这样亲密地呆在一起,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至少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幸运,甚至连奢求都不敢有。
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相伴数十年,哪怕吵闹纠缠,也始终分不开。
想见的时候就能见到,想牵手的时候就能牵到,想亲吻的时候就能彼此慰藉,想告诉全世界自己心有所属时,他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少年突兀地埋下了头,像是在躲避某种来势汹汹的情绪。
廖烨青愕然地望着他头顶的发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孩子一瞬间就……哭了?
拥堵了许久的情绪抒发干净,他此时已经恢复了最自然的状态,连忙递了纸巾过去,“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少年接过纸巾攒在手里,抬起头,露出一双润亮的眸子,没哭,相反唇角还含着浅浅的弧度,但那抹笑怎么看怎么让人莫名地感到胸口发酸,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老师,你们这样真好。”
廖烨青迟疑一瞬,“……你能接受?”
佟月白轻轻颔首,动作不大,但很坚定,“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你们能在一起真的很幸运,也很勇敢。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廖烨青注视着他,片刻后,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自己想了许久的举动——伸手轻轻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带着尽在不言中的种种,低声道:“谢谢你,白子栎。”
顿了顿,他忽然问,“我能叫你阿栎吗?”
佟月白肩膀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点头,“当然可以。”
廖烨青默然,看着他的眼睛,启唇,缓缓喊了声,“……阿栎。”
阿栎。
阿月。
这一声究竟喊的是谁,没有人能分清。
佟月白心头一颤,眼眶又控制不住地开始发酸,连忙低下头,掩饰着轻咳一声,“我家里人以前就这么叫我,好久没听到了,还有点不习惯。”
廖烨青嗯了一声,细心地替他把揉乱的刘海理好,复又重提道:“今晚还是到我家住吧,你住在公共画室我也不放心。”
佟月白犹豫片刻,没再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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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烨青住的是美院的教师公寓,一室两厅的小格局,对于一个独居的男人来说,日常起居已经足够。但他经常要画画,所以干脆把客房改成了画室。
这样一来,佟月白就只能睡客厅沙发。但他很知足,比起公共画室,这样的条件已经很好了。
平安无事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餐后,廖烨青叫上佟月白一起出了学校。
“我也没想到这两天会突然忙起来,但总留你一个人在学校里也不好,不如一起出来走走。”廖烨青不会开车,两人走在喧嚣的街头,随意地聊着天。
佟月白有些好奇,“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廖烨青笑着卖了个关子,忽的问道,“说起来,我对你还真不太了解。你是哪里人?南方北方?”
跟你一样是S省人。
天知道佟月白有多想说这句话,但到底还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老家在C省,但是我很早就出来了。”
“C省?那我们倒算是半个老乡,难怪你也很能吃辣。那你的家人呢?现在还在老家?”
佟月白触及脑海里不属于自己的陌生记忆,神色不由怔忪,“家里已经没人了。”
廖烨青错愕了一下,立即歉然道:“抱歉,我没想到……”
佟月白摇摇头,跳过了这个话题。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但好在目的地已然临近,沉默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廖烨青带着佟月白在大街上七拐八拐,最终转进一条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胡同,但进去了才发现别有洞天。
巷子很长,但并不逼仄,坦荡荡的一条通到底,青黑色的石板路面很干净,带着一种幽长安静的韵味。
胡同一侧是青色石墙,不知道围着什么地方,另一侧却零星散落着几户小小的四合院。青砖黑瓦,朱门铜环,隐约可以从墙头的蓊郁树影间窥见木质雕花窗棂,一切都显得古典而雅致。
两人走进一户朱门大敞的院子,正坐在廊檐下下棋的两位老人听见动静,转过头一看,都露出淡淡的笑容。
廖烨青走上去,恭恭敬敬地鞠躬打招呼,“师父,师母。”
老头微微颔首,“烨青来了。”
说罢,好奇的目光看向落后两步的陌生少年,“这位是……”
“这是我的一位晚辈,叫白子栎,最近住在我那边。他也喜欢画画,所以今天带他来您这儿长长见识,开开眼界。”
廖烨青抬手招呼佟月白,跟他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老师,钟敏懿老先生。这位是老师的爱人,也是京城美院国画系前系主任,范源老师。”
其实早在看到老先生第一眼,佟月白就已经把他认出来了,但为了表现得像个不懂画画的普通人,他费了好大劲才抹平脸上的震惊。
这可是国内文化界硕果仅存的几位开山立派级的宗师之一,连美术教科书都要花大篇章去介绍生平的人物。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能见到真人……
佟月白深感自己应该膜拜一下小舅的深藏不露。
怀着十二分的敬意,少年走上近前,分别叫了钟老和范老师,然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钟老上下打量他一番,呵呵笑道:“不用这么拘谨,你是烨青的小辈,就跟着喊声爷爷奶奶吧。”
钟老夫人看上去有些严肃,没有太多表情,但眼神里透着一股平和,虽然没说话,但明显是赞同自家老爷子的说法。
佟月白看向廖烨青,见他仍然波澜不惊地笑着,便乖乖改口又叫了一遍。
钟老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少年似乎有些兴趣,抬手让他再走近些,问道:“你也喜欢画画?学了多久?是哪家的?拜过老师没?”
佟月白摇摇头,“只是自己喜欢,家里条件不好,没正式学过。”
钟老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廖烨青,似乎不明白这个未入门槛的小家伙凭什么能得到关门弟子的青睐,竟然还这么自然地领到了自己面前。
廖烨青微微一笑,“阿栎,我让你带上的画呢?”
佟月白一怔,低头从背包里拿出一卷用报纸裹得整整齐齐的画稿。
这是他这几天在美院消遣时间时画的画,也不多,就两张,虽然只是信笔之作,但他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
今天早上出门前,廖烨青让他把画带上,他还不知道是要干什么,现在才骤然回过味来——
小舅这是……要举荐他?
给钟老?
心底一瞬间被温暖触动。
少年抬眸看向身边温和淡然的男人,嘴唇蠕动了一下,但最终没能说出什么,只默默将画稿递了过去。
有些东西自己默默记在心里就好了,说出来反而不美。
廖烨青将画稿半展开,两位老人对视一眼,伸手接了过来。
钟老没急着看画,手指在画纸上敲了敲,眼睛盯着廖烨青,意味深长地说道:“烨青,你也学会跟我们卖关子了。”
声音里却没有真的责备,只有对爱徒的纵容。
“您老火眼金睛,我哪敢班门弄斧?”廖烨青笑道。
正在这时,一旁看画的钟老夫人忽然咦了一声,面露浅浅惊讶。
钟老不由一怔。
难道这小娃娃还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
他定睛往手中的画看去,不过是一副简简单单的静物油画,能看出作画的人基本功很扎实,不论是构图、技法还是色彩运用,都显得十分纯熟,不像是个从没学过画画的业余者画出来的。
但这也值得惊讶如斯吗?
他和妻子范源相知数十年,深知她性格严肃冷静,很少形于色,如果只是这一点点小意外,根本不足以触动她。
难道还有自己忽略了的地方?
钟老不由皱起眉,凝神再去看面前这幅画。
这一回,看着看着,他的眼神变了,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慎重。
廖烨青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变化,和范源对视一眼,唇边泛起轻松的笑意。
倒是站在一旁的佟月白忽然开始紧张。
这三人的表现一个比一个神秘,难免让他心里打鼓,莫非是自己无意间漏了什么马脚?
但思来想去,就凭这两张画,除了无法避免地暴露出自己尚且不错的绘画水平之外,他应该也没什么好露馅的。
再一想绘画水平这种事,用天赋解释左右也能说通,他便放下心来,眼观鼻鼻观心地默立在侧,不再杯弓蛇影地吓唬自己。
钟老盯着画看了一阵,方摇头叹息一声,“真是老了,居然第一眼没看出来……”
范源眼神里有微微的柔和,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挤兑他道:“明明是心没静下来,和年纪有什么关系?”
“是,是,是我心不静。”钟老被老伴揭穿,也不恼怒,笑呵呵地承认下来。
廖烨青适时开口,“既然师父师母都有了定论,看来我也侥幸没看走眼。”
钟老笑着摇摇头,转向佟月白看了片刻,从藤椅上站起身,背过手往正屋走去,边走边慢悠悠道:“把画拿上,进来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