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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〇二:小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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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抛下无用的骄傲去挣钱,但佟月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大半天,根本没找到赚钱的机会,反倒浪费了不少时间。
从大杂院所在的偏僻街区,到如今这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热闹路口,不知不觉的,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远。单算时间,如果他还是按老样子守在路口给人画像,就算客人稀少,这么久怎么也该赚够五十块钱了吧?
佟月白摸着自己干瘪瘪的胃,脸上做不出任何表情,心里却有些焦躁。
只剩下两天半了,还差七百块……
正值茫然,忽然,一抹金灿灿的冷光在侧目间刺入视界。
佟月白怔住了。
街对面不远处,一排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冷金光的大字,仿若磁铁牢牢吸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京城美术学院。
……京城美院?
……京城美院!
对啊,他怎么把这里给忘了?
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击中脑袋,佟月白一时恍惚,也来不及细想,便直愣愣地向着街对面快步走去。
一直走到美院门口,他才猛然从空白的眩晕中醒过神来,脚步瞬间迟滞,满心的喜悦也倏地一落千丈。
难道就这样贸贸然冲进去找人?肯定会被当成是骗子赶出来吧?
他站在原地迟疑好一阵,没有表情的脸上两道俊气的眉打成了死结。
少时,少年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拦住两个路过的学生,问清了油画系的所在地,慢而坚定地朝目的地走去。
京城美院的油画系和基础部在同一栋大楼里。佟月白到油画系走了一圈,左顾右盼都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正失望万分,没想到却在楼下基础部的一间画室里,一眼看到了那个睽违多年的身影。
半掩的门扉,仿若一道相框,框住一道颀长的侧影。男人看上去不到四十,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五官俊秀,气质柔和,穿着一件贴身的白色薄毛衣和深灰色休闲长裤,整个人如同冬季空气里静静漂浮着的一根灰白色羽毛,显得安静而自在。
他正在点评学生的写生作品,低缓的声音从门缝中泄露出丁点儿,带着浅浅的笑意,熨帖得人的耳膜十分舒服。
“小舅……”
下意识地轻喊一声,脚只往前挪了一步就硬生生刹住,佟月白忍了又忍,一双拳头紧了又松,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经历了突如其来的死亡和匪夷所思的重生,一个人在陌生艰苦的环境下坚持许久,他终于见到了一个亲人。哪怕这个人跟他并不熟,彼此曾经说过的话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但这一秒所带来的归属感却是独一无二的。
就好像一道天光骤从天降,划破了无所不在的阴云和黑暗,温柔地包裹了整颗冰凉的心脏。
直到这一刻,佟月白才确切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
当廖烨青走出画室时,他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瘦削苍白,却仿佛一颗小白杨般挺拔的少年,站在中庭,披着满身温煦的阳光,脊背挺得直直的,微微泛红的双眼闪动着若有若无的水光,嘴角却固执地翘着,笑得鲜活而纯真。
不知怎的,他被少年脸上的笑容触动了一瞬,骤然涌起一股奇异的熟悉感。
这个笑容,让他莫名想起自己唯一的外甥。
因为某些原因,廖烨青在少年时期和家里闹翻,孤身一人北上学画。在外漂泊了十多年,直到唯一的姐姐生下小外甥,他才终于踏上归途。
回到家那天,全家人围着他都流了泪,就连顽固强硬了几十年、从不为任何事低头的父亲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唯有那个襁褓里的小婴儿,丝毫不为周遭的伤感气氛所影响,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半晌后,忽然断断续续地笑出声来。
清脆活泼的笑声仿佛承载着全世界最大的无忧无虑。
那一刹那,廖烨青被一股混合着酸涩的幸福感猛力袭中,时隔多年,终于再一次感受到毫无保留的、最纯真的悦纳。
可惜虽然和家人恢复了联系,但过去造成的裂痕永远无法消磨。廖烨青在那之后,也只回去过两三次,和外甥阿月也只再见过两面。
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已经从一个膝盖高的小男孩儿长成了十六岁的青葱少年。然而,彼时的少年正面色青白地躺在病床上,朝他笑得真诚而温暖,眼睛里盛着璀璨的星光,仿佛那个刚刚从手术台上下来一身虚弱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那个笑容还那样鲜明地烙印在记忆里,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温暖,可转眼间,阿月都已经走了一年了。
廖烨青催促自己移开怔然凝视的视线,但到底没控制住嘴巴,鬼使神差地对着陌生的少年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佟月白见他竟然主动跟自己说话,又惊又喜,连忙摇头,然后看着他认真回答:“我没事,我很好。”
说完,好像害怕他不相信,还赶紧补上一句:“真的很好……就是、就是有点饿。”
佟月白话一出口就后知后觉地呆掉了。
……囧……他刚刚说了什么……
看着少年的双颊因为一时嘴快而猛然烧红,眼睛不自觉地瞪大,廖烨青不由好笑,往事触发的感伤倏地消散殆尽,“你是来找人的吗?”
佟月白万分尴尬地抓抓头发,心里暗想:是啊,我就是来找你的。
但嘴上却说道:“我是来找老师的,但不知道该找谁。我想来做人体模特。”
廖烨青讶然,“人体模特?”
“我身体健康,身上没有任何伤疤,长相也还过得去,以前给别人做过人体模特,经验丰富,能坐着不动一整天,应该很符合你们的要求。老师,请你给我个机会!”事关生计,佟月白不及多想,张口就是一大串,眼睛里也不自知地带出一丝急切。
廖烨青被他这样眼巴巴地看着,有些哭笑不得,“你跟我说没用,这事不归我管。”
佟月白不由着急,“老师,能不能麻烦通融一下?我有急事,真的很需要钱!也不用太多,只要够我应急,我以后可以义务来当模特的!真的!”
廖烨青闻言,微微皱眉,“你很缺钱?”
少年有些尴尬,顿了顿,方才低声嗫嚅着解释道:“前段时间生了大病,之前一直做的工作也丢了,现在马上要交房租,只有三天时间……老师,我没有说谎,真的只是缺钱应急,不是要干坏事!请你帮帮我吧!”
说着说着,他又不自觉地抬起头,用充满信任的眼神,牢牢锁住面前的男人。声音里隐隐藏着委屈,却始终被理智压抑在最深处。
对着那双和外甥无由神似的眼睛,廖烨青实在很难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口拒绝。
他沉吟片刻,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先跟我去吃饭。”
坐在食堂里,看着对面的少年埋着头,动作规矩但速度迅捷地吃着东西,廖烨青不自觉地又想起了阿月。
最后那次见面,他临走时,看见阿月正坐在病床上喝粥。他低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翘起温驯的弧度,掩盖住那双眼睛里的全部光芒。整个人如同被收敛的羽翼包裹住的天使,看上去单纯无害,却也苍白虚弱得令人心惊。
明明是样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怎么这个名叫“白子栎”的少年总能轻易勾起他的回忆呢?
待佟月白填饱了肚子,廖烨青才将神思从往事中抽离,看着他的双眼,温和道:“据我所知,现在系里暂时不缺人体模特。不过……”
他略一停顿,佟月白立刻睁大了眼睛,凝神等待下一句话,好像等着法官宣判一样。
廖烨青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一时竟感觉有些手痒,很想就这样伸手揉揉少年漆黑的发顶,笑容里也不由地多了一份纵容,“不过,我最近倒是准备参加一个比赛,原本还没定好要画什么……嗯,你愿意做我的模特吗?”
“我吗?”无意识地,少年茫然接了一句话,然后才彻底明白过来,顿时惊喜万分,“真的吗?老师说真的?我真的可以?”
被这份纯然的喜悦所感染,廖烨青的眼神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温柔,“当然是真的。不过先说好,我可以一次性预支你足够的钱,但是你要保证不乱花钱。还有,虽然画一副画要不了多久,但我需要先跟你接触一段时间,捕捉灵感。所以你以后每天都需要过来学校,可能会持续比较长的一段时间。”
“当然!老师你放心,以后只要你需要模特,我随叫随到,一分钱都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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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佟月白一再声明不需要,但临别时,廖烨青还是一次性给了他一千块钱。
捏着一沓崭新的人民币,佟月白感觉有些烫手。
这么多钱,交了房租还能有剩余。如果真是给人当模特,一个月差不多也要这么多钱。但问题是,眼前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亲小舅啊,虽然他自己不知道……
这多出来的三百块,真是让人很难心安理得地收下……
犹豫半天,他终于鼓起勇气说道:“那,廖老师……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吧……呃,我不是要蹭你的车,我就是想让你看着我把钱交给房东,让你放心……”
廖烨青敏锐地捕捉到少年纠结的表情,温和一笑,“我不会开车,跟你回去不方便,还是算了。我相信你不会乱花钱。”
佟月白垂头看着手里的钱,忽然问道:“廖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好么?”廖烨青故意笑问。
少年却把这个问题看得分外重要,他抬起头,盯着男人的眼睛,语气坚定地回答:“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但却愿意相信我,还给我这么多钱。廖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重复的问题,却透露出更深刻的坚持。
拳头不由自主地收紧,在裤缝上难耐地蹭了蹭,掌心渗出湿漉漉的汗意,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
佟月白也说不上自己是怎么想的,在这一刹那,他就是毫无缘由地执着于一个答案,好像这一句回答就可以裁定他的第二次生命。
廖烨青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才温煦一笑,“不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和你投缘。”
佟月白心底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好了,别胡思乱想,赶紧回家吧,时间也不早了。”廖烨青不再多言,转身欲走。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少年像是中了邪一样,无法自控地上前一步,几乎是抢着问出了一个问题:“廖老师,你为什么觉得跟我投缘?”
情绪太过激烈而急促,使得声音都变得尖锐。
廖烨青僵在原地,满身淡然瞬间冻结。
佟月白只觉后背一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膛里砰砰直跳,似乎下一秒就要从喉咙口直接蹦出来。
良久之后,男人就着背对的姿势,回应了他一句话——
“你很像我一个故人,但是你很幸运,因为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声音有些低,有些平,听不出情绪,却反而显得蹊跷。
然后,没有质疑,也没有追问,他就这样静静走远。
无言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佟月白脑子里麻花花的一片混乱,无数画面闪过,不留下半点痕迹。
忽然之间,他仿佛穿越进了多年前的老记忆——那时的他只能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自己打心底里亲近的小舅,就这样走出安静的病房,脚步轻若无声。
廖烨青的背影秀颀挺拔,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看似温柔,却暗藏着一股坚定,甚至是执拗,但偏又举重若轻,永远保持着从容悠闲的姿态,似乎天生就是个为浪漫和孤独而生的艺术家。
佟月白自小体弱多病,生活轨迹永远是家、学校和医院三点一线。但他的胸腔里始终跳动着一颗憧憬自由和热烈的心,虽然这颗心脏并不健康,但这并不妨碍他悄悄羡慕着廖烨青身上的潇洒——哪怕那是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可现在呢?
他终于拥有了奢望多年的自由和健康,却为此失去了更多——家人,朋友,生命,学业,还有……
几乎多到他无法负荷。
嘴巴里泛出一丝绵长的苦涩,少年转过身,低着头朝反方向走去。
或许……也正出于那样强烈的憧憬,当初的他才会做出生平最为大胆和疯狂的决定,义无反顾地献出自己天真而无望的爱情吧?
哪怕对方从来没有给过任何回应,永远只坚守在朋友的界限里,不动声色地拒绝,他也从来没想过放弃,更没奢求过拥有。
陈靖锋……
哪怕已经重生,但只要一想到那个人,哪怕只是一丁点儿,情绪也总是来得凶猛而迅速。
“别想了。”佟月白突然抬起手,对着脑袋狠狠锤了一下,然后用手捂住了眼睛,声音虚弱而低沉,对自己喃喃,“别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