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心淡贮》霞飞路56号

4、雪云乍变春云簇

　　这日又下着雨，冰虹四更就起了，跑到阁楼去坐等天明。阁楼比房间更冷，每年都是如此，这秋天还未尽兴，而冬天又真的要来，你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冰虹无心读书，点着烛光，外面也熹熹微微的，倒似这烛光多余一般。她便索性吹了它，再环顾整个房间，祖父在的时候，爷孙俩经常躲这里避开外面无意义的一切，那时候不管白天黑夜，他都坐在这张红木桌前读着什么或写着什么。祖父是不画画的，他觉得那是女儿家的玩意，于是冰虹也不画，她觉得“女儿家的玩意”便没什么好的。他们经常这样坐着读书读到张妈来叫用晚饭，用完晚饭再继续一老一小躲这里读书。岁月是一种循环，但这循环若让你于心智上有所沉淀和收获，便不会使你厌弃使你企图改变。冰虹读累了的时候，就望望祖父静谧的神情，那个棱角分明的老人，落在自我世界中的美好，常常能让冰虹望好一会儿，笑笑，再继续读。就是在那样的年月里，她小小年纪竟也啃下了那些发黄发旧的古本，这颗爱读书的心，竟启蒙于这种天伦之情，想自己当初也不是真要“求是”吧。不过是因为跟别人在一起，远没有跟祖父在一起温暖罢了。那么祖父呢？他会不会觉得我叨扰了他？一定不会的，他那么疼我。想到这里，冰虹唯有叹息，她终于明白这世间有一种无能为力，是要你欣然地接受并孤独地往前。
　　她抹抹眼角的泪水，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除了冰虹会叮嘱张妈每日来打扫，连祖母都忘记了这个屋子的存在了吧。祖母本来就不喜欢祖父把时间掷在这里，家里的兄弟姐妹也没有喜欢这儿的，清明他们给祖父上坟的时候，总比着谁烧的纸钱多，好似祖父真的能收到一般。骗谁呢？其实祖父怎么会稀罕这些？冰虹总是找借口在这儿待一夜，写些诗词或抄些文赋，也算对他寄予自己的期望有个交代。母亲了解冰虹的性子，就没怎么阻拦，这一点上，母亲倒是很开明的。想到这里，冰虹望向天花板上的那块挡板，又一次有了想要揭开来看看的冲动。三年前，母亲曾说，没什么，都是些不要的旧物。可是，“不要的旧物”，何以收得这般隐晦又藏得这般明显？
　　冰虹于是从楼下搬来竹梯，摇摇晃晃地取下它，里面是一个狭小的夹层，放着一只箱子，别无他物。冰虹取下木箱，发现箱子并没有上锁，打开来，里面有一幅画。画没被裱过，用的纸也很一般，四周的边角已经开始发黄，上面只有一个少女的背影，倚靠在桥上，身后是一片青绿的竹林。画的下面有一行字：经年秋水处，闲坐听落红。崔逸之。字体飘逸灵动，一看就知道摹了王羲之很久。
　　冰虹起初看画的时候，没觉得多特别，后来突然发现，这画中的女子应该就是自己的母亲。因为这箱子里还有一枚发簪，跟画中女子所戴一模一样，青翠的玉簪，无任何雕花，仿似浑然天成，只是那成色清亮美好，像一窝流动的泉水，将所有山水之色突然地凝于簪头一点，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难掩其珍贵。
　　原来是母亲的小像，线条温柔又冰冷，画面遥远而清晰。这个崔逸之老先生一定是当年很厉害的一个画师，不然他怎能于形象之外捕捉到母亲身上那一抹与众不同的清雅呢，似是在等待又像是期盼。冰虹看得入了迷，想母亲那时候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未经人事，已出落得像是如今一般亭亭，虽只是个背影，却给人一种孤洁之感，在一大片青色中兀自独立着。
　　想着想着，天已经大亮了。冰虹把画放回箱子中，再把箱子放回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摆好。她望着窗外的天空，微微的蓝还掩映在清晨的最后一抹月色中，偶尔有一只云雀奋力而又悠闲地铺开翅膀，向远处飞去。而她的身后，这间古旧的屋子里，收藏着一个老人心满意足的一生和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她突然觉得，生命是这么动人，动人得像一幅墨迹未干的山水画。

　　“五小姐，你在阁楼上吗？二奶奶叫吃早饭。“张妈站在阁楼下喊道。
　　“好的，就来。“冰虹带着梯子下了楼，张妈一把接过，嚷道：“哎呀你让我来拿就好了，你说你要是摔着怎么办？觉也不睡，还稀奇古怪地搬梯子上楼，这身子才好些。“
　　冰虹笑道：“怎么就会摔着呢？我不是自己把它拿上去的吗？放心，我现在好着呢。”张妈一直拿冰虹没办法，祖父在的时候，所有的规矩礼节对冰虹来说都是可以不计较的，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张妈还能再说什么呢。
　　“哎，五小姐，走错了，今天去老太太那里用早饭。“
　　“怎么？今天不是什么大日子啊，全家人都在吗？我想，我还是不去了，张妈你给我端来，我吃了好上学。“
　　“那可不成，老太太知道你起了，特意交待你去的。“
　　“这老太太怎么知道我起了？“冰虹心里一阵嘀咕，听见张妈又说：“五小姐，你这样可不好。你别嫌我罗索，咱们奶奶是多么要强的人，虽然嘴上不说纵着你，但是你也得明白她的苦心。你这些年总躲着大家是为什么？你不说张妈也知道。一是你太过思念老太爷，但是你们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你为着老太爷也不能这么封闭自己。二是你人前人后都受了委屈，这委屈也是有因才有果的不是？谁让老太爷在时那样宠你，唉。“
　　张妈是母亲陪嫁的时候跟来伺候的，自是对母亲万千忠诚的。她看冰虹不说话，只得自己接下去：“五小姐，你不知道，大宅里的媳妇儿难做啊。咱们太太就你这么一个女孩儿，你不给她争气她日后指望谁去？你这一病，连大少爷的生辰也不出席，大少奶奶不说什么，但大奶奶脸上不好过，刚刚还在人前说着啥手绢不手绢的，给咱们奶奶难堪呢。“
　　冰虹本就看不惯大奶奶平日里将自个儿儿子当宝一般供着，没事便拿此事挤兑母亲，刚想冷笑一声，突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什么手绢？“
　　“一块绿黑格子的帕子，问咱们奶奶怎么能纵着你用这么男子气的东西，给人看见了要怎么说咱们家。还说咱们家姑娘现在越来越不成样子了。连着四小姐似乎也挨骂了……“
　　冰虹心里很乱，也不知是为什么，但凡有什么随身的东西落在别处，心里总是着急的。连续躺着那么多天，一直没见到那块手帕，不想怎么竟到了大奶奶的手里，冰虹想起那个人不可一世的神情，必得将手绢尽快还给他才好，于是紧闭着嘴唇，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张妈不明白其中缘由，还劝道：”慌什么，太太已挡了过去，五小姐，你慢点儿。“

　　"哟，冰虹来了，今日竟起得这样早？又去阁楼了？老太爷在天有灵，想必也是欢喜的，到底没白疼你一场，你亲哥哥的生辰都能不出现，但每月初七竟能不忘记去跟老太爷说说话。难得啊难得。“大奶奶今日穿了件墨绿镂花旗袍，上配灰色狐狸毛薄背心，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
　　冰虹不说话，也不去瞅她，心里急急地往母亲手里望去，没见着帕子，又看向容儿，也没有。四小姐雨虹见她神情不对，以为她要跟大奶奶呛上，立马上来拉她的手。冰虹便坐下，低着头思量那帕子的去处。
　　”五妹，你怎么脸色这样差？是不是那日淋坏了还没大好？我说你呀，咱们姑娘家就得有姑娘家的样子，你这在家和你母亲拌嘴也就罢了，还跑出去折腾，真把自己当小子了不成？“三小姐霁虹笑得温柔明亮，亏她是念过书的，也不枉先生教了她那么久，终于练得比她母亲要厉害得多。这语气，冰虹真是连反驳都是错。
　　”怎么，跟你母亲置气，连老太太也不请安了吗？小丫头，咱们老太太可没得罪你啊。“霁虹今日戴了串很剔透的珍珠项链，那是她压箱底的宝贝，配上那合欢花做底的粉色旗袍，雪白的颈温和的线条一直上延至尖尖的下巴，小巧的鼻梁，修长的眉毛，那望向谁都是粼粼一水儿的澄澈，冰虹觉得，真真是美人之心，才胜蛇蝎。”疼你的可不只老太爷一人呢，快，给老太太瞧瞧，好让她放心。“
　　冰虹最不能对付的便是这种人。若性格乖戾也便罢了，由她发发脾气使使性子而已。霁虹这种人，她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立体的，对着你的面儿和对着别人的面儿根本是两回事儿，你觉得她已经把你逼到绝路，可别人却觉得她懂事体贴。她句句带笑字字含情，可暗地里刀剑飞来，你若跟她较真，刺伤了你，倒是你自己的不是了。
　　冰虹是最倔的脾气，想着你让我请安我就请安不成，倒像是你的功劳了。老太太对我怎样我心里自然有数，她若真疼我，也不至于连着这几日不来看我。何况，我跟自己母亲之间的事，你也要来搬弄是非，以为我母亲也似你母亲一般蠢不可及么？想到这里，她冷笑一声，杵在那里不言语。
　　“冰虹，没听到你三姐说的话吗？”母亲坐在那里，三分笑意望着冰虹。母亲今日穿了一件深蓝色丝绒单色旗袍，脖颈处戴了一串很细很薄的金链子，链子下坠一颗半指长方形和田玉石，玉石的一端镶着镂空的金色祥云图案，耳坠也是非常小巧别致的金镶玉，母亲一向如此，对宝石珍珠玛瑙通通没有兴趣，只偏爱玉。霁虹这番话里的心机，要说家里有一个人能完全明白且巧妙回应，那便只有母亲了。冰虹见母亲笑，便轻轻巧巧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多谢三姐提醒，我定是睡多了才连给老太太请安也不记得了，该死该死。”冰虹立马走到祖母面前，深深鞠上一躬，“奶奶近日可好？我这些天都躺着养病，没见着您老人家，甚是想念。但仔细想想，奶奶为长孙生辰欢喜，我又有丫头老妈子们照顾，便想着等身子大好了再来看您。到底是三姐想得周到，把我这前前后后的事记得这么清楚，难怪祖父在的时候说，三姐无须花费功夫于读书之上，我看哪，您的才华用来管家再好不过。我只盼日后得位家大业大的三姐夫，好让您这些个才华有用武之地才好。“
　　霁虹红着脸，不接话，她年少时便不于读书认字上下功夫，对婚姻大事看得很重，一向也最是介意这些。大奶奶看着女儿的样子，叫道：”苎溪，你瞧你女儿，我说的吧，这什么话都能从她嘴里出来，我们家这丫头又偏是个哑巴闷葫芦，以后还不被这个小妹妹给欺负死？“
　　母亲不去看她，只望着霁虹，笑笑，说：”霁虹有心，日后也是个有主意的，偏偏被你母亲说成个闷葫芦，可见大嫂偏心，眼里见到的只是儿子的好处，女儿出落得这么好，若是我的，我可舍不得说上一句。老太太，你说是不是？“
　　祖母拿眼瞅着霁虹，说道：”不错，霁虹最是有心，每日里给我请安，捶背，一日不落，想是日后嫁了人，必不会教婆家怪罪。莲芳，你不该这么说她。”
　　“我倒也不是真的觉得我们霁虹差。”大奶奶讪笑，瞅着霁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嘛。我不是也没念过书，不是照样嫁了人生了孩子做了媳妇？苎溪倒是念过书的，也不怕你笑话，你还不是得叫我一声大嫂？可见人生只在乎际遇如何，与读书多少无关。再说了，我们霁虹女工好，长得俊，算命的还说，她有旺夫相，以后若是个有福的得去了，必定全家欢喜。“
　　冰虹和雨虹对视一眼，扑哧一声笑出来。冰虹立马说道：”大妈，您自己说可以，我说怎么就变成欺负三姐了呢？“
　　莲芳正色道：”我是她母亲，我自然可以说，你不同，你还是个女儿家，整日里把这些男女之事挂在嘴边，别人听了要笑话的，你好歹也是我们这种人家的姑娘，即便读了书，也不能不顾规矩……“
　　冰虹顿时两颊似火烧一般，觉得委屈，但这种事怎好和妇人争辩，便低下头红着脸不说话。但想着此话从她嘴里出来，明着是在教训她，实则是说给母亲听，细想想张妈的话，更加无地自容。
　　“冰虹，你那手帕是怎么回事？若不是你母亲说这是你父亲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拿了哪个小子的东西，你这又是淋雨又是男人用的手帕，可教人怎么想。“祖母用严厉的眼光看着冰虹，一桌子的人都不说话，祖母又柔声道：”冰儿，你父亲就你这一个女孩，这什么好的东西不能有？往后别总是这么稀奇古怪的，平白无故惹人笑话。“
　　冰虹拿眼睛看母亲，母亲摇头笑笑，倒似无事发生一般，三奶奶云佩赶忙说：”行了，快吃早饭吧，老太太一定也饿了，你和雨虹也得去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