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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烛火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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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身形敏捷,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穿过城东的一片树林,来到西岩山庄前。绕过大门,沐迟风飞身而上,倚在角楼边,压低声音,“飞檐、高楼、影壁花墙,东西两院,近百间屋子,好气派!”
萧落看了他一眼,心说,天峰阁比这儿好百倍,也没听你夸过一句。
两人轻身落入园中,借着月光,一间屋一间屋寻过去。
小路两边,树上挂着白灯笼,风一吹,簌簌作响。
“怎么这么静,连个巡院的护卫都没有!”沐迟风纳闷,住了近五百人,都到哪儿去了。正想着,忽然被一把抱住,抵在墙上。
萧落食指压住嘴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往东院看。
几个护院提着灯笼,懒懒散散地晃过来,一边走,一边抱怨。
“庄子里武林高手多了去了,干嘛让我们巡夜!他们在那儿好酒好菜的,我们就只能喝西北风。”
“别多话,免得传到杜家叔公耳朵里。他最中意的杜家嫡子死于非命,迫不得已把当家之位交到庶子手里,心里正憋着火呢。”
“算了算了,再熬一个多时辰,就有人换班了。”
他们说着,就朝两人藏身的地方走过来。
屋子旁边没遮没挡的,紧挨着一条小路。沐迟风戳戳萧落,指屋顶——上去,不然要被发现了。
萧落摇头,一扬衣袖,掌风扫过树枝——
几个护院就看见四个白灯笼齐刷刷地落下来,轻飘飘、轻飘飘地滚到脚边,呼一声,烧着了。
冷风刮过,一个胖护院缩缩脖子,数地上的灯笼,“一、二、三、四……四是四,四是‘死’,好邪乎啊。”
又一阵冷风刮过,树上的白灯笼晃啊晃的,又飘下来四个……
小胖护院又接着数,“一、二、三……”
其他护院一点儿不含糊,仗义地架起小胖,唰一下,没影儿了。
沐迟风将下巴搁在萧落的肩膀上,闷笑,一点儿没留意两只狼爪子正搭在他腰上。
萧落眯起眼睛,脸颊轻轻靠过去,在他耳边低语,“记得么?十岁那年,姑姑去世,爹莫名其妙让我们在‘天阙殿’罚跪。半夜,我们偷偷溜出来,就是用这个法子吓走念经的小和尚,在她灵前上了一柱香。”
沐迟风点点头,那时,他已经入天峰阁四年了。记忆中,老阁主性格古怪,有时很冷淡,对萧落不闻不问;有时又很暴戾,对他拳脚相加。
练功不勤,说他懒,揍;练得太认真,骂他急功近利,还是揍。
同门切磋,输了是不求上进,鞭子抽;赢了是不顾同门之谊,照样抽。
回话时,目不斜视,踹;目光闪避,更糟,那是目无尊长,往死里踹!
挨了打,小萧落也不哭,爬起来,拍拍尘土,坐在石阶上,想事情。想来想去,终于明白了——他不是亲生的!跑去问他爹,毫无悬念的,又被揍一顿。
十几年过去了,六岁时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萧落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晌午,他又挨揍了,胳膊上肿了一大块。其实吧,他心里也不是很难过,既然是亲生的,老子打儿子嘛,没事!他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从怀里摸出一个煮鸡蛋,磕碎了,咬一口。那是姑姑给的,要他敷在伤口上,缓解淤青。
院子门口,人影一闪,走进来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面容清秀,黑发高束,穿着白色的长袄,有些旧了,但很干净。
见来人盯着自己受伤的胳膊看,他跳起来,放下袖子,一脚踩上台阶,狮子吼,“哪儿来的小妮子,到处乱跑,这是爷们儿住的屋子!出去出去!”
小沐迟风仰着脸看他,也不生气,笑眯眯的,拉他坐回台阶上。
“哎,男女授受不亲,夫子没教过你《三字经》么?”他着急,一甩袖子,劲儿使大了,直接把小沐迟风撂倒在石阶上。
“《三字经》里有这句么?夫子没有教过哦。”小沐迟风爬起来,想了一会儿,撩起小袄,把裤子拉到膝盖,“叔叔说,我是带把的,是爷们儿。”
哇,这么豪气!他当时就懵了,张大嘴巴,呆了半天。
收拾好了,小沐迟风挨着他坐下来,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瓷瓶,给他抹药,一边抹,一边吹吹。
药膏凉凉的,伤口不那么疼了。他眼巴巴地望着沐迟风,难得有人对他这么好。知恩图报,必须的!可是,要怎么报答呢?他什么都没有,除了——想着想着,他把剥了壳的鸡蛋递到沐迟风面前。刚刚递出去,他就傻了,已经咬过一口了,好丢人呐!
小沐迟风笑得眉眼弯弯的,凑过来,啊呜咬一口,边嚼边仰脸望他。
脸像火烧一样,很烫。他没说话,一把搂住沐迟风,“我们做兄弟吧,一辈子的。”
小沐迟风使劲点点头。
从那之后,他们就在一起了……不是,一起练功了。隔三差五地,沐迟风给他抹抹药。他呢,负责收拾欺负沐迟风的师兄弟们。其实,没人真的欺负他。沐迟风性子好,长的又俊,那些青葱小少年没事儿都喜欢挨着他。不过,他不待见这个,见一个踹一个。
十岁那年,他爹打断了他一根肋骨。那些日子,沐迟风一直陪在他床边。发烧,口渴,心里难过的时候,一直陪着。半个月后,他下床走动,远远瞧见他爹瘦了一大圈,脚步虚浮,下盘不稳。
天峰阁的小道消息是这么传的——沐迟风看老阁主每天劳心劳力,就让厨房在他的膳食里加了几味补药。可是,不知道是厨子加错了料,还是老阁主虚不受补,半个月了,一直在闹肚子。
某日,暖洋洋的午后,萧落倚在软榻上,问起这事儿。
沐迟风抬头,笑了,很温和,“阁主肝火太旺,有损经脉,正给他调理呢。什么时候调匀了,自然就好了。”
那时候,望着沐迟风俊逸的五官,萧落的心里忽然涌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很满足,却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十岁那年,他断了一根肋骨,姑姑去世……当然了,也有好事儿——自那以后,他爹再也没对他动过手。
其实吧,萧落倒不觉得这有多好,因为沐迟风再也不会给他敷药了。
想起以前的事,萧落心潮翻涌,收双臂,搂紧沐迟风,“你小时候真招人喜欢,怎么越长越别扭?”
沐迟风身体一僵,推开他,“我哪儿长别扭了?”
“眉眼、鼻子、嘴唇、身形……”萧落痞痞地凑近,摸下巴,笑着打量。
沐迟风一听,什么,都长残了!?
“五官、身形都挺好,就是性子有些别扭。看不得,碰不得,摸不得。”萧落哈哈一笑,伸手揽住他,“走,找乐子去。”
沐迟风拍开肩膀上的那只狼爪子,心说,你不是碰了么,还想怎样?
两人借着月色,往东院走。绕过几间人声嘈杂的屋子,老远就闻到一股香烛味。两个白灯笼,写着老大的“奠”字,挂在正厅两边。门口没人把守。
两人对视一眼,几个闪身,就进了灵堂。
屋里比外面冷许多,几张大大的草垫上,放着冰块。白幔曳地,烛火清冷。一口上乘的楠木棺材放在屋子正中间。沐迟风轻轻推开棺盖。
杜素清脸色灰白,身着殓衣,躺在里面。
“什么味道?”萧落扭头,打了个喷嚏,挥衣袖,“难不成棺材里还放香囊!”
“杜掌门,得罪了。”沐迟风说着,伸手入棺,要查看伤口。
“我们打个赌?”萧落按住沐迟风的手,“我猜他一定不是死于太公鬼斧之下。若是我赢了,你伺候我一天;输了,我伺候你一天,怎样?”
伺候?怎么伺候?沐迟风疑惑,看了看萧落,心想,答案一样不就不分输赢了么。他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说道,“嗯,我也觉得不是老阁主下的手。”
萧落笑,推开沐迟风的手,抢先一步,揭衣服验伤——正如之前天峰阁收到的消息,十来寸的伤口从左边锁骨延伸到胸腹,很狰狞。皮肉焦黑、外翻,露出断骨。
沐迟风取下祭台上的蜡烛,凑近,再凑近,伸手要碰尸体……冷不防被萧落扯住后领,一把拽开。
“不要碰陌生男人。”萧落瞄了他一眼,悠悠加了一句,“男尸也不行。”
“你可以再无聊一点么?”沐迟风护住摇曳的烛火,摇摇头,撩衣袍,扯了一块,塞给他,“仔细看看伤口。”
萧落看了看手里的月白色素锦,咧嘴一笑,揣进怀里。刺啦,扯下一块自己的袖子,裹在手上,探身查看。
什么意思,嫌小么?沐迟风瞄他,瞄了几眼之后,就觉得有点儿晕——银发紫袍,眉目俊朗,萧落真是越看越好看。
“烛火美人,月下松,果然别有意境。”沐迟风胳膊肘撑在棺材边上,举着蜡烛,喃喃自语。
“说谁呢?”萧落看看烛火,又看棺材里的人,摸下巴,暗自琢磨——小爷可不是美人!杜素清是死人,脸色青紫灰白的,好看么?
沐迟风没搭话,目光落向棺内,悠悠道,“不是老阁主杀的。”